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這條命都不是你的”

第17章 “這條命都不是你的”

一整頁的“我愛你”,用着鮮血般的紅水筆,寫得密密麻麻,筆觸間連着絲,卻又顫得不行,人字旁一豎下來,扭了不知幾百回,宛若九曲回轉的山路,層層疊疊地湊在一塊,繞了半天,還是被困死在裏頭。

沈桂舟看得直惡心,昨天下午被送到這裏來後,他又發起了燒,燒暈過去,直直睡到今早,什麽都沒有吃,紀忱給他煮的粥本來就不頂飽,他還沒吃個兩口,就着急出門,早就消化幹淨了。

他一幹嘔,滿肚子胃酸往上湧,沈桂舟下意識将本子丢遠,捂嘴扶牆,摸索着門框,巍巍顫顫地開門,指尖泛白,艱難起身往外走。

可剛邁出不到半步,手上的繩子一回彈,拉拽着他踉跄後退,連帶着沒撒手的門一把猛扣回門框,發出沉悶的聲響,在這間別墅裏回蕩。

出不去。

手上系着繩,他去不了衛生間。

沈桂舟弓腰跪倒在地上,顧不上膝蓋嗑着疼,嘴巴捂得死緊,不斷幹嘔,不斷回咽,眼眸胡亂地四處瞟着,想找出一處能給他吐的地方來,終于掃到床位邊角的地方,放了個套袋垃圾桶。

他扯着床單,狼狽地挪到垃圾桶跟前,佝偻着身子,稀裏糊塗地吐了出來,胃仿佛被抽空了空氣,疼得痙攣,眼角濕潤,擠出了點生理淚水。

可他昨天都沒吃多少東西,能吐多少,那垃圾袋裏頭也只是裝了點胃酸溜出的水,那胃酸經過喉嚨,刺得沈桂舟一陣咳嗽。

沈桂舟拿手揉着脖頸,沒有絲毫緩解。

樓上響起一聲關門的悶響,緊接着,還有趿拉拖鞋的聲音,踩着下樓梯的聲音。

張佑年來了。

但他止不住咳,也壓不下聲音,只能半睜着眼,咳着将垃圾袋打了個結。

“哐當”一聲,門被大力踹開,聲音再次停滞,整間屋子就只剩他咳嗽的聲音。

他背對着,看不到門那邊的動靜,只能感受到那道黑影依舊擋着門外散進來的光,沒有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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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沒有講話,在門口站了會便走了,過了會,又響起一陣拖拉的蹭步聲,伴随着一聲清脆的響聲,張佑年冷漠的聲音落在他頭頂:“喝。”

沈桂舟咳得痙攣,彎着腰側過臉來,看見身後的地上放着個鐵碗盛水,碗邊還刻着字——大福。

是張佑年之前養的那只阿拉斯加犬的名。

張佑年拿給狗喝水的碗盛水給他喝。

沈桂舟咳着,微擡起眼眸看着張佑年。

張佑年微笑:“看我做什麽,不用謝我。”

誰謝你了。

沈桂舟撐着支起身子,咬牙擡手一掃,鐵碗哐哐當當地翻了個滾,水灑了一地,濺起星點水來,蹭上張佑年的腳。

張佑年瞬間黑了臉,睥睨着他,語氣薄涼:“不喝水,等着咳死是吧。”

沈桂舟不理他,撐着床邊就要越過他,被張佑年猛地一把拽回推在床上,冷聲:“咳死你算了。”

張佑年重新拿起碗,走了出去。

他倒是想,咳死他算了。

也比被羞辱好。

沈桂舟縮起身子來,扯過被子蓋住臉,将咳嗽聲悶在被窩裏頭。

之前也不是沒咳過,但沒像現在這般咳得這麽要命,仿佛把他的空氣全都抽離,幹枯地剩下麻木的外殼,制成不會說話不會反應的人偶。

這空氣跟張佑年一樣毒。

拖鞋踩地聲又響了,但這次好似不大一樣,踩得急促不少,氣勢洶洶。

張佑年生氣了。

沈桂舟沒來得及往裏躲,便被張佑年抽手拽過,将他抵在牆邊,捏着他的下颌,拿着鐵碗硬灌水。

溫水溜出嘴角,順着棱角分明的下颚線往下滑,順過喉結,在鑽進那絲絨睡衣前,被張佑年一把抹開。

“打算死在我屋子裏,惡心我嗎。”張佑年說,“你這條命都不是你的,你沒資格死沈桂舟。”

蠻橫地灌完一碗水,張佑年松開手,空氣争先恐後地鑽進沈桂舟胸腔,猶如幹癟的氣球充上氣,沈桂舟活了過來,止不住的咳嗽聲終剩了個尾。

“做好你該做的,我出錢不是讓你來給我添事的,”張佑年蹙着眉頭,将碗甩到一旁的書桌上,起身拍了拍衣服,“說到底,你連大福的碗都不配用,別給臉不要臉。”

沈桂舟笑了。

這話聽得還蠻熟悉的,當年張佑年好像也這麽對大福說過,說它作為一只狗,怎麽配用人的碗喝水吃飯。

他來之前,大福就在了,一雙漂亮的眼睛被挖去了單邊,空着個窟窿,看着吓人。

沈桂舟曾在照片上看過大福原來的模樣,漂亮的異色瞳炯炯有神,威風飒飒,一身靓麗的黑白間色毛發。

可待他再看那時的大福,早已老年垂暮,耳朵疲倦地耷拉在兩旁,常常松散地趴在院子裏曬太陽,沒半點精神,仿佛下一秒眼睛一閉,就再也睜不開了。

他問過司機,為什麽大福沒了一半眼睛,司機嘴巴抿成條白線,半晌才出聲:“好幾年前被挖掉的,佑年哭了好久。”

