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其實他瞞着她擁有的一切。過去歲月裏閃光的片段。對他笑和揮手的盛栀,只是一個虛假的夢。除了他自己,沒人能證明。

現在連他自己都無法證明。回家療養幾天後,現在,陸铮年又開始失眠。

他越想說服自己記憶裏的空洞是夢,夢裏就越不受控制地去回憶,精疲力竭地去搜尋。

有一次他甚至做夢夢到他把夢中的自己給砸碎。他轟然倒塌。

散落一地一堆瓦礫中,他把五光十色的片段撈起來,想看清楚上面盛栀的臉。

拿起來才發現,上面的五光十色不過是自己的幻覺。他手裏只是一塊灰撲撲的普通的瓷片。

落滿了灰塵。

陸铮年想。他應該是真的生病了。

他該把她一起忘記的。

只記得盛栀,不記得過去所有的事,讓他感覺自己并非陸铮年,只是一個承載陸铮年身份的傀儡。這種感覺幾乎把他逼瘋。

他看着他把他的靈魂,他人生的核心之一落在垃圾堆裏,然後又看着時間和疾病把他珍貴的東西分開撕扯傾倒焚燒,銷毀得幹幹淨淨。

記憶消退中,他好像又死了一次。

有一天夜裏,他從一無所獲的夢中淋漓醒來,朦胧發消息問徐晟他們的高中同學怎麽樣了。

徐晟不知道陸铮年是不是在借機打探知道盛栀的消息,措辭好幾分鐘才回一句。

陸铮年終于問:【他們在一起,你知不知道道是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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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晟好幾分鐘輸入,沒有回複。

陸铮年靜靜地等。

對于過去他其實已經沒辦法回憶起,冉姐籠統概括描述一個字。

有幾次他甚至連朦胧的印象都要拿筆記下來,遲早有一天他會完全忘記她的事實讓他,恐慌。可他就是想知道更多。

手機振動一下。

陸铮年低頭,看到徐晟回複:【我們也沒想到......可能是因為他們認識很久了,還是前後桌吧。】

陸铮年下意識想。

他們是,他和她難道不是嗎?

.......

陸铮年視線模糊。

細小的塵埃在空氣裏浮動。

他才慢慢地想起,連這個他也不記得了。

她說她和嚴朔認識很久了,他們也說他們一開始關系也很好。可是他也是應該很久以前就認識她的,他也應該和她青梅竹馬。

能證明的只有她和自己兩個人。

現在他不記得。她也不記得了。那段過去早都不存在了。只是灰燼。

陸铮年回到了M&G,接回一部分的事,股東在他離開這段時間搞了不少小動作,股東大會上看到他還是有些讪讪。

其實陸铮年狀态不适合工作,但不找點事,他的大腦會一直反複提醒他記憶中的虛無,哪怕思緒現在遲鈍要很久才能反應過來這一點也是一樣。

厲擇和陸铮年說起那個拔掉仙人掌刺的實驗。他反應了很久:“我只是忘記了一段時間的事。”

厲擇看他:“你是把你的腦子拔掉了嗎?”

他和盛栀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到高考。整整十年。将近三分之一,怎麽會只是一段時間。

陸铮年又晃一下。

沈霁看不得他這副樣子,把文件拿出去走了。陸铮年慢慢地說:“沒忘與忘記,也沒有什麽區別了。”

他仍然沒有見到她。家裏的肖像畫,他只動了幾筆,頭疼欲裂。有盛栀照片,遠遠描繪不出記憶裏盛栀那個感覺。

厲擇把他手下的文件抽出來,讓他別在走神的時候處理工作:“你還看不出來嗎?大腦屏蔽就是為了讓你忘記她。”

一個一直在漏水的沙粒,是裝不住喜歡和愛的。陸铮年對自己夠心狠。病魔也不怎麽樣,沒想讓他好過。

厲擇翻着文件:“等忘幹淨就好了。”

陸铮年感覺自己在服無期徒刑,他慢慢地輕聲說:“那和讓我去死有什麽區別?”

厲擇動作頓住。

沒說陸铮年去B市,原本就是想尋死的。誰知道這麽倒黴,産權都轉讓了撞上盛栀那麽一遭。

你不明白嗎?陸铮年,你活不下去了。

再這樣被她折磨,你活不下去的。

歲歲說要過來玩。

以前都是徐晟告訴他,陸铮年第一次接到這個電話,反應了兩三秒才辨別其中的女聲,垂眸說:“之前都是。徐晟。”

他不知道聲音為什麽快于本能地艱澀。

盛栀說:“我最近有點事,能不能麻煩你,幫我照看歲歲一段時間?”

那頭只有很輕的呼吸聲。

盛栀抿唇,知道這個請求多少有點過分。

但薛谧她們都沒有照顧過孩子,拜托她們照顧有些強人所難,她也不放心,而且他們之中,也只有陸铮年能讓嚴家投鼠忌器。

她可以兩幅面孔,但絕不能拿歲歲的安全冒險。盛栀垂下眼睛。“大概一周時間。一周後我就會回來。”

“.......”

