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盛栀覺得陸铮年在和自己開玩笑:“你在說什麽?”

他生氣了?因為她這些天忙得忽略了他?可她本來就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也确實不想讓他為嚴家的事煩心。

盛栀沉默一下:“這件事先以後再說,我下午約了Eda外教,我想讓他和我們一起去看海邊音樂節,你還記得嗎?”

陸铮年其實有點想找到“那個人”。

沒有目标,沒有記憶,有模糊印象的“那個人”就是唯一的錨點,但這個世界都模糊,他已經完全記不住了。

即使盛栀和他說話,也他只能怔怔地站了一會兒,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轉頭看着她。

盛栀:“陸铮年?”

陸铮年眼睛慢慢地轉過來,他好像既不是她那十年後重新找回來的人,也不是高中那個她記得的陸铮年了。

他在“忘記”的同時也抛棄了自己作為人類的本質屬性。他忘記一段關系,像舍棄自己生命。

甚至只是因為一種惡化的疾病。

.......

盛栀按着眉心去給厲擇打電話。

這期間陸铮年一直一個人站在諾維公館預留那個套間的客廳裏。

他不喜歡這個地方,但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喜歡,看到落地窗,他本能地走過去想推開。但還不明白為什麽。

行動到一半他看到半空,意識到自己原來是想跳下去。好像不太好,可是他回頭看了一眼,沒有人,又握住欄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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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铮年!”

他回頭,反應過來。這是他的名字。

陸铮年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她喊着他的名字,眉頭微微蹙起,不知道這一幕為什麽都很容易讓他想去抹平。

他怔了一下。

想了很久,然後慢慢地說:“你好漂亮。”他慢慢地說,聲音很一成不變的沒有語調,聽起來很怪。

他又問:“可以認識你嗎?”

盛栀玩過一個游戲。在成百上千印有不同圖片的卡片中記住一張圖的位置,然後所有卡片翻過來。只有一次選擇機會去選擇那張卡片。

陸铮年讓盛栀覺得他現在有點像這樣。

本能讓他一遍遍地去問自己是誰,可不可以和她說話,記住她的臉。漏空的記憶沙漏讓他一遍遍投出問路的石子多少遍,也聽不到回音。

這是一場永無止境的,愛與疾病的博弈。

厲擇接了電話沒說話,好像對這情況早有預料。只是把哈迪教授的電話給了盛栀。

盛栀打了過去,哈迪教授聽了大驚失色,打通視頻在視頻裏後反複确認過陸铮年狀态後,又轉向盛栀确認,她真的沒有刺激過他嗎?

盛栀什麽都不知道。她感覺糟糕透了,閉了閉眼,實在不想回答,挂了電話之後,她把他的手拿開。

他側頭看了好一會兒,過了幾分鐘,他不往前來了。沒有記憶,生物有了趨利避害的本能。

他現在确實只像個生物,而不是人類——哈迪教授說他感情和秩序缺失,如果這樣就和人類的初生階段一般根本适應不了環境。

他需要很長的适應過程。

這期間不能受任何刺激,不然未知的心理狀态可能導向十分糟糕的結果。

盛栀靠着牆靜靜地看了會兒,走過去。

他又開始盯着她,過了會兒,似乎意識到不禮貌,他輕輕移開視線。但又想了想,說起那兩個字。

“你好。”

他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瞳孔很散。

盛栀:“你又要認識我嗎?”

她不知為何竟然沒有感覺很棘手,只是有一點不适應。對陸铮年失憶,她可能是早有預料,也可能是覺得,情況總不會比眼前更糟。

陸铮年沒回答。

“盛栀。”他念這兩個字。

“我在。”

陸铮年瞳孔轉過來,安靜看她一會兒,對不上之後,他不看了,望着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像在和回憶,和自己說:“別不要我。”

盛栀忽然覺得不高興,沉默一會兒:“我沒不要你,現在,是你不記得我了。”

說完她看着他的眼睛,想找出一絲一毫他說謊的證據。可他不看着她,連眼睛是空的。

過了很久,他才像機械人偶一樣,很慢地閉上眼睛。又睜開。他說:“找不到。”

盛栀眼睫顫了一下:“什麽?”

陸铮年推開落地窗,他站在那,如果不是盛栀在旁邊,他會跳下去。

陸铮年只記得:“找不到了。”

他會在窗邊坐很久很久時間,哪怕窗戶上鎖也久久地往天空望,他會盯着她的臉,走上來問她是誰的次數越來越少。

只是三天。

盛栀就已經覺得自己情緒也快不對了:“他到底怎麽了?”

厲擇沒法回答。

陸铮年病得比他們想象得嚴重,也許他那幾年根本就是假的治療欺騙效用到了頭,也許不斷刺激自己就是會得到反噬。

他陷入不知道找什麽,也找不到的漩渦裏。

一天甚至有很長時間完全在夢裏。

盛栀開始不願意和他待在一起,和厲擇說她要帶陸铮年回去治療。厲擇沒催她,盡管他知道陸铮年比她更崩潰,可能用不了等幾天自我體系就會完全崩塌。

她怎麽不明白?他又怎麽猜不到。

他一直在病着。既然沒好,就會越病越重,就算盛栀把他帶回A城也不會有改變。

他就是選中的A城。

晚上盛栀收拾東西。陸铮年看到,起身,他平常也會幫忙,但他很少說話,他要找的人就在旁邊,他看都不看一眼。

輕易就丢失他記憶裏的稀世珍寶。

他不想忘的人被他忘得幹幹淨淨,哪怕就在他觸手可及的距離,他也根本無法觸碰。咫尺的記憶,已經成為他們之間最深的隔膜。

這已經暗合了他當初說的。

他不會再相信了。也不會再得到。

因為他根本不記得。

東西收拾完,盛栀自己一個人在房間喝了會兒酒,是葡萄酒,她原本喝不慣,收拾的時候突然發現原來朋友來做客留了幾支。她開了一瓶喝完。

就聽到陸铮年在敲門。

盛栀打開門,陸铮年安安靜靜地站在那,似乎等待了很久:“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麽打擾了你,但是能不能麻煩你。”

盛栀靠着門,思緒漫無邊際地想她們在黎巴嫩,陸铮年從來沒來過,會不會也舉目無親,她如果走了,他會一個人被留在這裏。

盛栀:“你要去哪?”

