第5章

第五章

這一路山清水秀,景致連綿。

但張牧川始終沒有找到吟誦五言絕句的機會,甚為遺憾。

行了幾日,風餐露宿,人馬疲憊。

隊伍由最開始的叽叽喳喳,轉而逐漸沉默。

畢竟隊伍中的大多數都沒有經歷過長途旅行,剛開始還很興奮,但熱情消退後,看什麽都沒了興致,只想盡早尋個人聲鼎沸的繁華之地,好好地洗個澡,飽飽地吃一頓,再美美地睡上一覺。山路越是綿長,人心越發煩躁。

翻過不知道第多少座紅土山坡,緬伯高又從隊伍後面趕到了最前面,用手扇了扇風,“牧川兄,咱們還有多久才能到戎州啊?”

張牧川挽起衣袖,捏下一坨旁邊山壁上的泥土,輕輕搓了搓,漫不經心地答了幾個字,“快了快了……”

緬伯高悶悶地抓了抓頭發,悶悶地說道,“你昨日也說快了快了,前日也說快了快了……你這個快到底有多快?也就是現在天下太平,唐王威震四海,這一路沒有遇到什麽山棚盜匪作亂,不然以咱在這兒大山中待的時間,足以讓盜匪搶劫八百次!”

張牧川癟了癟嘴,很想告訴緬伯高,他們這一路之所以風雨平順,并不是因為長安聖人威震五湖四海,而是那些匪盜早就被這劍南道的不良人清洗幹淨了。

但考慮到隊伍還有位姓李的,他只得點了點頭,安撫道,“聖人自然是龍威浩蕩……緬大人,還請你稍安勿躁,咱這一次是長途旅行,往後的路還很長,你要是一直都這麽焦慮,人心容易散掉,隊伍也就不好帶了!這一次真的是快了,你且擡頭望一望前面的那座山崖!”

緬伯高聞言舉頭望了望,瞧見一座山崖上懸着無數木棺,錯落有致,巍巍壯觀,不禁好奇道,“這是何地?緣何會有這麽多棺木嵌在崖壁上?”

張牧川揚了揚手裏的泥土,淡淡道,“你沒發現咱此刻所在之地的泥土顏色已經不再是紅色的了嗎?這表示咱們距離戎州已經很近了,前面就是石頭大寨,裏面居住着的是僰人,他們的習俗就是在人死之後,将棺木架在崖壁上,據說可以讓後人發達享福……”

高陽忽然出現在張牧川和緬伯高身後,抱着呆呆的大鵝,歪着腦袋問道,“這麽高,這麽險,他們是怎麽把棺材放上去的呢?僰人是什麽人,最新形成的野人部落嗎,我以前在長安怎麽從未聽說過?”

張牧川剛想解釋幾句,卻被人口快先答。

一道聲音從使團隊伍前方五十步左右的巨石背後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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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讀書少,當然覺得什麽都新鮮……事實上,僰人的歷史悠久,早在大漢就有記載,其時司馬相如在《喻巴蜀檄》有雲,‘南夷之君,西僰之長,常效貢職,不敢惰怠’,《史記.西南夷列傳》亦有雲,‘巴蜀民或竊出商賈,取其笮馬、僰童、髦牛,以此巴蜀殷富’,這裏僰童指的便是僰人奴隸。”

“還有晉朝常璩在《華陽國志.蜀志》中有說,‘僰道縣,在南安東四百裏,距郡百裏,高後六年城之。治馬湖江會,水通越隽。本有僰人,故《秦紀》言僰童之富,漢民多,漸斥徙之’,所以你不知道并不代表不存在,這世間廣闊無垠,你要學習的還很多,學無止境啊!”

高陽不悅地撅起了嘴,卻又無法反駁,對方引經據典,顯然是個知識淵博之人,耶耶從小就教導她,對于學識淵博的人,只可尊敬,不可輕慢。

旁邊的緬伯高長長地噢了一句,适時地化解了高陽的尴尬,“漲知識了……果然多讀書是有好處的,書中有黃金屋,書中有顏如玉,書中還有僰人,書中什麽都有啊!”

張牧川皺了皺眉,總覺得剛才說話之人的聲音有些熟悉,于是牽着老黃脫離隊伍,快步走了過去,繞到巨石背後,盯着蹲在地上的一大一小兩道青衣身影,驚奇道,“知遜兄?”

大的那衫青衣聞言起身,扭頭看向張牧川,喜上眉梢,“牧川老弟!”

張牧川哈哈一笑,張開雙臂,給了對方一個很用力的擁抱,原本因為長途跋涉産生的困頓,此刻也陡然減輕不少。

他鄉遇故知,這可是與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齊名的喜事,怎能不叫人開懷!

張牧川雙耳微動,聽見身後腳步聲漸近,這才收斂些許,灑然道,“來,來,來……知遜兄,讓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緬氏貢使緬伯高大人,這位抱鵝的是李家陽子兄弟……陽子兄弟,緬伯高大人,這位是我昔年好友,也可說是兄長,東宮內直郎,狄知遜是也。”

緬伯高聽到東宮二字,雙眼立刻亮了起來,慌忙上前,拱手行禮道,“失敬失敬,竟是東宮之人,難怪學識如此廣博!”

