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鴿子是從益州飛來的,腿上的竹管裏卷着封信件。

張牧川沒有立刻打開信件,而是先檢查了一下信紙背後有無梅花瓣印記,發現只是普通信紙之後,他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神情懶散地細瞧裏面的內容。

字體歪斜扭曲,執筆的人沒變,還是不良帥。這一次信件上面的字數很多,巴掌大小的紙張擠滿了螞蟻墨字。

這封信主要傳達了兩個意思,首先褒獎張牧川在石頭大寨的表現,當然不是因為張牧川偵破了案件,而是有人暗中回禀,說高陽公主玩得很開心,那晚喝了個大醉,還跳了胡旋舞。

陪好了公主,到時候任務結束,不管是執行者張牧川,還是總負責人不良帥,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不良帥大約是想到了自己以後升官發財,迎娶富家小姐的美好日子,所以毫不吝惜稱贊之詞,信件大半內容都是誇獎。

剩下一小半則是催促張牧川快些把造銷做了,依照規定六月三十日之前若沒有完成,朝廷便不再接收,還要對延誤者進行處罰。

現在已經是四月中旬,張牧川這邊做好了造銷,不良帥那邊還要審核,然後再遞交給益州府衙,益州府衙審閱無誤,這才彙總往上傳遞,交與長安三省六部。

時間緊張,過程繁瑣,容不得拖延,若是遲了,不僅張牧川這一趟的開支不能報銷,連帶着不良帥那邊墊付的相應費用也打了水漂。

張牧川看完紙條上的內容,在心裏回了句知道,然後收起紙條,随手抛飛信鴿,轉身回到酒肆,繼續與杜依藝等人吃喝。

只是他記挂着造銷,又想到黑馬老黃背上那已經幹癟的褡裢,吃喝得并不暢快,時不時地嘆息幾聲。

李姓胡商見張牧川回來之後滿臉愁苦,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牧川兄弟可是遇到了什麽難處?你不妨與我說說,都是朋友嘛,就該互相幫襯。”

張牧川欲言又止,只端起酒爵,悶悶地飲了一口。

李姓胡商很自覺地給張牧川又添滿一爵,眨了眨眼睛,“兄弟可是缺錢了?”

這一句正中張牧川的心口,他點點頭,“沒錯……我缺的還不是小錢,而是很大一筆數額,你要借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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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最傷情誼的,便是開口借錢。

李姓胡商卻是渾不在意地笑了笑,似乎早就料到了,“窮家富路,牧川兄弟攜美眷出游,一路開銷更是繁多,缺錢是正常的……我這人沒什麽本事,就是錢多,但有個規矩,與人相處,只做買賣,不借銀錢。牧川兄弟想要再多銀錢都行,但你得拿身上的一件東西來換!”

張牧川愣了愣,沒想到這李姓胡商居然也看出來高陽是女兒身,他也沒心情解釋,只是心裏想着你不願意借就明說,我身上能有什麽值錢的寶貝?

李姓胡商像是洞穿了張牧川的心思,索性把話挑明,“我聽說昨日都督府給你送了一張符牒,方便你在戎州之內查案緝兇,可有此事?”

“是有這事……但案子已經破了啊,用不着那符牒了。”

“你沒用處,不代表其他人沒有用處,正所謂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說反了吧?”

“你懂我意思就行,我這人不喜歡拐彎抹角,直接點……無論你要多少銀錢,我都如數撥付,但你得把那張符牒交給我,左右你将要離開戎州,也用不上了,不如讓我拿去照顧一下自家生意。”

張牧川立時恍然,原來李姓胡商打的是這主意。

為了不落人口實,都督府給張牧川的符牒級別很高,戎州境內五縣二十五鄉的稅卡、碼頭等處皆可自由通行,貨物無需過所,來往更不必交稅,若有麻煩,還可讓署吏幫忙解決。

李姓胡商眼光毒辣,消息靈通,昨日聽說了張牧川有這符牒之後,當即有了決斷,在張牧川再次前往碧青坊的時候,主動站出來舉發,為的就是拉近關系,方便讨要這張符牒。

否則,即便他對碧青坊東家的妻子再如何念念不忘,也不會冒險沾染是非。

張牧川本想一口回絕,畢竟把符牒借與他人使用,是要被砍頭的,但他轉念一想,都督府市令是周衛國,他們此次合作尚算愉快,對方應該不會在符牒上面為難自己。

雖然緬伯高那邊确實還有銀錢,但到了長安之後,他要調查當年那件案子,需得不少銀錢鋪路。再加上這一路上還要讓高陽吃好玩好,又不可能讓緬伯高幫高陽付賬,一切只能自己墊支。倘若因為沒錢,使得高陽玩得不開心,辦砸了這趟差事,到時候也是死路一條。

