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第 31 章
北郊考授場上如火如荼。
以憊懶聞名的閑散宗室子弟頭頂烈日比試了大半日馬箭、步箭。衆目睽睽之下, 為免丢人現眼,難免激出幾分血性。輪到搏克一項時,個個目露精光, 熱血沸騰。
趁着衆人注意力都落在校場搏克臺上,敬順也不知跑到何處躲懶去了, 容淖撈起癱成一團的飛睇雪爪, 安靜起身離開。留了個小太監向太子告罪,借口身體乏累先行回府了。
馬車嘚嘚駛出校場, 卻并未徑直駛回王府,而是在途經一座清幽山寺時突然被叫停。
嘠珞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見狀連忙小跑上前攙扶容淖下車, 順手掏出荷包打發一幹随行奴仆。
“公主要去廟中上香游覽,午膳亦在此間用些素齋, 待下晌天陰再回去。你們一大群人跟着難免擾了佛家清淨地, 邊上有個集會茶寮,你們帶上飛睇雪爪一同找地兒歇着去。”
此行随侍的奴仆一半是王府下人,一半是去歲盛京那會兒皇帝新撥到容淖身邊來伺候的宮人。
按照福晉的安排,今日他們皆由敬順管束,奈何敬順此時不知所蹤,面對行程之外的游寺安排,為首的宮人木槿只能硬着頭皮站出來勸阻。
“奴才知道公主喜靜不耐一大群人在眼前, 但嘠珞姐姐畢竟不在公主身邊伺候了, 由她單獨随侍怕是不合規矩。不若今日先行回府,等過幾日選個好天氣,公主邀上福晉與世子福晉同行, 屆時雲芝姐姐肯定探親回來了,一同出游也能更添玩興。”
木槿一席話以情以理, 其實重點無外乎一個——打消六公主入寺的念頭。
她與雲芝二人都是從乾清宮裏撥出來的,眼明心亮,自嘠珞出現那一刻起,她便隐約猜到游寺絕非六公主一時興起。
寺裏必定有什麽不便見人的東西,六公主才會中途尋機甩掉敬順小爺,費心往裏紮。
六公主可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否則皇帝豈會親自從乾清宮撥人過來伺候。其中關懷之意不少,監管之意亦有。
今日若放任六公主胡來出了事,首當其沖倒血黴的便是她。
容淖像是沒有聽出木槿言下反對,漫不經心微挑起頭頂的帷籬長紗,難得退讓道,“你所言不無道理,不過來都來了,何必改日,且由你跟着進寺吧。”
Advertisement
木槿為容淖這不按常理出牌的提拔怔住,精明面容下透出訝異。
衆所周知,六公主孤僻愛靜性獨,主意正得很。
從小到大只讓嘠珞一人近身伺候,餘下幾十名宮人管他三六九等,全部只能守在明德堂外殿當差。
這個習慣延續至今,哪怕她們這批人是由皇上親自選送的,六公主仍舊我行我素,不假辭色,只留下性子溫軟的雲芝頂替嘠珞近身服侍,其餘人全安排在春山閣外圍。
若非今日出行,等閑她連湊到六公主跟前說句話的機會都尋不到,更遑論是得到擡舉随侍左右。
她與雲芝同等資歷,出身甚至更勝一籌,卻只能頂着一等宮女的名頭不尴不尬值守閑差,輕松得像個笑話。
在這踩低捧高的宮廷,想要不被踩下去必須得有奔頭,抓緊機會敢冒頭。
于她目前處境而言,她既被皇帝賞賜給了六公主,斷沒有當爹的改口從女兒殿中要人的道理,她肯定不可能再回到乾清宮伺候了。
