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夏雨狂驟直下, 從不分說道理。
容淖泡完湯泉回院落的路上,被滂沱大雨澆個正着。
嘠珞護着她去檐下避雨,孫九全已機靈的沖出去找雨具了。
嘠珞蹲身擦拭容淖沾濕的裙角, 忍不住嘟囔道,“欽天監夜觀星象, 推算出近來無高暑驟雨, 适宜北行,也不知今日這算怎麽回事!”
“他在四九城皇牆根下觀星象, 自然瞧不見一方一晴雨。”容淖随口道。
“噫?”嘠珞驚奇擡頭,“奴才還以為世間天日都是一個模樣, 所以不論白晝黑夜, 不論走到何處,擡頭都能瞧見太陽月亮。”
容淖噎住, “……你該不會還以為, 自己獨得日月偏愛,所以它們成天追着你跑。”
“那是前些年的事兒了。”嘠珞嘿嘿一笑過後,眉宇意外顯出幾分悵然感慨,“那時奴才還未入宮,不分冬夏,整日綴着兩個兄長腳後跟瘋跑,一定要天全黑了才肯回。碎青石板胡同裏, 耳旁風呼呼直灌, 不管七倒八拐多少次彎繞,擡頭總能瞧見日月引路。”
容淖聞言,輕拉着嘠珞往後退了一步, 避開檐下暴雨飛濺。
有關嘠珞的兩位兄長,她也聽聞過幾分。
他們如許多長在皇城根, 吃皇糧長大的八旗子弟一般,早早入了行伍,在西山大營從軍,因試驗火器時失誤,兄弟兩命喪同一個溝渠裏。
嘠珞父母白發人送黑發人,悲痛欲絕,雙雙染病卧床,藥價高昂,家中境地每況日下,莫說是吊命的湯藥,連米湯都一日比一日薄。再不設法自救,怕一家人都得拖死。
但本朝剛入關那會兒,朝廷顧忌滿漢人口數量懸殊,滿人相較根系傳了千百年的漢人,處在劣勢。八旗軍隊必須保持戰鬥力,不為外物分心,才能鞏固大清從漢人手中奪來的江山。
世祖爺遂立下重典規矩,八旗子弟概由戶部撥豐厚錢糧供養,不得行商耕種,與民争利。尤其是八旗青壯男丁入伍,每旬能領到的錢糧比下面的縣太爺還高。
嘠珞家中男丁死得只剩下一個病病歪歪的老阿瑪,朝廷給的貼補單薄,還不夠喝藥的。嘠珞不敢頂着重典悄摸行商耕種,只能小小年紀參加每年一次的宮女小選,入宮做宮女貼補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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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嘠珞。”容淖凝視嘠珞,認真道,“北巡回來再過不久便是每年放宮女的時候,你出宮去吧。”
“不走,奴才伺候公主這麽多年,還指望上公主的陪嫁名冊,拿筆豐厚賞銀呢!”嘠珞一口拒絕,随便抹幹淨被這雨天浸潤的眼眶,如常笑鬧開,嗔怪道,“對了,公主為何這般清楚,奴才從前自以為是被日月偏愛了,難道公主也曾有此感慨?”
“嗤——”容淖不太自在的輕哼一聲,板着臉似對這個幼稚的問題嗤之以鼻。
“公主莫不承認,孩提趣事,多有意思。”嘠珞笑眯眯打趣,“奴才先前還曾聽通貴人無意念叨起呢,說公主如今與幼時完全判若兩人,幼時竟能被自己的影子吓得哇哇大哭,張開小胳膊要抱,後來幹脆吓得連路都不會走了,怕一走路影子就像小狗一樣追着你。”
“胡說八道。”容淖忍不住反駁,“什麽被吓得不會走路,此事我完全沒有印象。”
“因為公主那時尚且年幼吧。”嘠珞回憶道,“聽通貴人的語氣,公主可能才一兩歲,剛會走路。”
容淖愣住。
四歲之前,她是由彼時還是皇貴妃的孝懿皇後撫養的,出于私心,孝懿皇後幾乎從未讓通貴人有機會見到她,更何況把她的童稚趣事講給通貴人聽。
那,通貴人究竟是通過何種途徑,得到這些有關于她,如此零碎的消息的?
宮中等級分明,并非什麽人都能出入皇貴妃宮,至少如通貴人這等低微嫔妃,若非宣召,等閑進不去;宮人們更不會傻到舍了孝懿皇後這尊大佛,冒着掉頭風險去與一個早已失寵的通貴人勾連。
見微知著。
——所以,早年隐在通貴人背後的“高人”,不僅能揣度皇帝政令,順勢而為撥轉種痘所舊事;還能輕易窺探到孝懿皇後宮中的細枝末節。
前朝後宮都能沾上手,有如此手段地位的,這範圍便縮得極小了。
容淖目光一閃,垂在闊袖下的手指無意識勾了勾,迅速挨着如今的後宮高位妃嫔點過去。
小佟貴妃尚未入宮。
那是四妃?
