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他是我哥,我為何跪不得
第97章 他是我哥,我為何跪不得
南雲國寺上空那烏雲厚的仿佛把天蓋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被。
連那心無旁骛,一直掃着院子的小僧人也忍不住駐足看看這麽厚的烏雲上怎麽還能見到天雷忽明忽暗。
姜湛骨立形銷,一動不動地站在主佛堂外。
主佛堂外,總共九級臺階上,每一階都站了九位高僧,把姜湛擋在外面。
姜湛今日頭戴九龍金頂發冠,一支飛天玉龍簪冠發,這金玉之色在這陰霾天裏都能一眼看到。
玄藍色便服上的九龍團繡栩栩如生,雖說在禮拜之前已經沐浴更衣,焚香靜心了,但姜湛的狐貍眼裏滿是戾氣,言辭激動的他氣得臉頰凹陷。
“空境住持當真要拒朕上香?!”
空境住持在大殿之內敲着靜心的木魚,緩緩說道,“陛下此番前來是為當時被斬的無辜言官超度,老衲無能,無法超度那十七位言官與其全家性命。”
“為何不能?”
“皇帝下令斬殺全族,又是皇帝自己要超度這上千條人命,老衲無德,渡不了......既然渡不了,又為何要陛下進殿上香?”
“你!”
姜湛拳頭青筋暴起,不停想着對策,可這腦子已經不怎麽聽使喚了。
自他登基到現在,已經快兩年了。
他沒有一夜睡過好覺。
姜湛每一晚都會夢回他剛趕到南雲都城的那一天,那冰川地獄日日現在他的夢境裏,如惡鬼怨魂糾纏不清。
成百上千個官員封在冰牆裏,每個人的臉上都定格在他這輩子都沒有見過的驚悚和絕望裏,有些人甚至被封在跳起逃跑的瞬間,那冰牆好似鬼手,吸走了每個人身體裏的所有溫度,只剩下千具凍屍散着冰窖似的寒氣。
寒氣像白霧一樣飄在冰面之上,撥開寒霧,黑紅漆面祭臺浮現在姜湛眼前。
祭臺被生生劈開兩半,倒在那已經倒地的兩半祭臺中間,是已經燒焦了的姜崈屍體。
姜崈還保持着最後雙膝跪地,雙手擡起的姿勢,只是面目身體全部黑焦碳化,只留下那幾塊破布還能依稀辨認金絲龍袍從而确認身份。
姜湛跑到那焦屍面前,眼裏是他從未有過的複雜情緒。
伫立良久,姜湛卸了寶刀扔在地上,撲通一下雙膝跪地。
“王上,跪不得啊,此人萬萬跪不得啊......”
衆将士飛奔至姜湛身側,如今誰都不能跪這太子殿下,尤其是這位即将登基的北霖王。
就在衆人拉扯姜湛讓他起身的時候,他手臂一震,甩開那七拽八拖的人群,低着頭有些抽泣。
“他是我哥,我為何跪不得......”
“王上,他可是你清君側的......”
姜湛努力壓制着內心的悲傷以致全身戰栗,手不住地顫抖着伸向眼前漆黑一片的屍體。
就在他指尖快要碰到姜崈的時候,他停住了。
姜湛深吸一口氣,恨不得把這祭祀大典上所有的寒氣都吸進身體裏。
他開始憤怒,牙齒開始不斷地打顫,臉色發青的他一聲怒吼,抓起剛剛丢在地上的刀,惡狠狠一刀接着一刀劈向姜崈。
“你為什麽要做這些事!為什麽?!既然要害我,又為什麽不做絕,姜崈你個混蛋!”
身在寒冰地獄的姜湛根本不覺得冷,身體裏的血液沸騰,連哈出來的氣都比別人霧氣大。
看着地上被他砍得都掉了碳渣的黑屍,他開始狂笑,笑得連頭上的發髻都松了。
他逼迫着自己笑,他覺得他應該笑,他終于為他母妃報了仇。
屬于的他皇位,屬于他的南雲,終于在今天,回歸到北霖王姜湛的手上。
可他的笑聲卻帶夾着哭腔,聽得讓人害怕,雙眼裏的淚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湧,好似永遠不會枯竭的泉眼。
他眼前的這位親哥哥,終于死了。
沒給他留下一句話。
他近乎瘋狂地砍着眼前的焦屍,直到精疲力盡,喘着粗氣的他緩緩站起。眼睑放松,高昂着頭顱的姜湛俯視着姜崈的屍體,轉身走向南雲登基大殿。
單手拖着長刀的他,刀鋒無力的一階一階的劃過冰面漢青白玉的階梯之上。
孤獨而上的姜湛淚流滿面,嘴裏喃喃,“我又為什麽哭......為什麽跪,到底是為什麽?”