“為什麽會被挖掉。”沈桂舟追問。

“因為異瞳,”司機緊張地通過後視鏡瞟了眼他,咕哝道,“他們覺得,異瞳不祥。”

沈桂舟還想問,卻被司機岔開話題去,後來張佑年上了車,他也就閉嘴沉默了。

張佑年對大福可謂是又愛又恨,他在的期間,從來不見張佑年對大福軟聲軟氣過,總是擺着副厭棄臉,讓大福離他遠些。

某種程度上,他倒是和大福一樣,被張佑年冷言冷語地對待。

只不過大福沒了只眼聽不懂話,他啞了喉嚨摔壞腿,而且聽得懂。

他的确活得不如一只狗。

只是。

大福聽不懂,少了分心涼。

可他聽得懂。

還不如當一只狗。

張佑年掃過邊上的雜物,問他:“看過了嗎?”

沈桂舟擡手抹掉臉上的水,沉默地看着他。

張佑年似乎也沒打算等他反應,徑直走向房間那一角,從一堆雜物裏抽出本本子來。

沈桂舟眯起眼奮力辨認,這本本子似乎比他剛剛拿的那本小不少,像他小時候的語文書那般大,上邊好像還寫着字,倒是同剛剛那本一樣簡約。

——日記本。

等等,日記本。

沈桂舟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憶起那件寄來的快遞來。

那疊A4紙只是複印件,原件在這裏。

那本日記本周邊一圈的紙泛着黃,有些頁腳還卷了邊,徒留好幾道鋒利的指甲劃痕,這裏缺點邊那裏缺點角,他當初越寫到後邊越沒力氣寫,半年的量也就堪堪占了日記本不到五分之一,可就是這五分之一,幾乎沒一張頁邊是整齊的。

他恨透了。

邊寫邊用指甲在當頁邊上劃扯着邊,劃過後又放進齒列頂,啃着,咬着,扯着,吞進滿嘴苦澀,另一只手拽着頁邊,紙張皺起,總會被他拽下來一角。

他本來是個脾氣很好的人。

在家裏被忽視,被壓榨,他一聲不吭,在學校老師同學也都樂意和他來往,他聽得最多的話就是:“桂舟,你脾氣真好。”

可他心知肚明,這哪是脾氣好,狗急跳牆,兔子急了都會咬人,他就像只被抽走名為“氣憤”情緒的兔子,有人對他好,他會加倍還回去,對他不好,他也不惱,頂多下次繞着走。

兇點兒的兔子遇到天敵也會掙紮着咬上一口,可他這只窩囊兔子,只會縮着頭,躲都躲不好,輕而易舉地露出脆弱脖頸,被一口咬着要害叼走。

直到待到實在受不了了,他才會咬着指甲蓋,抖着手撕下一點一點的紙張來,無能為力。

風從雜物間的縫溜進來,吹翻被張佑年扔在他跟前的日記,日記本撲棱着往後皺巴巴翻頁,發出難聽的沙沙聲。

1月29日,陰。

我好難受。

1月30日,阝

1月31日,陰。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

曲醫生來了。

哦,好像不是曲醫生,是曲醫生的哥哥。

也是曲醫生,但是是心理醫生。

他一直問我從前的事。

我沒回答。

2月2日,陰。

曲醫生來了。

曲醫生走了。

大福今天不搭理我了。

2月3日,陰。

曲醫生的哥哥又來了。

又問起之前的事情來。

他總是問我為什麽會出現多重人格。

問我

2月5日,陰。

瘋子。

沈桂舟別過眼去,腦海裏似乎有什麽東西瘋狂攪動着,拉扯着他,拽着他不斷向下沉。

那半年的天氣,大部分都是大晴天,但他的眼前總是蒙着一層看不見路的迷霧,他看到的天氣是陰天。

每一天都是。

每一秒都是。

離開這之前,他藏得很好,沒讓這本日記本被發現過,張佑年不會想翻他的東西,于是他便把東西放在那袋衣服裏。

可他忘了,沈時疏出現的時候,穿的也是他的衣服,張佑年怎麽會不記得,張佑年會去翻的。

他跑得匆忙,趁張佑年去醫院看額角的傷口,又為了避開張佑年的眼線,忙急忙慌地收拾東西跳下了樓,摔壞了腿——

落下了這本寫滿壓抑的筆記本。

或許是故意的,他以為自己終于逃離了,終于開啓新生活了,過去的每分每秒他都不想憶起,就同帶不走的衣服一起埋在這間別墅裏頭好了。

他太天真了,沒給自己留一點後路。

日記裏倒是沒透露出什麽消息來,但提過沈時疏,提過沈時疏救了他,提過他對不起沈時疏。

張佑年三年前就問過他不止一遍,想找出沈時疏出現的原因來,留下來的日記又将問題翻起來了。

張佑年又要逼問他了。

雖然沒有日記,張佑年也會記得。

“沒寫完的那裏,2月3號,曲越問過你原因,”張佑年擡了擡下巴,示意,“所以,沈時疏出現的時候,發生了什麽。”

沈桂舟抿唇,手緊張地攥着被單。

他想說。

可紀忱告訴他,不要輕易去回憶,想起來可能會發生不好的事情。

比如,沈時疏會重新出現。

他只要重新想起,就能解脫。

但他不想和張佑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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