再說,如今乾清宮明顯更看重雲芝,對她不鹹不淡,大半年沒得理會與賞賜,她可不想徹底淪為棄子。
木槿心思一動,富貴險中求,這或許是個翻身良機……
如果她能借随侍之機窺得六公主的秘密,沒準兒能盤活這局棋。
屆時,若遇大事她可暗中禀告皇帝邀功;若是小事她便替六公主隐瞞賣好,穩固地位。
左右都是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木槿飛快權衡完利弊,不再出言阻止,低眉順眼随同容淖與嘠珞跨進了寺廟山門。
容淖由嘎珞引路,到正殿佛前一通虔誠上香叩拜,誰知末了還是搖了支下下簽。
旁人出了壞簽,多半是要重搖的。可容淖既不起意重搖,也不交給坐值的和尚問解。反倒是握着那支下下簽,步履匆匆去往後頭禪房找德高望重的老主持。
木槿覺得六公主自進寺起一舉一動看似正常,實則緊繃張惶,難免留了心眼兒。
故而,在六公主留她守在屋外,僅帶嘠珞進禪房找主持師父解簽時,她矮身貼牆往北窗走了幾步,伸長耳朵。
屋內刻意壓低的交談聲隐隐傳來……
木槿聽見六公主言語始終圍繞一人——家母。
六公主的母親,可不就是那位落難的通貴人。
木槿頓時了然,難怪六公主這般遮遮掩掩又謹慎重視的。
原來此行是為通貴人蔔算兇吉,捐贈功德。
通貴人見怒皇帝,被皇帝幽禁明德堂一在事宮內外傳得有鼻子有眼。不僅不許通貴人探望重病纏身的女兒,聽說上次六公主進宮為小佟貴妃祝壽,僅僅隔着承乾宮正殿一堵牆,也沒能見到通貴人。
由此足見通貴人處境艱難,保不齊還有性命之虞。
六公主身為人女,走投無路之下,會想到捐以重金為通貴人占蔔祈福不足為奇,宮中多得是遇事便燒香拜佛的女人。
不過六公主此時此舉未免有違逆皇帝之嫌,怪道不敢聲張。
木槿又多聽了幾句,主持和尚言辭之間無不昭示通貴人此關難過,六公主急得咳嗽一陣,不知低低說了什麽。
片刻之後,屋內倏然響起誦經聲,絲縷檀香飄蕩而出。
木槿大着膽子悄然從軒窗縫隙望去,隐約瞧見屋內簡單擺起香案,主持掐訣侍立玉佛之前,六公主跪拜誦經,輕敲木魚。
——看樣子八成是六公主請求主持秘密做一場逢兇化吉的法事。
木槿還待看得更仔細,窗前突然傳來腳步,緊接着便是上鎖的動靜,顯然是屋內之人做賊心虛,緊閉了門窗。
木槿眼神微閃,不動聲色站回廊下。
又過了大概一炷香功夫,身披袈裟的老和尚攜裹一身禪意推門而出,飄然離去。
古剎青檀,日下蟬鳴,木魚聲自緊閉的門扉缥缈洩出。
木槿只當是容淖在禪房內繼續跪佛祈禳,法事費時費力,連做半個月的都有。她并未生疑,繼續靜立門外候着。
殊不知,此刻的寺廟後門大大方方走出兩名衣着簡樸的少女,相攜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青棚馬車。
其中一人頭頂帷籬,面容遮得嚴嚴實實,正是金蟬脫殼的容淖主仆。
嘠珞到底是頭一遭‘拐帶’公主下民間,坐立難安,緊張之下,絮叨不休。
“公主,奴才方才分明瞧見那個木槿鬼鬼祟祟躲在禪房窗外窺視,顯然不是個本分人,她當真靠得住?雖然出來前奴才已幾次檢查門窗是否從裏面合緊,斷了她再次窺視的途徑,可她還能偷聽屋內的‘木魚’聲!”