不。
容淖迅速否認掉這個猜測。
當年四妃在後宮的分量遠不如今日貴重穩固,她們就算暗懷往上挪一步的野心,也絕不會蠢到伸長了手去打孝懿皇後的主意。
孝懿皇後出身皇帝母族,是皇帝的嫡親表姐,家族門庭煊赫;自身亦是入宮待年,與皇帝有青梅之誼,頗受恩寵。
在第二任皇後崩逝後,她便順理成章封了皇貴妃,統攝六宮事務。
本朝的皇貴妃形同副後,她登臨後位不過是早晚之事。
四妃單論家世榮寵子嗣,個個皆屬不凡,但與孝懿皇後相較,猶顯不及。
孝懿皇後進一步是獨一無二的鳳位,而四妃當時能夠到的極限,頂多是貴妃之位。雙方實力不在同一階梯,根本争搶不到一處去。
說起來,當年的後宮倒真有一位娘娘,能勉強與孝懿皇後争鋒。
只是她已薨逝好幾年,塵歸塵,土歸土,容淖才一直未想到她身上去。
——溫僖貴妃,十阿哥生母。
她是皇帝第二任皇後的嫡親妹子,其父為“四大輔臣”之一果毅公遏必隆。
早些年她在世時,獨掌後宮,四妃之首惠妃的協理六宮之權形如虛設,四妃自是通通得避她鋒芒。
如果真的是她,一切便合乎情理許多了……
難怪當年十阿哥年僅六歲,正是适齡,卻并未被送入南郊種痘所。
“公主。”嘠珞五指大張在容淖眼前晃晃,“孫九全取雨具回來了,咱們快些走吧,回去晚了芳佃姑姑又該念叨了。”
容淖眸瞳重聚光彩,回到暫居的客院,芳佃姑姑早在門口候着了,一見容淖,趕緊端了碗熱乎乎的姜湯出來,後又張羅着傳膳。
伴着檐下叮咚雨聲,容淖心不在焉用了小半碗果子粥,便示意盥洗撤膳。
“公主再用一些吧。”嘠珞看着一桌幾乎沒動過的菜肴,忍不住勸道,“旅途辛勞,公主不必總拘着宮中那套‘食不過飽’的規矩,保重身體才是緊要。”
芳佃姑姑聞言,面色越發板肅,明顯是不贊同嘠珞的言語。
“不必了。”容淖輕飄飄往芳佃姑姑身上落了一眼,淡聲道,“總在車上待着,容易積食。”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容淖用完午膳,檐下如柱暴雨已歇去大半,稀稀拉拉。
但外間的路正是泥濘,一時半會兒無法啓程,容淖索性褪去衣衫鞋襪,滾進軟綿的卧榻中,打算補個覺。
這一睡,再醒來時,已近黃昏。
原來是半下午又落了一場暴雨,皇帝怒叱欽天監一通後,打算在溫泉行宮留宿一宿,明日清晨再走,所以嘠珞她們才沒叫醒她。
容淖覺多,又習慣晚睡晚起,一覺睡到黃昏,對她影響算不上大。
翌日晨起,北巡隊伍有序集結,準備上路。走在最前邊護揚龍旗清道的兵士剛翻身上馬,沒離溫泉行宮大門幾步,便神色凝重返回,湊近策棱耳語幾句。
策棱眼神一閃,示意恭格喇布坦前去查看,自己則扭身去向皇帝禀告。
“官道正中,有一只大刺球兒擋路?”皇帝眼睑微耷,停下往龍攆走的腳步,沉聲重複起策棱的話。
民間把刺球兒尊為白仙,它們野生野長,性孤僻、喜安靜、怕光、怕熱、怕驚。若落在人的手中飼養個幾日,便離死不遠了。
眼下,卻有一只刺球兒,主動出現在人聲嘈雜的官道正中。
按民間說法,靈物擋路,前行多半有災。
打頭清道的侍衛想起昨日莫名困住他們的驟雨,拿不準主意,不敢輕易挪動白仙,這才匆匆上報。
“策棱。”皇帝摩挲玉扳指,不鹹不淡問起,“你乃此行的副統領侍衛,如何看待此事。”
“所有侍衛,自上而下絕不敢以禦駕安危作兒戲,但凡禦駕經行之處早先多日已嚴密篩查過。”策棱毫不避諱道,“不過,世事無絕對,難保百密一疏。”
“這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意思了。罷了,梁九功,傳旨下去,朕見路上泥濘尚未凝實,車馬颠簸,恐累着太後,決意在溫泉行宮再歇一日。”
