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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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雷陣陣,悶憋了整日的雨,終于在傍晚時分傾盆落下。

沈玉嬌正倚在窗畔忖度着這樣大的雨,裴瑕是否還會來t時,便見灰暗雨簾間那道清隽身影,撐傘而來。

前幾日見到他來,心頭是雀躍的,今日心頭卻是五味雜陳,難以言說。

夜裏用過晚膳,裴瑕也看出她情緒頹靡,接過她遞來的香茶時,問了一句:“可是白日去母親院裏請安,她和你說了什麽?”

沈玉嬌指尖微頓,掀眸對上男人清闊的眉宇,那雙形狀好看的鳳眸裏并無多少情緒,但直直凝視人時,卻有種看破一切的透徹淩厲。

“郎君怎的有此一問?”

沈玉嬌垂睫,面上浮起一抹故作輕松的淺笑:“每日晨昏定省不都那樣,母親教誨,我們做小輩的聽着便是。”

裴瑕聞言,深深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就在沈玉嬌以為這茬就此揭過時,男人飲了半杯茶,擱下茶盞,道:“待我走後,你若覺得在府中憋悶無趣,可搬去南月山的妙安堂小住,直到我回來。”

沈玉嬌驚愕看他。

裴瑕面無波瀾:“天氣漸熱起來,山上涼爽,也更清淨。”

這言下之意,沈玉嬌怎會不懂。

原來他知道他走後,她在府中處境或許更艱難,讓她去妙安堂躲清靜呢。

說起妙安堂這座百年古庵,雖然對世家貴族和平民百姓都開放,但說是河東裴氏的家廟也不為過。

畢竟當年建立這座妙安堂的慈安師太,便是裴氏一位望門寡的姑奶奶。

據說那位姑奶奶慧根深厚,樂善好施,守寡後收養了許多被棄的女嬰,教她們讀書明理,安身立命。她圓寂前夕,有七彩佛光籠罩庵堂,百姓們都說她是功德圓滿,位列仙班了。

而她骨灰凝結為十八顆舍利子,現在還供奉在妙安堂後殿,也不知是誰傳出來的,求子嗣特別靈驗,這幾十年間庵堂裏的香火也綿延不斷。

因着妙安堂是裴氏初建,庵堂後有一座修建規整的小院子,專門供給裴氏女眷進香禮佛小住。

沈玉嬌雖然只跟着婆母王氏去過一回,對那座清幽雅致的庵堂,也頗有好感。

若能在山間住着,食宿雖比不上府裏精細,但能免去每日的晨昏定省,就足以讓沈玉嬌心動,不過——

“郎君你才出門,我就搬去庵堂小住,母親那邊怕是……不會允。”

她望向裴瑕:“而且作為兒媳,我理應留在府中,替你侍奉母親才是。”

裴瑕将剩下半盞香茶飲罷,淡淡道:“明日我和她說,是我讓你去廟裏替我祈福,她會允的。”

他這樣說了,沈玉嬌一顆心也落下。

她知道,只要是裴瑕說定的事,就沒有不成的。

“那就依郎君所言。”沈玉嬌克制着心頭雀躍,黛眉壓低,嗓音輕柔:“等我到了妙安堂,定然日日叩拜,祈求郎君萬事順遂,平安歸來。”

裴瑕将她嘴角那微揚又克制着壓下的弧度收入眼中,眉心微動,也沒多說,只擱下杯盞起身:“我去沐浴。”

“好。”沈玉嬌退至一旁:“我再對一遍箱籠的單子。”

等到那道颀長身影消失在裏屋屏風後,沈玉嬌才擡起眼,視線落在紅木桌幾上那個瓷白空杯,心底那陣沉沉陰霾好似也散去一二。

他并非不知她的處境,他……也有為她打算。

喚來婢子将茶盞收走,沈玉嬌緩步走到鏡前,望着鏡中照出的盈盈倩影,腦中忽又想起周女醫說的那些姿勢和技巧。

初聽時雖面紅耳赤,但細細想來,也不是沒道理。

若真的能有助懷嗣,她倒是願意試試。只是裴瑕這人,在床笫間也一向規矩古板,敦倫這些回,都是他上她下,一氣到底。

倒是這幾夜,次數多了些,她受不住時,他便将就她,側擁着行那事……

思緒缥缈了一陣,沈玉嬌回神,意識到自己腦中都是那些荒淫之事,不禁擡手拍了拍臉。

待心緒稍定,她打開妝匣,從裏頭那堆瓶瓶罐罐裏,挑了瓶茉莉香露。

雖然裴瑕從未說過他喜歡,但沈玉嬌覺着每回她用茉莉香露時,他覆首埋在她脖間的次數都多了些。

所以,他應該是喜歡的?