陸铮年沒回答。

盛栀呼吸微輕,她捏了捏眼睛,聽到他說:“盛栀。”

他的語氣很奇怪,像一種初學者的生澀,和垂老的生命艱難開口的交雜,連語調都有些古怪的低沉喑啞:

“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

盛栀轉瞬即逝的聲音成為他心跳的休止符。

其實盛栀打電話來之前他正在按照醫囑每周練字。因為他總是和咨詢師和在問卷中反饋,時常覺得內心空洞,所以聽他們建議發展了很多愛好。

軟筆字算其中一種。但打針太久,手有點抖。盛栀的電話就是這時候進來的。

他反應太慢,要接的時候懷疑電話幾乎已經要挂斷。

盛栀沒說。

她其實知道陸铮年敏銳,但這些終究是她和嚴家的事。她拿到那個項目,不就是為了和嚴家搭上話,問清楚之前的事?

和他沒關系。

所以盛栀還是和陸铮年說:“沒事。”

“.......”

陸铮年緩慢地擡手,蓋住自己的眼睛。他其實想和她說很多話,很多事。

也許只是那麽多個日夜輾轉反側痛苦不休遺留下來的灰燼,也許只是日常般的幾句問候。

但那些話堵在他胸口,是沒有重量的氣球,輕輕就能戳破。包括現在。

他知道他等待這個聲音日日夜夜。但腦海裏沒有一張她的臉。他沒有任何可依靠的,可借鑒的過去。像過去的陸铮年直接把整個空中樓閣都給毀了。

那一瞬間他想起某個激痛後的一刻。

他告訴自己,就算她說喜歡他,他也不會再相信了。

陸铮年怔怔地站在那,其實也已經完全明白。他所記得的一切已經一文不值。

所以他回到家裏。

他把可能成為日後他們親密的基礎的一切,都焚燒成塵埃。

如果他心愛的人,真的可能有那麽一刻垂憐他,真的有那麽一刻被過去遙遙打動,想起她的青春裏不止有嚴朔,還有他,為他心動的時候。

那這一切,已經不會,再不可能發生了。

因為可以證明我們确實有那些過去的,只有你和我。可現在,已經沒有人能證明了。

盛栀沒聽到電話那邊的聲音,以為只是陸铮年不知道怎麽拒絕而沉默,她停頓一刻,才想說沒關系,她再問問其他人,陸铮年說:

“好。”

盛栀的眼睫動一下。她現在在家裏,手放在玻璃上沒怎麽注意,一側頭居然在指腹與玻璃間暈出一層薄薄的水珠。

盛栀看着那水珠:“我還想回一趟學校再去看看蔣老師,你去嗎?”她說:“就是上次老師說的捐書活動,我準備了一些。”

陸铮年依然沒有聲音。

他多想回想一下他們第一次去學校回顧了哪些地方說了哪些話,或者做了哪些他可能會很想去的約定。

但他想不起來,就只能開口:“不用了。”

說完,陸铮年握着手機。

他的身體跟着心髒劇烈顫抖着,強烈反抗,心痛欲裂地想要阻止他拒絕這次會面。

可他怎麽去呢?他這樣一無所知,一瞬間就會被她發現,還會露出破綻。

他把他最珍貴的東西弄丢了,卻不能告訴她他是不記得的。因為本來就只有他記得。本來就只有他視那段過去為珍寶。

覺得過去燦若雲霞。

可這樣才是最保險的方法。他沒了可以綁架她的過去。連通往她的路,都已經是死路。

陸铮年站了一會兒,回到客廳給沈霁打電話。電話接通,兩個人都沒說。過一會兒,沈霁冷靜道:“你放心,我知道。”

陸铮年低聲:“謝謝。”

沈霁安靜很久,喊他:“陸铮年,你只是生病了。”忘記那些不是他的錯。

陸铮年挂了電話。

他想不起來之前和沈霁說過什麽有關她的事,站起來想拿什麽記下來暫時還記得住的,毛筆提起來很久。

他只寫她的名字,只寫得出她的名字。

陸铮年看着那兩個字,心想,現在我們分道揚镳了。

可是盛栀。至少讓我記住你的名字。

如果我有什麽錯,至少,讓我記住。

只是這兩個字。

他按着宣紙,慢慢地提筆寫。飽蘸了墨,兩個字,濃墨重彩。他看了很久,呼吸微動,也沒有敢寫上:

我喜歡你。

這是他該忘記的。不該被提醒的。在試圖忘記這件事。那就忘記。

陸铮年放下了筆。

周末,盛栀把歲歲送過來,馬上開學的小朋友背着自己的小書包,牽着媽媽的手和他打招呼。

陸铮年不敢看盛栀,只去抱歲歲。本來想讓陸铮年幫她看看歲歲就好,但陸铮年似乎不能開車,她考慮了一下還是把歲歲帶到別墅來。

房間已經收拾好,她和陸铮年已經道過謝,見面反而不知道說什麽,只能讓阿姨去放歲歲的東西她把衣服給歲歲挂上。

要走的時候一怔。

歲歲房間在陸铮年旁邊,他說方便他看歲歲有沒有睡着。衣帽間是側對門口的,所以她能很清楚看見側挂着的外套。

是他們分手之前她去環城,他陪她試的那兩件婚禮西裝。

盛栀一頓,本能去看陸铮年。

陸铮年一僵:“怎麽了?”

盛栀轉過身,沒有回答。

她離開了,陸铮年還回到那裏,順着她當時的視線看過去。

他能感覺到這房間裏大概有什麽和她有關。但他一件也不記得了。

陸铮年站在那,已經能感覺到,他已經成為過去那個過去的盛栀的遺物。

所有被過去的盛栀過去的陸铮年,被他的記憶帶走的。他都不會知道了。

終其一生他都不可能再重複獲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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