皇帝說罷,又瞥了策棱一眼,“朕記得繞過溫泉行宮背後那座矮山,便是北郊圍獵場。去歲朕忙于政務,無暇到此跑馬圍獵,今日既到此處,順便瞧瞧去。你與恭格喇布坦也來,巡查之事暫且交給旁人。”
大清起自關外的白山黑水間,馬上得來的天下。八旗子弟最不能忘的,便是騎射之道。
皇帝一聲令下北郊圍獵,男子幾乎傾巢出動,女眷則各随心意,可留在溫泉行宮玩耍,也可跟去北郊跑馬,莫要走散即可。
容淖喜靜,更願意待在溫泉行宮裏,婉拒八公主相邀同騎的提議,乘上一葉小烏篷船飄去湖心亭小島附近,賞那一片重紫逢金的睡火蓮。
昨日接連兩場暴雨,澆得蓮葉紫瓣略現頹态,但并不狼狽,如軒窗前懶起慵妝的美婦人,鬓發蓬松,颦笑之間,仍舊靡麗不可方物。
木船小窗,容淖半支玉臂,輕枕滾風送來的蓮池暗香,明眸微阖,正是惬意,一道掃興的嗓音倏然插進來,擾了耳畔清淨,“六公主,皇上射殪一熊,并圍捕了一群活鹿,龍顏大悅,請您去北郊同進炙肉吶。”
小太監撐着一葉扁舟靠攏,笑出一臉殷勤。
“知道了。”容淖不鹹不淡道,“你先回去複命吧。”
小太監未料到容淖竟對聖上口谕如此輕慢,懵着臉退下。
芳佃姑姑今日也跟了出來,見狀倒是見怪不怪的模樣,替容淖斟了一盞白茶,頭疼問起,“公主這場氣還沒消下去呢?”
容淖從小到大,幾乎每月都會和皇帝鬧一兩次脾氣,因由可大可小,有時甚至只是随口一言,話不投機而已。
“聽嘠珞說,昨日皇上在湖心亭被公主氣得摔杯子,那動靜大得奴才們在湖中船上都吓得兩股戰戰。之後公主負氣離開,皇上分明還在怒頭上,仍顧念着公主的身體,特地追出來賜了公主湯泉入浴。”
“公主是奴才看着長大的,為着公主好,奴才不怕說句僭越言語。”芳佃姑姑頓了頓,鄭重其事道,“不論公主昨日為何與皇上起争執,但九五之尊能為公主軟到這個地步,已算疼寵親近。公主已過了及笄禮,不是懵懂孩童了,過猶不及的道理應該明白。不可再任性而為,我行我素,總惹皇上生氣了。”
類似的勸告念叨,容淖從通貴人與芳佃口中聽過無數次。向來都是‘任你滔滔不絕,我自波瀾不驚’的态度。
烏篷船緩緩飄入荷花蕩,容淖自發忽略掉芳佃姑姑那張寫滿‘孺子不可教’的苦瓜臉,興致頗好的穿梭其中,親自摘花采蓮,費了近一個時辰,弄了足足兩大捆,這才提着染了污漿的裙裳回去更衣梳洗,慢悠悠上車往北郊圍場面聖去。
芳佃姑姑大概真是被容淖氣着了,悶不做聲回了自己的卧房,并未繼續随行。
沒了芳佃姑姑在旁壓制,嘠珞活泛不少,忍不住嚼舌道,“女兒和阿瑪鬧脾氣乃是常事,奴才從前在家時,也總把父母兄長氣得跳腳,恨不得聯手除害,可只要轉過臉,大家又是親親熱熱的一家人。芳佃姑姑何必如此板正介懷,揪住微末小事不放。”
“再說了,依奴才所見,皇上分明很喜歡公主對他鬧脾氣。阖宮上下規行矩步,視皇上為九五之尊。只有公主把皇上當做阿瑪親近,不吝展現喜怒哀樂。所以皇上每每都是面上窩火,實則甘之如饴,全然不會責怪公主僭越不孝。”
容淖挑眉睇了嘠珞一眼,神情略顯意外。
莫怪古有說法——大智若愚。
嘠珞這只呆頭鵝,還真誤打誤撞猜中了皇帝幾分隐晦心思。
皇帝對漠北虎視眈眈,忌憚策棱兄弟将來一旦回歸漠北,便如斷了線的‘風筝’,無法掌控,于是花了十一年心血把她打造成了最韌的‘風筝線’。來日一旨和親聖旨,風筝與風筝線便算徹底栓在一處了,再無可解之法。
皇帝會防備風筝,自然也會防備風筝線。
畢竟‘女生外向’這個說法并非空穴來風。
萬一哪日風筝線心甘情願自毀根基,随着風筝飄走了,皇帝豈非偷雞不成蝕把米。當初的皇長女純禧公主,便是血淋淋的先例。