-

這日夜裏,燈燭熄滅,裴瑕掀簾入帳,也嗅到雨夜微涼空氣裏,那絲絲縷縷的淡雅茉莉香。

帳內光線昏暗,他的妻安靜躺在裏側,朦胧可見一道婀娜的影兒,呼吸有意放得很輕。

想到這幾日她的勞累,裴瑕掀被躺下。

帳中一時安靜下來,只聽得屋外雨聲如注,敲打着窗棂。

沈玉嬌靜靜躺着,等了又等,見身側男人遲遲未有動靜,不禁疑惑。

他這是準備歇下了?

可他明日就要奔赴長安,随大軍出征,這可是他們最後一夜同床共枕,他怎麽就歇下了?

她皺着眉正納悶,帳裏響起男人平淡嗓音:“不困?”

沈玉嬌眼皮微動,輕聲道:“大抵午後小憩了一會兒,現下沒多少睡意。”

裴瑕:“嗯。”

沈玉嬌:“……”

默了片刻,她偏過臉:“郎君困了麽?”

身側之人靜了靜,也偏過頭:“還好。”

雖是一片昏暗,誰也看不清對方的神情,但沈玉嬌還是感受到男人落向自己的目光,如有實質,無端叫她心頭緊張起來。

這還是頭一回,倆人同床共枕,卻不做那事,只是這樣躺着。

她莫名有些不大适應,正想着要不要主動透點意思,身側男人平靜開口:“我已交代楊驿使,以後嶺南那邊來信,直接送往妙安堂。你若有書信要寄,提前備好,待他送信時,可一并寄了。”

自去年全家發往嶺南,每隔一月,沈玉嬌都能收到裴瑕帶回的家書。

每每看到信尾那句“皆安,勿念,萬萬珍重”,她也一陣安穩。

對于裴瑕,她無疑是感激的。若不是他,父兄或許早已病死在囚車裏,嫂嫂徐氏也不一定能平安誕下小侄兒,至于母親李氏和小侄女阿瑜,一老一幼能無病無災一路抵達嶺南,也都是托了裴瑕的打點。

明日他就要遠行平叛,卻還能記得她每月的家書。

沈玉嬌心尖一暖,語氣也不禁随之輕柔:“多謝郎君。”

裴瑕道:“你我夫妻,不必言謝。”

沈玉嬌輕輕嗯了聲,忽而又道:“郎君在外,我若想給你寄信,也找楊驿使嗎?”

“我随大軍一路南下,每日行程難定,待我安定下來,自會往府中寄信。”

稍頓,他道:“你若有言相托,托人送回府中,交給管家,他會随家中信件一同寄去軍中。”

沈玉嬌想想也是,應道:“我知道了。”

話音落下,帳中又靜了下來。

良久,還是玉嬌開了口:“今日我去母親院裏,母親從長安請了位周女醫來。”

身側有細細衣料摩擦聲,男人低問:“母親病了?”

“母親無恙,女醫是尋給我的。”

“你何處不适?”

“……”

沈玉嬌抿了抿唇,大抵想到即将分離,也湧上一陣悵然不舍,衾被下的嬌軀朝他那邊湊了些:“周女醫最擅調理婦人身子,助人懷嗣。”

她湊得近,發間頰邊的茉莉甜香也愈發馥郁,直往鼻尖湧來,又似絲線幽幽勾纏心尖。

“郎君可想知道,周女醫都說了些什麽?”沈玉嬌細聲道。

身側那陣馥郁熱意若即若離,裴瑕喉頭滾動,嗓音也沉了幾分:“她說了什麽?”

見他接話,玉嬌湊得更近,手臂貼上男人的肩膀:“她說天地有開阖,陰陽有施化,人法陰陽随四時[1]……”

不等她将周女醫那些文绉绉的理論說完,腰間便搭上一只大掌。

忽然的觸碰,叫沈玉嬌聲音微顫:“郎…郎君?”

那只大掌卻攬得更緊,男人頭顱低下,熱息拂過她的額頭:“還累麽?”

沈玉嬌微愣:“嗯?”

“昨夜不是累得都不想洗沐……”

提起昨夜,沈玉嬌臉頰發燙,低嗔道:“哪有不想洗沐,只是想…歇會兒再洗。”

哪知道他卻直接将她抱起,放進浴桶之中。

雖然知道他是怕她着涼,但燈燭明亮,被他抱着,仍是叫她羞憤不已。

“那今日,可有好些?”