“萬一她耳尖,聽出那幾乎能以假亂真的‘木魚聲’實際上是小金木擺件發出來的。或者那金木擺件的小錘子在咱們回去之前卡殼沒聲了,昨日奴才夾帶它出王府時太緊張了,好像磕碰過一下……”
“停!”容淖慢條斯理摘下帷籬,她實在不擅長安撫言辭,直截了當就事而論道,“唯有借木槿的眼和嘴,乾清宮才不會起疑。”
昨日下晌,容淖聽過嘠珞講述通貴人家中慘淡境況後,決定親自前去探望。但皇帝顯然不會同意,甚至還可能因此愈加厭惡通貴人,讓通貴人本來不妙的處境雪上加霜。
她只能設法掩人耳目,私自出行。
嘠珞家住城北山寺腳下,曾在想家時多次對容淖念叨起附近的一草一木。是以,容淖知道山寺乃去往北郊的必經之路,遂打算借助嘠珞對寺廟的熟悉程度悄然脫身。
故而,容淖今早主動提出前去北郊觀看宗室考授,尋機甩掉敬順,帶着一群以木槿為首的奴仆到寺外與嘠珞彙合。
她雖不愛身邊烏泱泱堆着一群宮人伺候,但不代表她對底下奴才是人是鬼心底沒數,更遑論木槿還是乾清宮出來的人。
木槿與雲芝一樣,是皇帝放在她身邊的耳目。可又不一樣,雲芝風光無限,木槿不得重用。
嘗過沉寂滋味的人,最易被利驅使。
木槿趨利權衡的反應落在容淖眼中,讓容淖更加篤定這是個擡舉出來掩人耳目的好人選。
容淖依計行事,故意以解簽之事引|誘木槿先入為主認定她今日是為通貴人祈禳而來,主動送出把柄迷惑木槿。
而後再用以假亂真的木魚聲,造成她與嘠珞一直在屋內誦經的假象。
實際上,早在主持和尚離開之後,她便卸掉釵環,換上尋常衣衫,随同嘠珞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與禪房相通的靜室離開了。
她為通貴人‘祈福’之事于她而言是隐秘把柄,于皇帝而言則屬微末小事。
木槿是個‘聰明’人,掂量得出輕重。
與其因她一點小錯貿然狀告到皇帝面前,一不留神弄個裏外不是人。還不如為她隐瞞,借機賣她一個好。
反向利用皇帝的耳目蒙蔽皇帝,再周全不過了。
容淖敢大膽策劃今日這出金蟬脫殼,正是掐準了木槿不安分的小心思。
-
五黃六月,火傘高張。
青棚馬車狹小憋悶,嘚吧嘚吧疾馳了兩刻鐘終于到了目的地,容淖早被颠簸得胃液翻騰,面無人色。
抖着腿被嘠珞扶下車後,容淖狠狠吸了一口氣,壓下溢到嗓子眼兒的惡心。好半天才緩過來,随意環視周遭,疑窦乍生,“你确定沒帶錯路?”
容淖目之所及,略顯老舊的胡同巷口,古樹參天,雖不如禦街王府之地齊整平坦,但自有一番幹淨清幽。
要知道,時下京中沿街不設茅房。市井小民聚居的街道常有溺污,髒亂不堪。先前青棚馬車打一處普通集市路過時,她便聞見過陣陣惡心熏臭。
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眼前這般整潔的胡同口,足見裏面住的人家是講究的,想來家底殷實,食用無憂。
可通貴人的娘家分明早已落魄了,或者說從未富足過。
上次小佟貴妃轉告通貴人那些瘋話時,曾提及過一句通貴人之父變賣官服補子買首飾以助女兒選秀,足見其家境窘迫已久。
本朝官服皆由官員自出,官服造價不菲,尤其是胸前那塊用織錦、缂絲、精繡等技藝制成的補子。許多家境貧寒的官員為了節省銀錢,無奈之下只得與同僚們合買一塊補子。當值需用時把補子縫在衣袍上,不用時便拆換下來,妥善保管。
通貴人家中若能住得起這般齊整的宅子,其父何須變賣官服補子給女兒打首飾;其母又怎會獨身操持先夫喪事,重病卧榻,連個伺候湯藥的奴仆都沒有。
嘠珞看出容淖的疑惑,打發走車夫後,撓撓腦袋低聲道來,“奴才頭一次尋摸到此處時,反應與公主差不多,還以為找錯了人家。等真進了大門,方知一切皆是驢蛋糞球面上光鮮……呃,奴才失言,還請公主恕罪,是奴才出宮後少了約束……”
“行了。”容淖打斷嘠珞請罪,“別再一口一個公主奴才的,你可知道等會兒進去了該怎麽說?”
