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狄仁傑不解道,“僰童如何會是這案子的關鍵?”

一直在蘑菇屋內觀賞岩畫和各類器具的狄知遜身子微微後仰,回頭瞟了張牧川一眼,忽然道,“牧川老弟所指的可是人口二字?”

張牧川一點頭,“僰童,即為僰人奴隸,買賣僰童,為的就是吃一吃人口之利。”

狄仁傑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這與阿惹的命案有何關聯?”

張牧川緩緩說道,“你且聽我慢慢道來……因隋末戰亂,全國人口銳減,即便聖人鼓勵,整個大唐生育嬰孩的人也沒有增加多少,及至如今貞觀十三年,我大唐總計也就三百餘萬戶,一千二百餘萬人。”

狄知遜輕嘆道,“不是聖人不努力,只是貞觀以來天災人禍太多……貞觀元年,辛醜,燕郡王李藝反于泾州,夏天的時候,山東又大旱,十二月利州都督李孝常、右武衛将軍劉德裕謀反。”

張牧川飲了一口酒,接着狄知遜的話說道,“貞觀二年正月癸醜,吐谷渾寇岷州,三月旱蝗之災……貞觀三年,又是一年大旱,十一月庚申,與突厥戰,延至貞觀四年三月。”

“貞觀六年,正月癸酉,靜州山獠反。貞觀七年八月辛末,東酉洞獠寇邊,同年九月乙醜,京師地震。”

“貞觀八年,吐谷渾寇涼州,隴右山崩……”

“貞觀九年正月,黨項羌叛。三月裏,洮州羌又殺了刺史孔長秀,依附吐谷渾。”

“還有貞觀十一年的大洪水,毀壞田地糧食無數,百姓流離失所……”

“去年真是不安生啊,除了巫州山獠反叛,還有很多災禍。正月乙未,叢州地震,正月癸卯,松州地震。八月壬寅,吐蕃寇松州,十月鈞州山獠反,十一月明州山獠反,十二月壁州反。”

“今歲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我估計與高昌一戰在所難免,”張牧川挑挑揀揀說了一通,喟然嘆道,“一打仗,就會有人死……人死的多了,想生孩子的就少了,更何況現在很多人已經嘗到了人口減少的好處,比如原本上不起的私塾,現在可以挑三揀四了。聖人如今的謀略是減輕賦稅,鼓勵生育,若有無錢娶親者,便由鄉裏富豪及親戚出資,同時又招引他國之人來大唐登記戶籍,這些都是針對于普通百姓的……那麽最底層的人口從何補充呢?唐人因為驕傲,加之聖人施恩,很多人已經不願意幹那些髒累活,但那些事情總要有人來做啊!”

狄知遜豎起兩根手指,對着狄仁傑笑了笑,“奴隸!奴隸不用支付工錢,對于吃住也無要求,只要讓他們能活着就成……所以從各種渠道獲得奴隸就是填充底層工匠的最佳辦法,戰争也好,買賣也罷,只要能獲得奴隸,便可為之。而劍南道這一帶最出名的奴隸就是僰童,為了應對聖人拟定的每年人口增長,你覺得此地的官吏會放過僰人嗎?”

狄仁傑皺了皺眉,“可我見這石頭大寨的僰人生活得很好啊,四周靜谧,并無什麽人前來滋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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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川漠然答道,“這個世界是公平的,想要得到,就必須要付出代價。你的歲月靜好,自然是有人負重前行……”

狄仁傑恍然大悟,瞪大眼睛道,“你是說有人偷偷将石頭大寨的僰人賣出去?”

張牧川癟了癟嘴,“你以為阿各首領為何急于趕走我們?想要我們不查案子的辦法很多,比如增添各種困難,讓我們根本沒辦法短時間查明真相,只要拖一拖,我們自己就會離開……又或者,直接打死我們!而他卻選擇了最被動的,讓我們留宿一晚,為什麽呢?”

狄仁傑搖了搖頭。

張牧川呵呵笑道,“只有一種可能,他不想因為我們招惹是非,平白增添許多麻煩……拖得時間太久,他怕村寨的秘密藏不住,殺了我們,又怕惹來更多人的注目。所以,他只能選擇由着我們折騰一晚,作為交換,我們隔天自當離去,不再糾纏。”

狄仁傑摸着下巴,腦補出一場奴隸反抗壓迫的大戲,忽然道,“所以,阿惹是發現村寨秘密的僰童?”

張牧川左右搖晃兩下腦袋,“你誤會了,兇手不是阿各首領,所以阿惹也不是因為發現僰童秘密而被人滅口。”

狄仁傑複又皺眉道,“不是阿各首領?那他為什麽表現得這般讓人猜疑……”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他這麽做當然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

“什麽利益?”

“你想一想,假設你是買賣僰童的中間商,最害怕的是什麽?”

“自然是怕這些奴隸鬧出事情,屆時不僅錢沒賺着,反倒還危害到自己,簡直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張牧川雙眼一眯,問道,“那如何才能讓奴隸不鬧事呢?”