陸铮年自己話沒說完,卻頓住了:“我不記得了。”

盛栀和Eda外教道了歉,沒有再去赴約,但現在卻問陸铮年:“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

她靠近,陸铮年卻只能看到世界一瞬間扭曲失真,然後他又開始耳鳴,又開始視線模糊。

如果不是熟悉的劇痛提醒他,他甚至會為不自覺地伸手握住她手的動作感到冒犯。可是痛感幫他記得,他自己卻是完全茫然的。

最後他只能說:“對不起。”

盛栀安靜靠着門很久,把手抽回。

“我和Eda外教見面本來是想告訴你,我當初發消息告訴你不讓你找我,只是想逃避。”

過去的溝壑明明白白地攤開在他面前,好像告訴他那些過去的十年,青梅竹馬乃至更多年,都不是虛幻,不是不值得的過去。

但現在陸铮年一個字都聽不分明,只依靠着那種近似本能的劇痛,低聲重複:“對不起。”

他不知道是和誰說對不起。

盛栀看他:“你喜歡什麽都不說,不知道你媽媽和你爸爸都來找我。”

她慢慢地區回憶,但因為太久沒去想,已經記得不清楚,只能垂眸:“我當時為他們離婚而傷心,根本沒想那麽多,而且我注定不可能留在國內,與其和你說明白,還不如直接老死不相往來了。”

陸铮年瞳孔渙散。

他安安靜靜站在那一會兒。

“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他說。

後面那句熟悉的“能不能認識一下你”,他沒說,盛栀已經直起身:“陸铮年,我喜歡過你。是我沒有勇氣,也是我們當時時機不合适,我本來想告訴你。”

陸铮年站在她對面。

他已經能明白,隐約明白自己錯過了什麽最珍貴的,可是沒有記憶,盛栀說的話對他就像沒有畫面的旁白。

其實,已經沒什麽效用可言。

其實,就算他記得。這些話也已經成為虛假的謊言。他沒有想主動錯過她。可是最好的時機已經失去了。确實。

陸铮年什麽反應都沒有。

盛栀終于暫時放棄,晚上和他分開睡去等明天早上的飛機。晚上她聞到一股濃郁的血腥味。

她驚醒,推開門。

陸铮年掌心全是血,握着窗臺那個鎖,一直試圖把它打開。

“陸铮年!”

她沖過去抓住他的手,發現他的瞳孔大小不正常,掌心黏膩,是一直拿手去開鎖硬生生磨出來的。

“你在幹什麽?”

陸铮年看着她。

陸铮年又收回視線。

他慢慢地想一會兒:“我想回去。”

“回去哪兒?”盛栀深吸一口氣:“我們今晚就坐飛機回A城了,到時候你去哪我都陪你去好嗎?”

為這件事她很多天沒和歲歲打電話。

陸铮年只是忘記了,可他對她的想法還是一樣的敏感,她只微微動了這一個念頭,陸铮年就垂着眸,把手輕輕收回來,像從來都是如此這樣。

盛栀那一瞬間幾乎以為他回來。

陸铮年說:“有點疼。”

“什麽?”

陸铮年慢慢地回憶。

“很疼。”

......

盛栀和陸铮年還是回了A城,但沒有空管他。

她大部分的時間先用來照顧歲歲和處理嚴氏那邊的争端。陸铮年最後還是回了研究所,每天做很多測試和新型療法,甚至包括電流療法。

有一天夜裏陸铮年醒來,他想起自己的身份,順利地通過研究人員的驗證,回到公寓。找到自己寫的遺書,擺出來,打開抽屜去拿藥。

摸到很多,一低頭。

整整齊齊一抽屜,全都是他限制攝入的藥。這些藥本來應該被他服用,然後不再出現。

陸铮年站在那一會兒,然後明白:這都是他早就準備好的遺物。

他已經沒有什麽可失去。

最珍貴的他也已經丢失。

所以,這是他早就做好準備的事。不管是因為生病還是因為,一切。

他最不該忘記的人。他已經想不起她的名字。但記得他已經不會給她造成任何困擾。

把手機設置好定時報警。

陸铮年打開藥瓶,把房間收拾好,然後握着冰涼玻璃杯,把藥咽下去的那一瞬間他想起一個很模糊的,和走馬燈一樣的那一個類似的畫面。

一個女孩子回過頭來和他說:“想見的人就應該自己争取啊!不然再不追上,你媽媽就上飛機了!”

盛栀。

是她教他。

是她教他執着,給他一切的勇氣。

她為什麽這樣對他。他為什麽這麽不讨她喜歡,卻被她拿走那麽多年,整顆心,整個人生。

後來很多年他都不明白。

現在也許終于,不用明白。

他不該讓她難過。這就是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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