嘠珞望着只簪了一朵簡素通草花的容淖,忙不疊點頭,“就說公……就說你是我的親眷,結伴同行回家,路過時順道探望老夫人。”
前段日子嘠珞找上門時,遵循容淖吩咐隐藏了身份來意,謊稱自己是附近新搬來的人家,特來串串街坊四鄰,之後也一直以鄰居身份照看卧病在床的老夫人。
反正老夫人重病日久,幾乎足不出戶,并不清楚鄰裏胡同人家搬遷情況。
容淖今日私下前來,亦沒有認親的打算。
她有此一行,純粹是慨于通貴人那些孺慕瘋話,夙夜難寐,決定替通貴人到亡父靈前上一炷香,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再則,還有個極現實的考量。
若老夫人得知她的身份,必會追問她通貴人境況。
她回答不了。
索性避開。
主仆兩人踩着青石板路行到胡同最深處,停在一處檐挑喪白燈籠的宅小院前。
嘠珞熟門熟路上前叩響門扉,過了片刻,院內終于傳來腳步聲。
吱嘎一聲,門扇半開。
一位骨瘦如柴的華發老婦站在門檻內,周身了無生趣的素喪之色幾乎與黯淡木門融為一體,像一根枯了水分的老樹枝。
老婦渾濁的目光慢悠悠越過嘠珞,直直落在容淖臉上,恍惚蕩起絲絲縷縷漣漪。
嘠珞正要報出容淖的假名號,只見老夫人費力張臂洞開大門,爾後鄭重朝向容淖福身行禮,平靜道,“您來了,請進來說話吧。”
如此重禮客氣,顯然……
嘠珞咂舌,無措轉向容淖,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何時暴露的。更想不到老夫人如此厲害,一眼看穿了容淖的身份。
兩相比較,容淖倒算鎮定,無聲避過老夫人的請安,垂眸踏進院內。
深巷人家,庭院幽幽,滿架薔薇一院香,青磚灰瓦沾染了幾分草木之氣,平添天然。
光是瞧這葳蕤齊整的庭院,倒不像嘠珞言下那般清貧,只是不知屋內是何光景……
“公主,這邊請。”老夫人并沒有邀容淖進屋的意思,引着她去薔薇花蔭下的石凳落座。自己則再次福腰,蹒跚轉身去往倒座房,“我去倒茶。”
嘠珞連忙跟上去想要幫忙,被老夫人堅定制止了。
容淖趁機四下打量,發現這一進的小院兒格外安靜。北房與東、西廂房皆是門窗緊閉,一磚一瓦雖然整潔,卻不見半分人氣。
唯有光影昏暗的倒座間門窗敞開,門前擁擠擺挂着一些白事用具。
“這屋子是賃來的?還只賃了倒座三間?”容淖蹙眉問起。
嘠珞點頭,往倒座間看了一眼,确定老夫人正守在爐子前扇風,這才湊到容淖耳邊壓着嗓子回道。
“其實這座宅子原本是納喇氏族産,分家時給了老大人,貴人便是在此處長大的。老大人醉心詩書,不通世情,以監生入仕後官階一直停滞不前,至辭世時仍只是個八品筆帖式。好在朝廷恩養滿人,日子倒也過得去。”
“直到後來家中少爺年歲日長,秉性頑劣,老大人無力管教,決定送他去國子監求學。納喇氏族中子弟佼佼,少爺排不上族中蔭監的名額,老大人只得賣掉唯一值價的宅子送他走納捐路子。幸而遇上一個好買家,願意把宅子賃出一部分,老大人一家也就免了颠簸搬遷之苦,只是由正房搬到了倒座間。”
“少爺?”容淖訝然,“我額娘還有個嫡親兄弟,為何先前沒聽你提過?”