狄仁傑冷汗涔涔道,“愚昧他們……讓他們以為自己過得很幸福,就像家裏的那些牲口一樣,只要他們知道在家裏有吃有喝,比在外面那些流浪的貓狗強,那他們就會死心塌地幫我幹活,說不定自己會給自己抽鞭子,鼓勵自己使勁拼命幹!”

張牧川拍了拍狄仁傑的肩膀,“沒錯,這也是歷史上許多君主的慣用伎倆,想要讓他們相信自己活得很好,那就還需要一個既能讓他們信任,又能聽你話的人,阿各首領就是在扮演這樣的角色,但如果僰人不再信任他了呢?”

“那他肯定會被立馬抛棄……”狄仁傑雙眼一亮,說道,“阿各首領是怕石頭大寨的人與我們接觸過久,忽然發現自己過得并不好,所以才會一個勁兒地想讓我們快些離開。”

沉吟片刻,狄仁傑又擰緊了眉毛,“我還是不懂,這為何是阿惹案子的關鍵……既然阿各首領不是兇手,那麽阿惹應該就不是死于僰童秘密。”

張牧川解釋道,“阿惹不知道僰童秘密,不代表他不是死于僰童秘密,而他死于僰童秘密,也不一定就是阿各首領所為,也可能是另外某個極度相信阿各首領的人。”

狄仁傑若有所思地垂下了腦袋。

狄知遜聽得一頭霧水,忽然道,“說了這麽多,所以到底誰是兇手?”

狄仁傑突地擡頭道,“叔父應該此刻也不清楚,他也在等……”

狄知遜疑惑道,“等什麽?等天亮,等兇手自己跳出來?”

張牧川白了狄知遜一眼,淡淡道,“我在等有人把那只烤豬的豬頭切掉,也在等人過來找我。”

說到此處,張牧川忽地瞥見蘑菇屋外閃過一道影子,嘴角不禁微微一翹,“喏,我等的人來了!”

最後一個字落下的時候,門口傳來嘎吱一聲,

房門應聲而開。

一名僰人男子走了進來。

狄仁傑和狄知遜瞧清對方容貌,登時愣住了。

來人竟是白天時帶他們進村留宿的那名僰人男子!

張牧川斜瞥那僰人男子一眼,意味深長道,“今日咱們在村口偶遇時,你其實是想逃離這裏的對不對?”

僰人男子倒也不遮掩,光明磊落的承認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應該在高處,而不是留在這裏掙紮。”

“你的官話說得很流利,原本不是僰人吧?”張牧川擡了擡手,邀請對方坐在火堆旁敘話。

“你猜的不錯,我确實原本是唐人……”那僰人男子席地而坐,掰斷一根樹枝扔進火堆裏,目光幽幽地說道,“但我現在只有一個名字,阿則。”

張牧川深深地看了阿則一眼,目光最後停在對方臉部的某塊疤痕上,“你是個囚犯?”

阿則偏了偏腦袋道,“你怎麽知道?”

張牧川指着阿則臉上的疤痕道,“這是墨刑留下的痕跡……盡管你将那一塊臉皮都切走了,但我還是認得,因為它的大小、位置正好是我熟悉之人對囚犯施用墨刑所留。”

阿則雙眼半眯起來,面無表情道,“你認識爾朱杲?”

張牧川聽到這個名字,腦中不自覺浮現出當年在長安逍遙的日子,唏噓道,“算是半個朋友吧……”

阿則哼了一聲,“前幾年我在陽城縣盜了些金銀珠寶,犯在了他的手裏,本以為只是吃幾年牢飯,沒想到這爾朱縣令竟親自對我施以墨刑,實在讓我受寵若驚啊!”

張牧川抱着膀子道,“他為人就是如此,眼裏進不得半點沙子……扯遠了,你來這裏該不是為了發洩怨言的,不必兜圈子,反正大家也不熟。”

阿則抿了抿嘴唇,掃視四周一番,壓低聲音道,“我知道阿惹是怎麽死的……”

張牧川冷笑道,“但你不會直接告訴我們,所以你的條件是什麽?”

“帶我離開這裏。”

“寨子沒有高牆大門,你可以自行離開……”

“我之前的身份早被人抹去了,即便是自行離開,也會被抓去做奴隸,那裏和這裏并沒有什麽不同。”

“我只是一個不良人,無法答應你的要求。”

阿則指了指旁邊的狄家父子,“你們在石臺那邊說的話,我都知道了……他是夔州都督府長史,肯定能幫我獲取一個普通唐人的身份。”

狄知遜認真地思考了片刻,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張牧川直勾勾地盯着阿則,不放過對方臉上任何一點細微的表情變化,“你現在可以說了。”

阿則心裏一陣發毛,感覺像是被什麽怪物盯上了一般,避開張牧川的目光,輕聲吐出幾個字,“兇手一定是屠夫阿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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