八十一階,盤木九龍椅在冰層之下泛着厚重的烏木的光。
多少人夢寐以求的龍椅,就在眼前。
姜湛手指輕輕一碰,那冰層突然出現裂痕,由龍椅為起點四散出冰裂紋,并發出好聽的清脆響動。
直到那冰裂紋布滿整個冰面,突然一聲爆炸,冰面下的所有東西,包括人,都碎成了碎冰,化作冰氣消失了。
望着嶄新如當日,連一絲鮮血都沒留下的南雲大殿,衆人驚呼。
“拜見皇上!這才是帶給南雲希望的皇帝!”
姜湛坐在龍椅上,佝偻着背,望着跪倒一片歡呼着的所有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原本冰封煉獄的地上唯一留下的姜崈屍體,眼淚不受控制的,不住的往外流。
登基之後的短短兩年光景,姜湛就被這日日纏在夢裏的場景折磨得形如枯槁。
又到了夜晚,被佛寺拒之門外的南雲新帝宿在了春祭圍獵的行宮處。
‘楚辭!楚辭!’
姜湛在一片漆黑中瘋狂大喊。
‘你與你哥哥,都是一脈相承的惡鬼。’
漆黑之中四處都尋不到楚辭的蹤跡,只有那恨意綿延的聲音,一直籠罩着姜湛。
‘不是的,不是的,我有苦衷的,你出來見我,我可以解釋!’
‘一脈相承的惡鬼,一脈相承的惡鬼,一脈相承的惡鬼......’
“啊!”
姜湛額頭上全是汗水,寝衣也黏黏貼在身上,又一次被噩夢驚醒的他在微弱燭光下瘦得好像一具骷髅。
“陛下,是否要傳龍息丹啊......”
所謂的龍息丹,其實就是一些安枕的藥材混在了一起,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劑猛料。
蒙汗藥。
姜湛久久無法入睡,便問責太醫,有些瘋魔的他殺了不少不能助眠的醫師,太醫們沒辦法,只能研究出了這個辦法保命。
只是太醫彼此心照不宣,畢竟這位新帝無法久眠噩夢纏身,主要病因就是在心,與藥石無關。
姜湛身邊的太監看着姜湛夜夜驚魂,駕輕就熟地轉身準備去拿龍息丹。
“今日不吃了,下去。”
姜湛揉了揉昏漲漲的頭,語氣煩躁。
房間裏除了姜湛空無一人。
姜湛掀開被子走到桌前,坐在那無論到哪都要帶着的玉樹旁邊。
姜湛的手跟楚辭的一樣,掌心都有些厚繭,他打開那玉樹旁的盒子,裏面滿滿的都是他送楚辭的葉子。
“自我當上北霖王後,你便沒有在用我的葉子裝飾過這玉樹了。”
姜湛帶着厚繭的手撫摸着那玉樹和稀疏的葉子,“你去哪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當真跟他們說的一樣,被天神接走了?當日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日日夢到你的聲音,為什麽,就是不告訴我?”
姜湛眼窩凹陷,看着眼前的玉樹怔怔出神,不再說話的他看起來有些嗔癡,瞳孔好似渙散了一般,沒什麽感情起伏的坐在那裏。
姜湛自登基以後,便一直想要知道當日姜崈的登基祭天大典上發生了什麽。為何姜崈的屍身會在祭祀臺處還被燒得成了碳,楚辭又去了哪裏,那冰封的天地又是怎麽一回事?
