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楚在霜站在石階之上,她擡頭挺胸,俯瞰着同伴,想聽他們驚嘆的贊美,等來的卻是寂靜空氣。
三人聽聞此話,一動不動地站定,好半天都沒有反應,一時間面色呆滞,似乎并沒有相信。
“怎麽都不說話?”楚在霜瞪大眼,她從石階躍下,拍手提醒道,“掌聲呢?贊美呢?不要光站着不動啊。”
蘇紅栗率先回神,她略感不可思議,幹巴巴地鼓掌:“真……厲害?”
李荊芥驚道:“怎麽會?但你是什麽時候爬的塔?為什麽通天榜沒你的名字?”
“當然是小時候爬的,那時候就覺得好玩,沒事跑過來逛一逛。”楚在霜握着鏡石,她聳了聳肩膀,“至于為什麽沒名字,我也不知道,一直記不上。”
斐望淮眉頭微蹙,抿了抿嘴唇,答道:“因為元神花。”
“什麽?”
“鏡石和花鏡可以互相感應,依靠每個人的元神花,形成獨一無二的标識。”他垂眸,“她三葉心綻時道心不穩固,沒辦法被花鏡辨別,所以顯示不出名字。”
他沒說破的是,其實不光道心不穩,她可能就沒有元神花。花鏡是衆生力量之源,連它都看不破楚在霜,恐怕她當初真的開花失敗。
蘇紅栗:“原來如此。”
李荊芥望向楚在霜,怔怔道:“這麽說來,別人都沒法不留名字,無名氏只能是……”
楚在霜自得地點頭:“沒錯,現在該知道誰大誰小,不要不自量力了。”
斐望淮對她惡人般的發言充耳不聞,他波瀾不驚地邁步,徑直走向更高石階:“不就是一百七十四層,你這些年能位列第一,不代表永遠都是第一。這樣正好,不需要現場跟你比,打破你記錄就可以。”
蘇紅栗小聲提醒:“……但方才的師兄說過,這記錄都保持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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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在霜無奈:“什麽仇什麽怨?你到底為什麽如此固執,每回都要鬧着跟我較勁。”
他對她有一種離奇執念,不管她做什麽,他都要去關注。明明從不在意別人的修行,偏偏對她的事就如臨大敵。
“我以前說過吧,倘若世間有人可以跟我一争高下,那個人只能是你。”斐望淮轉過頭來,他鎖骨的藍寶石熠熠生輝,在暖光下流轉一絲冷意,“既然如此,我想全面超過你,不也是理所應當?”
話畢,他白袍翩跹,繼續往上走。
她愣在原地,竟五味雜陳。
李荊芥連連搖頭:“瘋了,真是瘋了,他是不是把你想太好,把對手定為楚師兄,都比定為你靠譜啊!”
*
接下來,斐望淮執意要打破記錄,楚在霜便緊随其後,跟着他一點點向上。他路上都不再說話,全神貫注破解冥思板題目,偶爾會在某一層停滞許久,卻絲毫沒有氣餒的意思,不知不覺就抵達九十層。
蘇紅栗和李荊芥都在八十八層停下,他們沒辦法通過靈氣屏障,就讓另外二人先往上面走,不想耽誤楚在霜和斐望淮的步伐。
九十層以後,每一層題目都耗時許久,二人會在冥思板前滞留很長時間。
楚在霜率先通過,她不懼弄髒衣袍,随意地倚在石階上,撐着腦袋望斐望淮:“放棄吧,越往後會越難,一百層以上難于青天,你絕對沒法打破記錄的。”
她當初也不是一日爬完,在通天塔消耗大量時間,這才有一百七十四層的記錄。
斐望淮一邊盯着冥思板,一邊鎮定地回道:“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後天,總有行的時候。”
“為什麽這麽堅持?實際上,通天塔只能幫助聚氣凝元,就算你真的打破我記錄,也沒法對你修煉有幫助。”楚在霜嘟囔,“你不覺得自己的堅持,其實非常滑稽可笑嗎?”
“哪裏可笑?”
她睫毛一顫,低聲道:“把一個廢物當對手,難道還不夠可笑麽?”
沒人能理解驕傲如他,為何那麽看得起她。一如李荊芥的話,他将楚并曉定為目标,都比将她定為目标合理。
肅停雲站在父親角度,堅信他的女兒是天才,讓他心生錯覺的是愛。但斐望淮又為什麽如此篤定,還拿出頑強毅力想要擊敗她,就像她當真是驚才絕豔之人。
她不明白。
“我不覺得可笑,倒是時常自貶的你,讓我感覺到意外。”斐望淮瞥她一眼,露出一絲譏笑,“你總是自稱廢物,這跟你上回說的話,不是自相矛盾嗎?”
楚在霜一驚:“我怎麽會自相矛盾?我是最有邏輯的人!”