“一母同胞的,好像比貴人小了七八歲吧。”嘠珞道,“奴才也沒見過這位少爺,只是聽說他桀骜古怪得很。十幾年前打傷了國子監掌學規的七品監丞,漏夜出逃,此後音信全無。”
“有說他隐姓埋名出關當了游俠兒;也有說他因平時樹敵頗多,得罪了國子監裏的權貴送了命;還有更離譜的說老大人恨鐵不成鋼,為了避禍,怒而殺子的。
反正衆說紛纭,老夫人從不提起他,只當沒他這個人,甚至不肯在老大人碑上落他的名,這些消息全是奴才從胡同口那些老人嘴裏打聽來的。”
容淖聽得直皺眉,竟有些無言評說這一家子……
正好老夫人顫顫巍巍捧着托盤過來了,分明只是小半刻鐘未見,她身上行将就木的衰老氣息似乎更濃了。唯剩藏在黢皺眼角下的那道紅,能證明她其實不似面上腐朽。
容淖盯着香茶注入瓷盅,颔首致謝過後,請老夫人對面落座,一時相顧無言。
以她的性情,莫說主動撫慰一個‘陌生人’的喪夫之痛,甚至連一句外祖母都難以出口。
靜默在兩人之間流淌,嘠珞識趣退到一旁。
老夫人盯着容淖看了許久,率先打破安靜,“您叫什麽名字。”
“姬蘭。”容淖用滿語回過,想了想,又幹巴巴補充道,“您不必如此客氣。”
“姬蘭。”老夫人反複念叨幾遍這個名字,咳嗽幾聲,面上浮起悵然之色,“聽說宮中早開始學漢人給孩子排字輩取名了,這個滿語名字是乳名吧,她取的?”
這個她,自然指的是通貴人。
容淖心頭一跳,按這個話頭下去,老夫人該問通貴人境況了。
而事實是,老夫人根本沒等她的回答,自顧繼續說道。
“她阿瑪沒有滿族兒郎的英勇,不愛騎射,反倒像那些漢人酸腐一樣醉心詩書。生平最是敬佩同族那位‘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的楞伽山人,卻沒有楞伽山人那般生于富貴,才祿雙全的命數……”
老夫人怔忡一愣,須臾間轉了話頭,又繞回通貴人身上。
“她是頭生女,她阿瑪見她小小一團,唯恐出了意外,主動舍棄了那些風花雪月的好名字,取了個粗俗乳名盼着好養活。”
後來她長大些,知道美醜,便鬧着改名。她阿瑪在許多滿漢小姑娘名字裏挑挑撿撿,定不下主意,最終由我選中了姬蘭這個名字。”
“姬蘭——意為河流急轉彎處激起來的水花。望她柔淨如上善之水,又不失活潑銳氣,柔字藏矛。”
“多好的名字,可她不喜歡,嫌不夠響亮,吵着鬧着給自己取了個隐喻鳳凰的名。她阿瑪視她為掌中珠,聞之當即拍手稱好,還贊女兒好志氣。”
“不曾想,她在宮中兜轉幾年,竟給自己的女兒取名叫姬蘭。”
老夫人聲音越來越低,後面幾不可聞,消弭在風搖薔薇陣陣香中。
容淖也不打斷,耐心聽着。
“人老了沒個新鮮見識,嘴癢時只能講兩句古,平白耽誤了你的功夫。”老夫人并未在回憶裏深陷太久,一盞清茶沖淡思緒,整個人再度歸于平靜,瘦骨嶙峋的手撐住石桌僵硬站起,示意容淖。
“你今日私下前來是為了替你額娘盡一份孝吧。請随我來,我帶你去給他上炷香,完了你好早些回去。”
容淖下意識扶了一把顫顫巍巍的老夫人,兩人相攜慢悠悠朝倒座間的正房去。
六月底的暑熱天,容淖甫一跨進倒座間的門,便被撲面而來的陰冷黴氣激得背心泛涼。常年蝸居在這般潮濕昏暗的住所,難怪老夫人一身腐朽之氣。
老夫人似乎察覺出了容淖的不适,并未請她入座,自己徑直去香案前點香。
容淖趁機打量起屋內,說是家徒四壁也不為過。極為簡單的桌椅陳設還脫了漆,靠牆那面木料顏色明顯更深,應是常年潮濕所致。
唯一稱得上齊整的,只有柱上那幅裱裝精細的字,似乎也有些年歲了,上書——士生則桑弧蓬矢,射乎四方。
落款加印都是老大人的手筆。
老夫人把點燃的香遞給容淖,等她揖首後便立刻把人帶了出去。
“我該回了。”容淖踩着階上半幹的青苔,斟酌道,“您可有什麽想問我的?”