反正都是死,不如多撈點銀錢,給喜妹送回去,也算是一種彌補。

李姓胡商察覺出張牧川內心已經動搖,趁熱打鐵補充了一句,“這樣吧,此事你确實要擔很大的風險,不論你報出多大的數額,我再加個五百貫!”

張牧川知道對方必然會利用符牒把這多加的銀錢也賺回去,但實在沒法拒絕,在心中迅速算了算自己這一路可能的開銷,以及到了長安後走動關系需要的銀錢,張嘴說了個數,“九百七十二貫!”

李姓胡商聞言呆了呆,這數字有零有整,顯然是個預算,竟沒往上添些,自己做了這麽久的買賣,還是頭一次遇到這般實在的人,幹脆地回了句,“成交!”

張牧川瞧着李姓胡商這般痛快,當即知道自己還是低估了這符牒的價值,也低估了自己腦袋的價值,心中一陣後悔,支支吾吾着,“我……”

李姓胡商完全不給張牧川反悔的機會,快速從懷中取出幾張在櫃坊存錢的憑據,拍在桌上,“君子一言,死馬難追……按照剛才所言,我再給你加五百貫,攏共是一千五百貫,對吧?”

“不對……”張牧川盯着桌上的那幾張大額存錢憑據,咽了咽口水,“應該是一千四百七十二貫,你多算了二十八貫。”

李姓胡商頓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自己主動給湊了個整,對方居然又給扣了下來。

張牧川沉吟片刻,将一張數額兩百貫憑據退了回去,“可以幫我先換兩百貫現錢嗎?”

李姓胡商豪爽地應下,“沒問題,待會兒我便讓人把錢送到你住的館驿。”

“這每次在櫃坊取錢的傭金費用,應該是你這邊出吧?”張牧川又追問了一句。

李姓胡商聽了這話有些發懵,心道取錢要支付的傭金加起來都沒有一百個銅錢,你二十八貫零頭不要,在這裏與我糾結這一百個銅錢?

他咧了咧嘴,端起酒爵擋住自己臉上怪異的表情,輕輕吐出兩個字,“自然。”

張牧川解決了燃眉之急,雙肩一松,這才想起身為監察禦史的杜依藝還在旁側,随即扭頭,舉起酒爵,對着杜依藝笑了笑,“杜兄,我這事兒……”

杜依藝打了個酒嗝,“剛才有發生什麽嗎?我喝得太多,已經醉了……守墨,喝了這爵酒,我便要離開僰道縣了,若再拖延下去,恐怕趕不上成親……等你到了長安,估計我已經搬去鞏縣,此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萬望珍重!”

張牧川嘆了口氣,“有實權的地方官吏與長安的閑職,只要不是傻子都會選擇前者,你的決定是對的,砥砺奮進,你我終有山巅相逢之日!待到那時咱們在長安重聚,再邀幾位好友,湊滿一桌,學個醉酒八仙,吟詩作賦,也是美事!”

杜依藝種種地點了點頭,将爵中酒一飲而盡,然後朝着桌邊幾人拱了拱手,潇灑離去。

李姓胡商看着杜依藝的背影漸行漸遠,忽地想起了什麽,從鼓鼓囊囊的懷中取出了一個白石雕像,“牧川兄弟,我幫了你的忙,你也幫我瞅一眼……這道家神仙是誰?”

張牧川瞟了一眼白石雕像,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這東西你是從哪搞來的?”

“上午我在山邊一間破爛道觀裏看見的,那兒要改建為寺廟,這神仙便成了無家可歸,我想着昨日五鬥先生的話,寫詩一途除了多喝酒,還需天賦,所以就把這神仙帶了回來,盤算着每日供奉,應該能給子孫增幾分天賦……”

“你真是個行商奇才,這買賣都做到神仙身上了!”