“你說世人修煉常倚強淩弱,逃不出大魚吃小魚,所以找不到修行意義,但你把自己稱為廢物,照樣在用修為高低那套衡量,豈不是完全不自洽?”
他淡聲道:“如果我跟修為低的你競争就叫可笑,那一邊說不該用修為判斷一切,一邊由于自身修為不高,自稱廢物的你,比我更為可笑。”
倘若她堅信世間不應該僅靠修為,那她也不該一口咬定低修為的自己是廢物,否則不是左右互搏、自相矛盾。
楚在霜不料他會這麽說,怔神道:“你這話的意思,是認可我的觀念,覺得修為不代表一切嗎?”
天性慕強的他,能夠說出此話,簡直破天荒。
斐望淮輕笑一聲,嘲道:“不,我是在告訴你,你的話有漏洞,要麽修為代表一切,你就是廢物,要麽修為不代表一切,你不是廢物。只有這兩種情況,沒有中間的可能。”
“……”
數秒靜默後,楚在霜的面部輪廓柔和,在星河微光照耀之下,如新月清暈、花樹堆雪。倏忽間,她釋然下來,退讓地點頭:“好吧,你說得對,修為不代表一切,我确實不是廢物。”
這是她首次改口不稱廢物,讓他頗感神奇地挑起眉。
“但我勸你還是放棄吧,你今天真走不到一百層。”她眨眨眼睛,天真無邪道,“我不是廢物,你才是廢物,你沒法打破我記錄的。”
斐望淮:“?”
聽聽這都是人話麽?
聽聽這都是正義凜然的仙界至尊該說的話嘛!
楚在霜瞧他冷下臉來,她悠然起身拍衣服,三步并做兩步,蹦到他的身邊:“行啦,嘴撇得都能挂勺,我來教教你,怎麽上百層。”
斐望淮冷笑,頗為硬氣道:“不必,既然是競争,就應該公平,我自己能行。”
“你說得對,既然是競争,就應該公平。我當初在這裏花的時間比你多,要是這樣贏你,顯不出我水平,等我把你帶到一百七十四層,我們再正式開始比賽,怎麽樣?”楚在霜笑道,“到時候我可不會讓你,沒準跟弈棋時一樣,将你殺得片甲不留。”
“等你做到再放狠話吧。”
斐望淮沉吟片刻,又見她成竹在胸,疑道:“每個人題目不同,你怎麽能夠教人?”
此話就是同意她方才的提議,打算一百七十四層再比賽了。
楚在霜聽他請教,她暫時抛開比賽,帶領他走近石階那頭的塔壁,解釋道:“雖然題目會不同,但其中源頭相同,都是從花鏡中湧動出的衆生玄妙,只要将塔內古文參讀大半,總能找到破題的方法。”
斐望淮走近一看,塔壁上扭曲的古文遍布牆壁,繁多如浩瀚星辰,細密得看不過來。他質疑道:“這麽多古文,遠超藏書閣,怎麽看得完?”
“就是知道你讀不完,才說你今天沒可能。”楚在霜攤手,“而且你說得沒錯,确實比藏書閣還多,我當初跑到這裏爬塔,就是聽說塔裏是典籍來源,沒準可以解決我讀書産生的疑惑。”
“你的什麽疑惑?”
“為什麽水甲獸可以爬上岸,但是水颠獸就不可以,只能生活在水潭裏。”
斐望淮迷惘:“水甲獸和水颠獸只有二葉初期,屬于沒殺傷力的常見靈獸,連龍虎峰修士都不馴養,你知道這個有什麽用?”
“為什麽非要有用?”楚在霜詫異道,“難道你不好奇麽?它倆待在一個水潭,連樣貌都格外相似,但一個能上岸,一個卻做不到,多奇怪啊?”
斐望淮一時語噎,他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奇怪的是你,這就不重要!”
為什麽要在乎兩個廢物靈獸能否上岸?她翻靈獸書就為挑這種雞毛蒜皮的刺兒嗎?
楚在霜卻不聽他的話,她回憶着往事,還在滔滔不絕:“我當初跑去問我爹,結果他也說不知道,真是太讓我失望了,明明都九葉修為還不懂……”
他漠然道:“你的問題比修煉到九葉離譜多了。”
果然,肅停雲作為九葉修士不同凡響,被她慘無人道的問題折磨許久,依舊強悍地存活于世,沒被她無賴理論氣死,非常人所能及。
“所以我打算自己來找,終于在塔裏知道答案。這裏的內容比藏書閣更全,很多書裏沒有的事,全都能在塔裏找到。”
“你知道答案了?”斐望淮一愣,“所以,為什麽一個能上岸,一個沒辦法上岸?”
他以為此題無解,純屬就是在擡杠,沒想到真有原因。
楚在霜欣喜地蹦起,好似抓住他把柄,雀躍道:“你看你還是好奇吧!你還說我很奇怪,明明你也想知道!”