從兩人相見開始,老夫人話裏話外全是通貴人,足見其牽挂愛女之心。卻又始終冷靜自持沒道一句想念,更不問及通貴人經年境遇。
老夫人外表看似與街上垂暮老妪一般無二,可實際上耳聰目明,否則也不可能早早看穿嘠珞的僞裝,還作若無其事狀,安然以待她上門來。
在容淖看來,面對這樣一位老者,瞞她等于熬她。
“能有什麽好問的,我猜無外乎是她在宮中犯了錯再加之沒争出頭,自覺無顏面對家中,索性斷了聯系。”老夫人尖銳得不像在說自家女兒自家事,“我比你更清楚她從根子裏帶來的沒擔當,這一家子男男女女皆是如此,都随他們老子。”
容淖一時無言以對,就她所知判斷,這一家的兒女确實都随了父親,骨子裏少了份擔當。
方才她在屋中所見那幅‘士生則桑弧蓬矢,射乎四方’乃唐時李白的詞。
大意為古來男子初生,家人以桑木作弓,蓬梗為矢,射向天地四方,意為男兒高志在于四方。
老大人既寫下這幅字,且細心保存至今,足以表明其心志高遠,迨衰老而不忘。
另有老夫人所言,說他敬佩同族的楞伽山人納蘭容若也是一大佐證。那位少年得志的俊才,出身顯赫,備受今上器重。若非英年早逝,位極人臣指日可待。
在容淖看來,老大人空有志氣卻懼于宦海沉浮,遂以精通詩書不流塵俗自居自矜。
若老大人只是逃避追逐自己的志向也便罷了,最為人不齒的是他自認位卑不敢挺身搏高位,卻變着法子鞭策同樣微末不足道的兒女去争前程,彌補他的遺憾。
——颔首稱贊女兒隐喻鳳凰的名字,賣掉官服補子買首飾送女兒選秀,賣掉宅子送兒子納捐入國子監,如此種種。
父親盼望兒女出人頭地乃人之常情,可老大人的狡猾之處在于他把‘傾家蕩産’換來的銀錢變作賭注壓在兒女身上,實際上也把所有風險都轉移到了兒女身上。
從此以後,他只需袖手以盼登高之日,不必承擔任何風險。甚至還能以此博得慈愛美名,慰藉己心,兒女卻要托着他沉甸甸的期望負重前行。
将來無論兒女是成是敗,只要未達成他的心願,他大可把沒擔當的逃避說成是由于一心一意成全兒女,無法顧及己身。
反正,他始終能以奉獻為名,立于不敗之地。
有父如此,這一家子落敗至此不足為奇。
容淖微不可察嘆了口氣,朝老夫人行了一禮,道了句保重,帶着嘠珞告辭。
“等等。”老夫人緩緩擡起溝壑密布的臉,再度直直望向容淖,可她的眼神不像初見那般動容悵然,反倒隐隐有種寡漠的超脫,只聽她道。
“世間之愛多半為了相聚,唯有父母與女兒注定分離,常态而已。你無須為她擔當子女之責,過好你自己的日子,別再來了。”
老夫人說罷,慢吞吞從袖袋裏掏出一只鼓囊囊的荷包,遞給嘠珞。
嘠珞一見那荷包的面料繡紋,便知肯定是容淖趁上香時偷偷放在屋內的,連忙把手背到身後,不肯去接。
老夫人見狀,索性上前兩步,把荷包塞回給了容淖。
又是‘吱嘎’一聲,老舊木門再度合上。
長巷清幽,容淖捏着沉甸甸的荷包,怔忡片刻,邊走邊把荷包遞給嘠珞,“你去打聽打聽,把這座宅子買下來。再找個機會,私下把房契和剩餘的銀錢送給老夫人。”
嘠珞聞言,面色微妙一僵,硬着頭皮應了。
容淖注意到她的失态,問道,“怎麽,這些銀錢不夠?”