“咳咳,這不是買賣,只能算投機取巧……哎哎,你幫我看看,我請回家去還得立個牌子,若是不知道這神仙是誰,那也太尴尬了!”

“這神仙叫李長庚。”

“居然也姓李,真真與我有緣!他是天宮哪路神仙?”

“他是啓明殿的太白金星,在天宮的官職不低。”

李姓胡商聞言眼睛一亮,急忙讓孩子抱穩白石雕像,匆匆與張牧川、王績敬了一爵酒,便拿了張牧川的符牒,風風火火趕回家,說是要快些将老神仙安頓妥當,不能怠慢了,期望着老神仙哪天顯靈,給李家子孫開開竅,要是轉生在李家,那便更好!

張牧川苦笑着搖搖頭,暗道這商人果然精明,人家神仙只想受點香火,這胡商卻想做人家神仙的祖宗。自己将符牒賣給這種人,也不知是對是錯。

王績瞧着人都走光了,于是放下酒爵,面色一肅,忽然道,“守墨小友,你向那胡商換了這麽多銀錢,該不是只用作沿途開銷吧?”

張牧川一點頭,坦然道,“我想在長安辦些事情,需要一筆銀錢當作敲門磚……”

“可是為了當年那案子?”王績接着又問了一句。

張牧川擔心自己将來要辦的事情會牽累王績,只好閉口不言,沉默以對。

王績呵呵一笑,“我孑然一身,又半截身子埋土,沒什麽怕的……你知道我為何始終不願在朝做官嗎?就是看不慣那些蠅營狗茍,就是看不慣那得位不正的皇帝,縱然他做得再好,也清洗不幹淨玄武門的鮮血!也改變不了他德行有虧的事實!”

張牧川吓了一大跳,急聲勸道,“東臯子,這裏可是酒肆,人多眼雜,小心說話!”

王績冷笑道,“我左右沒幾年活頭了,就算被他知道了,又能怎樣……守墨小友,既然你要去長安攪動風雲,那我這封信應該沒有白寫!”

說着,他從衣袖裏摸出了一封信件,緩緩地放在張牧川手邊,“這是我昨夜趴在這桌底寫下的……到了長安,你拿着這信去江國公府,會有人幫你的。江國公雖然已經不在了,但他的兒子們還在,我與江國公有些情誼,你可向他們提些請求,但不可太過分……你那件案子發生時,我不在長安,否則必定不會讓你含冤而去!貞觀三年,我與王靜在江國公府作客,也借着酒醉問過幾句,但江國公只說木已成舟,讓我熄了心思。”

張牧川看着那厚厚的信件,眼眶一熱,舉起酒爵,輕聲說道,“東臯子,你這般赤誠相待,我……我無以回報,便飲了這酒,再贈你一首詩吧!”

王績登時大驚,趁着張牧川仰頭飲酒的工夫,噔噔噔跑了出去,轉眼便消失在人海裏。

張牧川放下酒爵,發現對面座位空蕩蕩的,當即彎腰在桌底找了一番,還是沒有尋到王績,只得遺憾地嘆息一聲,起身回了館驿。

就在他離開酒肆之後,一名躲在對面街巷窺視酒肆內情況的仆從慌忙轉身,快步來到一間宅院後門,輕輕叩擊門板幾下。

嘎吱!院門應聲而開,一個戴着青銅面具的男子冷冷地看了看那名仆從,而後左右橫掃一眼,确認沒人跟蹤,這才将其拉了進去。

那仆從進了院子,迅速走到一間廂房外,低聲說道,“大人,案子已經結了。”

廂房裏傳出一個男子清寒的聲音,“嗯,知道了……明日你去牢裏送他一程吧,怎麽說你們也合作了這麽久,做人不可薄情!”

那仆從當即躬下身子,俯首應諾。

廂房裏的男子輕咳兩聲,示意仆從退下,待到青銅面具回到廂房門前時,忽然說道,“把消息傳回長安,然後你就可以去船上準備了,他害得我自斷財路,怎麽也得回報一下,不能失了禮數啊!”

青銅面具眼底閃過一抹寒芒,輕輕嗯了一聲,轉身走到院子右側,将籠中的白鴿盡數放飛,随後挎刀離開宅院,朝着碼頭所在的方向踏步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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