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人命關天。

張牧川快速對高陽交代了幾句,便匆匆趕往甲上二層。

因為他所有心思都在案子上面,故而并未察覺到自己身後始終跟着一雙冰冷的眼睛。

那雙眼睛的主人腳步很輕,呼吸也很輕,身着黑衣,完美地融進了廊道暗影之中,若是不停下來仔細觀察,常人根本無法發現。

他嘴角抿着殘忍的笑意,看向張牧川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步入陷阱的呆頭鵝,腦海中浮現出各種将其殘殺的美好畫面。

屏息凝氣地又跟了一段,黑衣人準備拔出腰間的橫刀,讓想象變成現實。

嘎吱。

這時候,旁側廂房的門板忽然而開。

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婦走了出來,她瞧着黑衣人站在門口,咯咯咯地笑着,“死鬼!你怎麽穿得這麽嚴實,是怕被人瞧見了?放心吧,我這次是一個人出來的,身邊連個婢女都沒帶……”

黑衣人頓時懵住了,渾身僵直地立在原處,不知該如何處理。

殺了吧,此時張牧川就在前方十步左右的位置,若弄出什麽奇怪的響動,很容易暴露他自己。

不殺吧,這女人動手動腳的,實在很讨嫌!

正當他猶豫不決的時候,美婦忽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媚眼如絲地說道,“陪我先去船頭看看這裏的景致吧,我聽人說如果兩個有情人站在船頭,便是船沉了,也會是美好的記憶!”

說着,這美婦也不等黑衣人作出回應,便拉着對方走到船頭,而後展開雙臂,閉上雙目,“來,來……抱緊我,讓這東流不盡的江水見證我們的愛情!”

黑衣人面皮抽了抽,擡起右腳,狠狠地踹了美婦一腳,待到對方尖叫着掉進大江之後,低聲罵了幾句,迅速回轉身子,朝張牧川先前行進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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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他打定了主意,不再靜待時機,幹脆一點,只要見着張牧川的後背,就立馬沖過去捅上一刀。

正所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同樣的錯誤,他絕不會再犯第二遍!

只是老天并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有些事情錯過了,就再也不會重來。

等到黑衣人追上張牧川的時候,張牧川已經跨進了甲上二層的廳堂。

廳堂裏,人頭濟濟,都是被矮個子命案吸引過來的旅客。

張牧川一踏入廳堂,就被薛禮拉到了人群中央。

黑衣人看着擋在自己與張牧川之間的幾十個後背,無奈地嘆了口氣,只能就此作罷,悄然退了下去,左拐右轉,來到一間廂房門前,擡起右手,輕輕叩擊了三下。

門板緩緩打開,青銅面具慢慢地從黑暗中浮現出來,瞧見門前的是黑衣人,冷冷道,“事情辦得怎麽樣?”

黑衣人輕咳一聲,有些尴尬地答道,“出了點變故,暫時恐怕下不了手……”

青銅面具皺了皺眉,“怎麽你也跟我說出了變故,今天的變故可真多啊!我不管什麽變故不變故,只要一個結果!我給你那麽多錢,不是讓你來給我提出問題的!”

“我沒說不解決,只是眼下這情況跟你當初講的很不一樣,那不良人沒喝多少酒,這樓船也沒沉……”黑衣人辯解道,“但你放心,我肯定會圓滿幫你解決的,殺人這種事情,我可是很有水準的!只不過,目前還不太方便,需要靜待時機,所以特地來跟你先說明一下,延誤期限是你這邊的原因,可不能扣下我的酬金。”

青銅面具哼了一聲,“只要你能圓滿了結,答應你的酬金,半枚銅板都不會少!”

黑衣人聽了這話,立時喜笑顏開,“有你這話,我就可以安心了……不會讓你等太久的,明天清晨,我必定将那人的頭顱擺在你的桌案上面!”

青銅面具毫不在意地揮揮手,關上了房門。

黑衣人感覺受到了輕視,心中憤懑,當即轉身回到甲上二層的舷窗之外,面色陰沉地盯着廳堂內的張牧川,默默等着給以對方致命一擊。

張牧川心有所感,扭頭瞟了一眼舷窗,卻沒發現什麽異常,又收回了目光,扭頭對薛禮說道,“船家怎麽還沒過來?”

薛禮看了看四周圍觀的旅客,輕聲答道,“船家聽說出了命案,不敢沾染,只派人去請甲上三層的縣令大人前來處理……”

“縣令大人?這樓船還有縣令?”

“哎哎,現在也不算縣令,船家說那人中了進士,此次是要前往鄂州永興縣上任的,他看了那人符牒和官印之後,便将對方安置在甲上三層的雅院,又送了許多吃食,魚蝦蟹貝、瓜果青菜堆得山高……一應費用全都免了!”

張牧川想起戎州館驿侍者的那句話,不禁啧啧嘆了兩聲。

便在這時,圍觀人群自發地裂開了一條通道。

一名衙役打扮的漢子反複呼喝着閑雜人等,速速閃開這句話,昂首挺胸地走向廳堂中央。

在其身後,跟着一個身穿灰色圓領長袍,柳眉高鼻的美貌書生。

這書生雄姿勃發,氣宇軒昂,走路卻有些內八字,而且動作很慢,明明只有數十步的距離,卻生生走出了十萬八千裏的艱難。

張牧川一見此人,頓時笑了,一個箭步沖上去,給對方來了個有些窒息的擁抱,“阿寧!竟然是你啊!哈哈哈,讓我看一看,我家的阿寧現在有幾斤幾兩!”