高陽則是不屑地撇了撇嘴,“就是個起居的芝麻小吏,有什麽可驕傲的!”

緬伯高立刻瞪了高陽一眼,“無禮!無知!東宮門下,就算是芝麻小吏,那也是陪在未來君主身側的,豈能輕視,還不快跟狄大人道歉!”

張牧川見狀急忙給狄知遜使了個眼色,又将垂落在腰部的左手輕輕擺動幾下,示意好友不要讓高陽真的道歉。

狄知遜與張牧川相交多年,自然知道對方的心意,當即咳嗽一聲,“道歉就不必了,我剛才言語也不太禮貌,說話不怎麽好聽,這就算扯平了吧……而且,其實我現在不是東宮內直郎了,所以陽子兄弟是否輕視這個芝麻官吏已與我無關。”

張牧川疑惑道,“升遷了?”

狄知遜摸着鼻子道,“算是吧,但遠離了長安,這種升遷也不是多值得驕傲的事情!”

張牧川追問道,“現在何處任職?你既然身在此間,莫非是在戎州當差?”

狄知遜搖了搖頭,笑着答道,“你猜錯了,我來這兒只是為了帶着孩子游覽玩耍,實際上而今是夔州都督府長史……對了,你還沒見過我的孩子!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兒子狄仁傑!”

又擡手指了指張牧川,狄知遜溫和地說道,“懷英,這就是我經常跟你提起的守墨叔叔張牧川,還不趕快作揖行禮!”

跟在狄知遜身旁那名圓臉少年愣了一下,圍着張牧川轉了一圈,狐疑道,“你是張守墨?”

滿臉堆笑旁觀的緬伯高輕聲對高陽問了一句,“牧川兄弟不是叫張牧川嗎,難道他本名是叫張守墨?”

高陽白了緬伯高一眼,沒好氣道,“你是真沒見識……守墨是張牧川的表字。”

緬伯高又說,“表字不是讀書人和貴族才有的嗎?”

高陽輕輕哼了一聲,“你知道狄知遜的父親是幾品官嗎?他耶耶狄孝緒之前是散騎常侍,從三品!你覺得能和三品官員兒子相交的會是普通人嗎?”

緬伯高頓時恍然,看向張牧川的目光又有了變化。

張牧川沒有聽見緬伯高和高陽兩人的談話,只顧着笑眯眯地捧着狄仁傑的圓臉,反問道,“你覺得我不像嗎?”

狄仁傑羞惱地拍開張牧川的手,鼓着腮幫子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別動手動腳的!我以前在長安經常聽人說起,張守墨如何潇灑,如何機智,為何你長得這麽猥瑣?”

張牧川表情一僵,不知該怎麽作答。

狄知遜連忙打了個哈哈,化解尴尬,“月會圓,人會變嘛,小孩子不要總是那麽多古怪的問題……咳咳,牧川老弟,今日你我能在此處相遇,實在高興!這樣吧,我請客,咱們今天好好喝一頓!”

張牧川餘光瞥了一下緬伯高和高陽,抿着嘴唇道,“我有公務在身,怕是不能與你痛飲……”

緬伯高聞言立刻站了出來,爽朗笑道,“沒關系,正好大家這幾日趕路都有些疲乏了,咱們就尋個寬敞的地方,好好喝一頓,松快松快!”

“既然緬大人已經發話了,那我也只好從命……”張牧川順坡下驢,拉着狄知遜就往前走,“兄長,你是從前頭來的,最近的酒肆還有多遠?”

狄知遜癟了癟嘴,“從此往前百裏都無酒肆。”

張牧川呆了呆,“那你還說請我喝酒?”

狄知遜指着前方的石頭大寨,笑呵呵地說道,“今夜僰人要舉行篝火晚宴,你我可混在其中,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張牧川眼角抽了抽,“這不好吧,若是被人發現,很是不好收場啊!”

狄知遜擺了擺手,将兒子狄仁傑拉到近前,捏了捏狄仁傑的圓臉,昂首道,“不怕不怕,我兒有辦法讓咱們光明正大地喝酒吃肉,而且還會被僰人奉為座上賓!”

張牧川驚疑地看了看狄仁傑,問道,“什麽辦法?”

狄仁傑揉了揉被父親捏得發紅的圓臉,嘴角微微上翹道,“守墨叔叔,你可知我與父親剛才在那巨石後面做什麽?”

張牧川眨了眨眼睛,“數螞蟻?”

狄仁傑搖頭道,“非也非也……”從懷裏摸出一塊刻着古怪壁畫的石頭,舉在半空,“我們是在解讀這僰人的岩畫!”

張牧川盯着那塊石頭看了半晌,似乎猜到了什麽,眯起眼睛道,“所以,你們解讀出來什麽了?”

狄仁傑吸了吸鼻涕,“今晚石頭大寨會死人……而我知道如何找出兇手,阻止這一場慘事的發生,因此他們肯定會将我等視為座上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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