他雖問着,但玉嬌明顯感覺到他掌心源源不斷的熱意,燙得驚人。

“好…好些了。”她阖着眼,身子又往他懷裏更靠了些,嗅到男人裏衣熏染的華貴檀香氣息,嗓音不禁更軟幾分:“郎君明日就要遠行,下次再見到郎君,還不知是何夕。”

話音落下,握在腰間的那只手緊了些,下一刻,男人颀長沉重的身軀覆了上來。

猶如墜入一團檀香萦繞的夢中般,他的薄唇沉默地落在眉心,親密中又透着一絲鄭重。

沈玉嬌正恍惚着,那溫熱薄唇又沿着眉心往下,一點點落在她的頰邊、唇側、下颌……

細白手指攥緊枕邊繡花,她阖着眼,感受着他有條不紊地愛撫與親近。

窗外風雨飄搖,帳內一片靜默,只餘彼此的心跳和淩亂的呼吸。

茉莉香也被熱息與汗水漸漸催得愈發濃膩。

良久,帳中才傳來一道小小的聲音:“郎君,停一停……”t

“嗯?”男人的嗓音喑啞得不像話。

“周女醫說了,得這樣。”

蔥色紗簾上交疊的兩道影子,略顯生硬得颠了個個,而後是女子嬌怯怯的嗓音:“郎君,冒犯了。”

男人默了兩下,而後擡起雙手,握住身上那把細腰:“現在可以了?”

“可以了……”

“嗯。”

夜雨聲聲,燈影幢幢,滿帳茉莉香。

翌日,天将蒙蒙亮,床帷間響起細微動靜。

大抵知道他今日要遠去,哪怕直到半夜才歇下,沈玉嬌依舊清醒了三分。

是要走了麽?

未等她出聲,身側的男人卻朝裏靠了過來,而後衾被下,他的手覆上她的腰。

具體說,是她的腹。

他生着一雙極好看的手,掌骨寬大,十指修長,無論是拿筆還是持弓,皆有種道不盡的風雅氣度。

現在他好看的手,正穩穩貼在她的腹部,隔着一層單薄亵衣,她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

暖融融的,像是寒冬裏一杯熱茶,叫她生出一種融化在他掌心的錯覺。

也不知停了多久,那只手挪開。

沈玉嬌閉着眼,覺着他好似在看她——

眼睫顫了顫,她也不知自己為何選擇裝睡,總之就那樣做了。

直到那道視線挪開,簾起簾落,她才緩緩睜開眼。

或許她該起身,替他穿衣系冠,送送他?

罷了,還是不送了。

她翻了個身,纖細掌心也不禁覆上平坦的腹部,不知什麽緣故,忽然就有些鼻酸。

直到天光大明,婢子白蘋來禀:“郎君已從夫人那裏請完安,準備前往宗祠告祭祖先了。”

沈玉嬌坐在鏡前愣了兩息,才陡然回神,從匣中取出一物,緊攥掌中,快步往外去。

“诶,娘子,外面還下着雨呢,您再添件衣衫——”

“娘子,娘子……”

耳後是婢子們的聲聲喚,沈玉嬌卻已顧不上那些小事,撐着傘,往前院趕去。

霪雨霏霏,亭臺樓閣也籠罩在這一片愁煞人的煙雨裏。

隔着雨簾見到那道快步行來的清麗身影,正門前的裴瑕眼底也掠過一抹詫色。

待她走近,白嫩雙頰因疾步而泛起潮紅,他濃眉輕折:“何事這般着急?”

沈玉嬌聽他這樣問,才驚覺自己失了閨秀端莊,面色讪讪,連着到嘴邊一番告別之語也噎了回去。

稍緩氣息,她道:“只是有一樣東西,忘了給郎君。”

裴瑕垂眼:“何物?”

見左右侍從婢子都悄然往他們這邊瞧,沈玉嬌後知後覺地難為情,咬了咬唇,借着衣袖遮擋,飛快将掌心之物塞到男人手中。

不等他看,她退後一步,匆匆行了個禮:“郎君去吧,莫要誤了時辰,我在家裏等你歸來。”

說罷,她撐着傘,轉身快步走了。

這來去匆匆,實在不像她平日斯文端莊的做派。

裴瑕盯着那抹身影,直至在回廊處消失不見,才低下頭,看向掌心。

晨間略顯昏暗的光線裏,映着他掌心那塊細潤的玉,白玉無暇,以紅繩結成個平安扣。

大抵被她一路攥着,玉璧還留着幾分暖意。

這塊玉,并非裴家之物,而是唯一的、屬于她自己的貴重之物。

微涼指尖細細摩挲着這枚平安扣,一遍又一遍。

一旁的長随半晌聽不到動靜,悄悄擡眼,竟發現自家郎君那張一向平淡無波的臉龐,好似蘊着一抹淺笑。

他心頭驚愕,以為眼花,還要再看,便見郎君長袖一揮,大步朝外:“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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