“夠了夠了。”嘠珞連忙搖頭,她雖沒打開看裏面,但憑手感也知裏面裝了鼓囊囊一荷包的銀票。
“那你這是?”容淖不解。
“呃……”嘠珞尴尬道,“據奴才所知,當年買下這座宅子的主人正是格楚哈敦。她本來是讓老大人一家繼續住在正屋北房,老夫人不願意,堅持搬去了倒座間,還按月付賃金。而且,格楚哈敦府上就在前面。喏,就是那座牆角伸出木瓜海棠的院子。”
“怎麽不早說!”容淖眉心一跳,催促道,“還不快走。”
“公主別擔心,你戴着帷籬呢,就算不湊巧遇上了格楚哈敦或策棱貝子祖孫出行,他們也認不出來!”
容淖望着言之鑿鑿的嘠珞,頭疼回道,“……你是不是忘了,他們也見過你。”
“去歲北巡之時是見過一面,但他們貴人事多,哪裏會記得奴才。”嘠珞道,“說起來,幾日前奴才曾在胡同口遇見過策棱貝子,正心慌會被認出來,人策棱貝子目不斜視走了過去。”
話雖如此,容淖仍然覺得不踏實,快步踏上青棚馬車。嘠珞見狀,識趣的給了車夫一塊碎銀子,催促他盡快趕回山寺。
車夫高興應聲,揚鞭甩在馬臀上。馬車疾馳出胡同口,正要駛入人聲鼎沸的正街時,馬兒忽然高嘶一聲,猛地在原地一個打轉。
容淖與嘠珞毫無防備,齊齊斜撞在車壁上。
幸好馬夫馭車還算本事不錯,很快控制住了馬,敲響車壁,“二位姑娘,你們可還安好?這車轅崩斷了,一時半會兒怕是走不了了,還請您二位稍等片刻。”
嘠珞扶着容淖重新坐好,檢查過她沒什麽大礙後,這才掀起車簾沒好氣道,“你怎麽駕車的?等回了車行退車時我定要向你們掌櫃告你一狀。”
“哎喲,姑娘這實在怪不得小的。”車夫老實巴交讨饒道,“你瞧,主街上全是和沙俄老毛子做買賣的晉商商隊,正碰上他們押送‘沒奈何’銀冬瓜回京,那全是要入皇庫的孝敬,小的哪裏敢和他們搶道,萬一被他們當做匪盜一刀砍個對穿可找不到地方說理去。”
容淖在車裏把兩人的争執盡收耳底,心思一動。
自康熙二十八年本朝與沙俄簽訂《尼布楚條約》後,不僅界定黑龍江流域歸屬本國,還開了兩國通商渠道,允許雙方商人憑朝廷下發的路票往來貿易。
沙俄商人趁機來到本國的庫倫、歸化、張家口、京都等地行商。
本國拿到路票的晉商則不必遵守阻斷關內外的封關令,徑直深入漠北漠南甚至沙俄等地自由貿易。
那群被北遷去種地的塔裏雅沁回子,他們所在的呼倫貝爾正好在晉商行商的範圍之內。
容淖當機立斷,“嘠珞,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