這美貌書生不是別人,正是張牧川的堂弟張寧,表字子胄。

張子胄努力掙脫張牧川的懷抱,喘了幾下,紅着臉道,“兄長,我現在已經不是三歲孩童了,別這樣……旁邊還有其他人呢!”

張牧川注意到周圍旅客異樣的目光,讪讪一笑,拍了拍額頭,“你瞧我這一高興,竟失了分寸,忘記我家寧哥已經進士及第,當上了縣令!”

張子胄正了正衣袍,淡淡道,“現在還不算,等我到了永興才是真正的縣令。”

張牧川攬着張子胄的肩膀,一邊往前走着,一邊笑着說道,“咱倆有十三年沒見了,我離開長安的時候,你還是個七八歲的孩童,沒想到再相見你已長成了英俊才子……不錯不錯,待會兒咱哥倆定要好好喝一頓!”

張子胄看了看張牧川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眉尖微微一皺,卻也沒說什麽,只是咳嗽了兩聲,故作老成地說道,“喝酒敘舊稍後再說吧,我還要處理一下此間的雜務……”

他忽地加快了腳步,迅速來到矮個子屍體旁邊,蹲了下去,捏着鼻子查看幾眼,随即站起身來,面向圍觀的旅客,高聲道,“此人乃是賊盜,今日被人當場捉住,關押于樓船底艙,他本該反思自省,卻妄圖破牢逃脫,結果不慎墜入大江……事情就是這麽簡單,爾等不必胡亂猜測,各自回去歇息吧!”

圍觀的旅客們盡皆長舒了一口氣,之前聽說樓船出了命案,還以為有人在船上行兇,每個人都膽戰心驚的,害怕噩運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此刻聽見張子胄如此講解,心裏的大石總算放下,便說說笑笑着散開離去。

張牧川聞言皺起了眉頭,但想着張子胄可能是害怕說出實情,引起樓船旅客的恐慌,故而也沒有出聲,還及時制止了想要開口的薛禮。

待得廳堂恢複冷清之後,張子胄冷着臉讓那衙役打扮的漢子将屍體拖下去沉江,而後叫了一桌酒菜,邀請張牧川入座。

張牧川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他堂弟的處理方式與自己設想的完全不同,顯然并非害怕引起旅客的恐慌,而是就想這般粗暴地結案。

他悄悄地給薛禮遞了個眼色,後者立時會意,尋了個借口,起身離去。

張子胄瞟了眼薛禮的背影,舉起酒爵,卻沒有敬請張牧川一起喝的意思,自顧自地抿了一口,“兄長,不是我說你,以後少跟這等落魄武夫往來,氣運這種東西是會彼此影響的,經常與這等氣運差的人在一起,你的氣運也會變得更差!”

張牧川面色一僵,縮回了已經伸到酒爵旁邊的右手,捏起了竹筷,低垂着腦袋,默默地夾着大豆。

見他這副模樣,張子胄板着臉,繼續說道,“先祖留侯智慧超群,謀深而計遠,漢初三傑一時風光,韓信終究凄涼,蕭何自污而去,惟有先祖功成身退,使得張家得以綿延無窮,此時這兒沒有其他人,我說句不太妥當的心裏話……這天下,皇帝是輪流做的,只有世家永存。”

張牧川捏着筷子的手陡然一緊。

“我們張家分支主要有兩脈,其一是先祖長子張不疑的後代,也就是你我,另一支則是先祖次子張辟疆的子孫,他們那邊已然出了個道教祖師,我們這一脈卻始終沒有什麽顯貴,祖父費盡心機将你送進大理寺,本以為你能一飛沖天,沒想到你竟和先祖長子張不疑一樣,居然都身陷牢獄,仔細想一想,還真是世道輪回啊……”張子胄斜眼瞥了張牧川一下,猛然灌了口酒,雙眼微紅道,“你可知為了能讓你脫身,我們付出怎樣的代價?你可知這些年我在長安是怎麽度過的?”

張牧川緩緩地放下了竹筷,擡頭看向張子胄,忽然道,“我是被冤枉的。”

“誰知道?”張子胄沉聲說道,“就如那先祖長子張不疑,他也是被冤枉的,但有誰知道呢,有誰在乎呢?”

張牧川端起酒爵,一飲而盡,“我會查出真相的,也會洗掉那些恥辱……”

張子胄冷笑道,“真相?兄長,過了這麽多年,你還是不明白,真相有時候并不重要……譬如剛才那些圍觀的旅客,他們只關心自己會不會受到傷害,并不在意那賊偷是怎麽死的。”

張牧川抓了一把大豆,突地站了起來,“這事兒我也會查個清楚……其實,我先前已經跟朋友吃飽喝足了,本來見着你挺高興的,想再喝兩爵,但現在忽然沒了興致。這頓我喝了一爵酒,吃了一碟免費贈送的大豆,就不掏錢了啊!我去歇息了,不用送!”

說完這句,他轉身離去,不曾回頭再看張子胄一眼。

張子胄目送張牧川走出廳堂,沉沉地嘆了口氣,劇烈咳嗽一陣後,擡手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兄長,你切莫怪我不講昔日情誼,唯有如此,你才能擁有破釜沉舟的決心,也唯有如此,你才可在長安放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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