吃一塹長一智,為防又出一個純禧公主,容淖這根風筝線,皇帝勢必會牢牢拽在掌中。
人活一世,為名為利。
制人之法,以情以勢。
漠北局勢複雜,容不得外族人插手,否則皇帝也不會辛苦謀劃布置十餘年。
若容淖來日和親入了漠北一族,天高皇帝遠的,皇帝想以勢制她,難如登天。
皇帝別無選擇,只能選擇前者。
一個‘情’字。
正好,在皇帝眼中,容淖就是個重情的孩子。
回想當年,皇帝之所以從幾位年齡相仿的公主中,獨獨為漠北選中病恹恹的容淖。
除卻她沒有兄弟、母家勢弱、背景幹淨;及因毀容一事,已與策棱兄弟有了糾葛這些先決因素;還有一事,其實也至關重要。
當年容淖從種痘所出來後,無論皇帝親自問話,還是旁人暗地套話,容淖頂着一臉傷疤懵懵懂懂,始終堅持說那碟鵝肉餃子是自己主動問小太監要的。
誰若敢問得多了,她就小嘴一癟,開始嚎啕大哭,震得問話之人受不了,落荒而逃才肯抽抽噎噎的住嘴。
反正,半字不肯提自己曾見過孝懿皇後與通貴人派來的人。
稚童年幼,卻不蠢笨,甚至可以稱得上敏感。
她能從風聲鶴唳中感知危險,所以笨拙的學會撒謊,想要保護那個總愛抱着她去看庭前梨花開落,笑容極美的孝懿皇後;想要保護那個毫無印象,卻千方百計告知她危險将至的通貴人。
她天真的以為自己不說,皇帝便不知道。
殊不知,這份無意識從骨子裏流露出的堅韌、狡猾與重情,改了她一生行跡。
于是,在親情薄如紙的皇家,容淖擁有了皇帝獨一無二的寵愛縱容,栽培指教。
于是,低微的通貴人住進了承乾宮,到了她身邊,整日相伴。
于是,憨頭憨腦,卻懷着一顆赤子心待她的嘠珞,每次犯錯都能有驚無險,平安伴她長大。
——如此種種,眼下是情,來日皆是縛索。
容淖記不清自己是何時摸透皇帝這番‘以情作縛’的心思的,反正自那之後,她逐漸在皇帝面前學會了真真假假的放肆。
誠如嘠珞所言,女兒與父親相處,合該不吝展現喜怒哀樂。
皇帝定會樂見此景。
容淖到北郊圍場時,早過了用膳的時辰,炙肉的火堆殘餘幾縷青煙,倒是不遠處的校場熱火朝天,約莫是飯後正忙着比武消食。
遙遙一望,皇帝坐在校場邊視野最好的觀景臺上,周圍聚滿湊趣的王孫大臣,容淖不便過去請安,只打發孫九全去找梁九功說一聲她到了,點個卯便是,轉身入了西邊專門給女眷搭的避暑涼棚。
涼棚地勢不錯,校場裏的切磋情形能收進眼中七七八八。
容淖目光精準落在那道疾跑之間,明顯跛足的身影上。
恭格喇布坦正被五六個侍衛打扮的青壯男子圍攻,他雖殘疾,但身形靈活,功夫紮實,一時半會兒倒沒露出什麽頹勢。
容淖正看得起勁,皇帝身邊的小太監跑來宣她去皇帳說話。
容淖心知适可而止的度,這次倒沒故意拖延,老老實實跟着小太監往金頂大帳走。因嫌頭頂日頭火熱曬人,還特地加快了腳步。
皇帳門前待命的小太監見容淖走近,正要入內禀告六公主到,便聽見門簾縫隙間隐約瀉出皇帝趕蒼蠅一般的急聲催促,“快滾回去換套利索的新袍服再來!”
容淖随口問起小太監,“誰在裏面?”
小太監正欲作答,帳簾已自內掀開,闊步走出一道高大身影。
容淖與來人一個對視,兩人同時皺眉。
容淖緊盯策棱——身上那件左胸與右臂都破了口子的衣裳,看那痕跡,大概是在校場上切磋時被刀劍劃壞的。
策棱則迅速擡臂,擋住左胸。
“你這……”容淖見策棱唇角挂染淤青,輕嗔一聲,幸災樂禍,“衣服都被人打破了?”
“沒挨打。”策棱單手緊緊護胸,薄唇輕抿,強壓住體內那股陡然升騰的熱氣窘迫,一本正經解釋,“天太熱了,開兩扇窗戶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