可惜當時在場的人皆被凍死,真相無從知曉。
他只能在當時都城百姓口中聽到一二,那日有天龍出沒,頭上馱着一個身着紅衣黑羽裳的女子離去了。
都說姜崈惹怒了神明,要跟天龍搶大巫女,引得天龍不得不親自下凡接上大巫女,一怒之下才殺了姜崈和擁戴他的人。
謠言玄乎得很,很快,朝堂上的言官便坐不住了。
“若不是大巫女,南雲便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如今南雲國百官凋零,武将,兵士更是吃緊。害得南雲國痛失北荒地界,這一切都是大巫女的罪過。”
“若不是大巫女當時蠱惑人心,害得南雲千古一臣顧維卿自焚與曲水城,北境斷不會失守。”
“若不是大巫女那祭天長舞引得天龍大鬧南雲,我等朝臣怎會無辜受到牽連?”
“陛下,定要請人做法,以防大巫女怨氣未消,再次影響南雲國運啊!”
姜湛坐在龍椅之上,一只胳膊肘拄着膝蓋,另一只手架着身體扶着龍椅上的龍頭,待到聽完了所有的‘若不是’,才緩緩開口。
“剛剛那幾個,淩遲。三福之內五馬分屍,剩下的九族盡數問斬。”
朝堂驟然鴉雀無聲。
“去辦!”
姜湛一聲怒吼,吓得連禦前侍衛心中一顫。
伴着有些遲疑的步伐,一隊又一隊的言官在自己的怒罵聲中被拖拽出殿。
姜湛冷笑,“你們這群廢物,都要死了,都沒顧維卿當時在曲水城罵得難聽。”
“陛下,這......這南雲現在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若是連言官都少了一半,這,這朝堂......這天下怕是要大亂了啊!”當朝宰相顫顫巍巍地小聲勸說。
“啧,你也想死?”
宰相吓得老腿一軟,連忙跪地求饒。
沒了拒絕他造反的林修弘,陷害他的親哥哥,怒罵他的顧維卿和寧死也不認姜家的烨楚辭之後,他再也沒有被人拒絕過。
無論他有多瘋,都一路暢通無阻,沒有任何困難。
這皇帝當的,好沒滋味。
自那之後,姜湛的夢裏,便又多了幾百口向他索命的言官和家眷。這才有了昨日新帝去佛寺做法事,卻被拒之門外的故事。
看着窗外透進來的朝陽,原本呆坐成一灘的姜湛被那玉葉子晃了下渙散的瞳孔。
“我原本,應該是這南雲的千古一帝。姜崈,烨楚辭,你們毀了我,是你們親手毀了我......”
在天上看着一切的紫安臉色越來越沉。
這一刻,烨楚辭似乎占據了她的心。當時那對姜家的無盡恨意蔓延開來,讓她心結難解。
“姜湛,”紫安喃喃自語,“你做了這麽多,為的就是當上這樣的昏君......真的是好不值得。”
紫安長眉微蹙,一擊痛楚直入紫安心口,抑制不住怒氣的她拳頭攢出了聲音。
一雙大手握住紫安肩頭,低沉的嗓音仿佛催眠,“阿辭,都過去了。”
紫安突然清醒,這才意識到剛剛那根本控制不住的怒氣來的沒頭沒腦。
“許是你跟別人的歷劫不一樣,你六魂在凡間實實在在的經歷了許多折磨,這才容易感同身受難以自持。”
玄夕輕輕挼搓的紫安的肩膀輕聲安慰道。
他把背沖着他的紫安轉過來,臉上露出好看的明媚笑容,“阿辭,我好高興。我不再是那個什麽都不行的小黑蛇了,如今我沖破封印,終于能護着你了。”
玄夕把紫安額前的碎發捋到耳後,指尖帶到耳垂時紫安身體一抖,心底生出些許悸動,竟連呼吸都有點急促了。
玄夕忍着笑把紫安摟在懷裏安撫,拍着沒什麽抵抗的紫安的背,對比着前兩天那見到男色兩眼放光的招搖王,心裏別提多高興了。
就在這時,身後的小知發出了一聲不大不小的尖叫。
小知雙手捧着自己的臉,整個人都幸福得冒泡,搞得好像被玄夕抱得不是紫安,是她似的。
哦,不。
就算是抱她,她也不會如此高興。
就在小知一蹦一跳地捧着自己的臉不停發出跺腳響動時,玄夕龍面一現,惡狠狠地用那紅銀異瞳瞪向小知。
小知馬上領會,連連點頭,只是對着嘴型不停地說,‘我走,我走,我現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