他将目光移開:“……我沒那麽好奇,但既然有答案,知道也無妨。”
“從五行來看,水甲獸靈氣接近水和土,水颠獸靈氣只有水,兩者些微的不同,導致一個能上岸,一個做不到。”她坦然地分析,“在塔壁古文上,水甲獸被分到靠近水和土的靈獸部分,并不會跟水颠獸挨着,但靈獸書按出沒地點分類,就将二者排列在一起。”
“竟是如此。”斐望淮恍然大悟,又看不慣她神氣活現,潑冷水道,“但藏書閣典籍經過篩選,幫助修士更快獲取有用學識,也沒什麽大問題。只能說有遺漏,漏掉的也無關緊要,改變不了什麽,畢竟它倆都沒有用。”
“誰說的,誰說沒有用,這就說明一件事,參讀古文很重要。”楚在霜不服氣,争辯道,“人要見微知著,水甲獸和水颠獸是這樣,那別的東西也不能光看藏書閣,必須得來塔裏才行!”
斐望淮單手持扇,老神在在道:“那你再說一件更重要的事,不要像水甲獸這麽無聊的,有什麽事非讀通天塔不可,要那種能左右世間局勢的大事。”
“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是你自己言之鑿鑿,非說塔裏古文重要。”
楚在霜非要駁倒他不可,她苦思冥想許久,問道:“那你知道,藏書閣典籍裏有一句,實際是經過增減的嗎?”
“怎麽可能?哪一句?”
“‘仙氣有靈,一上一下,陰陽交融’,這是典籍第一句,但其實并非原文,原文是‘氣有靈,一上一下,陰陽交融’。”她眸光平和,随意道,“氣可以分為仙氣和魔氣,只是這世間再無魔修,有人不知為何不敢提及魔,便畫蛇添足加一個‘仙’字,沒準想遮掩什麽歷史吧。”
斐望淮聞言,他心裏一咯噔,手指尖顫動。
當然不敢再提及,因為世間還有魔。
楚在霜不察他失色,自顧自道:“魔修當年污染花鏡,掀開一場仙魔大戰,最後敗退到四象玖洲,以淮水為界線,跟修仙者達成休戰協議。其中,頑固派皆死于大戰,留下大都是反戰魔修,就此相安無事度過千年,那時候書中應該還是‘氣有靈’。”
“後來,不知為何魔修徹底湮滅,修仙者占領淮水以北的領地,成為現今的四象玖洲,這一句話也就變化了。”她懶洋洋道,“或許其中有血腥茍且吧,有人心虛地篡改古籍,清除掉魔修術法古文,迫不及待期盼世人忘記修魔者。”
即便在通天塔內,她都沒找到修魔術法,只能從蛛絲馬跡裏拼湊出當年故事。
一股窒息感湧上,斐望淮聽她講得風輕雲淡,嘴唇卻抿得死緊,深吸一口氣,聲音微啞道:“但這都是你胡亂推測,并沒有任何真憑實據,怎麽能說是确有其事?”
他擡起眼來,眼神甚淩厲:“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話,簡直冒天下之大不韪。世人皆知,仙為善、魔為惡,魔修曾經發動大戰,你自己就是修仙者,卻暗示四象玖洲的修士心懷毒計,故意殘殺遺留的魔修,還篡改古籍遮掩耳目,恐怕不太恰當吧。”
他一度懷疑她在詐自己,怕不是猜透他身份,想要借機博取信任。
不然,她都不知當年的事,怎會猜得八九不離十?
“這有什麽不恰當,我是不濫殺無辜的修仙者,又不代表其他修仙者也這麽想。我不想修行,別人也不想嗎?”
楚在霜愕然,不懂他憤慨,嘀咕道:“沒想到你見解這麽僵,真以為善就是善、惡就是惡。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或許最初真有休戰協議,但淮水兩岸的仙魔修士有一天想法變了,也不一定是仙修殘殺魔修,沒準是魔修先去挑釁嘛,我可沒說得那麽死,只是根據後續情況,推測是仙修不占理。”
“再說那是四象玖洲的仙修,跟我們瓊蓮十二島又沒關系,我還不能猜兩句啦!”
豈止是猜兩句,她都已經猜透,猜得他後背發涼。
斐望淮見她明眸善睐、振振有詞,一時間心情複雜,忽然就說不出話。曾幾何時,他盼望能洗涮冤屈,重新将魔修帶回視野,讓世人見識到修魔者的存在,卻不料第一個為其說話的仙修會是她。
他出言質疑她立場,她卻還敢堅持己見,絲毫不覺得有錯。
斐望淮沉默,突然就悵然。
如果是其他仙修該多好,即便仙魔立場不同,他沒法暴露身份,依舊能放下情緒,跟對方相談甚歡,為什麽偏偏是楚在霜?
偏偏是她,偏偏是她,一劍擊殺他的畢生死敵。
偏偏唯她不能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