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桂花糖年糕(2)
第2章 桂花糖年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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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州地處江南美地,同時瀕臨太湖,交通便利,農業發達,自古以來就是富饒的魚米之鄉。
在衆多物産之中,最為有名的是本地産的糯米,自明清時起一直是上貢朝廷的佳品,如今遠銷海內外,同時也是本地農業支柱之一。
以糯米粉為原料的糕團更是海州人日常不可少的一部分,春餅、夏糕、秋糖、冬酥,随着節氣變化應時而食,從來不帶重複。
數算起來,街頭巷尾的糕團店可真不少。不過,正宗老海州人最愛的還是牌樓街口起首的江南稻。
從清代同治年間算起,江南稻的字號已經有一百五十多年的歷史。雖是從不起眼的路邊手藝人起家,但發展多年後,也在海州縣志中排得上號。
十幾年前,江逢霖師傅當時還寶刀未老,從祖上那裏累代承襲下來的一手制作糕團的絕活兒被評為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産,一時之間在街頭巷尾傳為美談。當時,省臺和地方臺的記者都快把江家老店的門檻給踩破了。
特別是吃着江南稻糕團長大的老海州人,提及當年江家糕團店那十幾進廠房、門下跟着幾十個師傅的鼎盛時期,更是津津樂道。
在各式各樣的花色糕團占領主流市場之前,稻花香靠的是最傳統的白糖年糕起家。
海州下轄的禮澤鄉所産的清雪牌稻谷潔白飽滿,磨出的上好江南糯米粉自帶天然清香。先泡上30個小時,按照糯米和粳米8:2的黃金比例搭配,撒上精細的綿白糖,篩入杉木桶。
高溫蒸制後,待米粉微微泛出黃色,再進行反複的揉鋪或捶搗,輔以翻折,方能使160度高溫的面團最大程度地發揮出本地圓糯米的黏性。
江菀柔記得,小時候每逢過年,外公還總是親自跑到工坊裏向工人們示範如何進行手工壓條,一分鐘內幾十下來回拍打變型,仿佛表演雜耍,逗得她咯吱咯吱笑到前仰後合。
只是随着年齡的增長,外公的腰彎得越來越厲害,年輕時沒能徹底治愈的哮喘使得老人家稍微動動就跟風箱似的漏氣。
漸漸地,外公去工坊的次數越來越少。
江菀柔的爸爸許正帆最初是店裏聘請的高級面點師傅,外公相中了他的聰明能幹,硬是把這個小夥子留在家裏,不僅将畢生的手藝絕學傳給了他,還把獨生女江玉芹一并嫁了出去。
只是,随着生意蒸蒸日上,人工制糕的速度遠遠跟不上雪花一般飛來的訂單。
外公退居二線後,父母接手了海州下轄各縣區的幾家店面和生産工場,成立了江南稻糕團食品有限公司,對江南稻傳統家庭小作坊的經營模式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逐步用機器取代部分手工生産。
只有市裏的幾家大型連鎖門店裏保留了駐場的手工師傅,當場下單,現做現賣。至于貨架上包裝精美的禮盒,大多都出自流水線生産。
外公對此頗有微詞,卻也自知無法阻擋時代的洪流。
中學時代的江菀柔曾趁着父母去外地不在家的時候,将工廠制作的糕團全部打包帶回了家,并花上一周時間品嘗了所有糕點。
普通人或許吃不出其中的區別,但江菀柔只淺嘗一口就失望透頂,和小時候的味道簡直相差了十萬八千裏。
匠人的雙手賦予糯米的溫度和韌度,小工廠裏的機器不足以實現。
高考那年,江菀柔瞞着父母修改了填報志願,從金融專業換到了農業大學的食品專業。家裏人只以為這個小妮子從小就是一個好吃寶兒,連學習都得和吃的東西沾邊。
父母出于家長權威,訓斥了她一通之後也不再攔阻,随她去了。
23歲那年,江菀柔從荷蘭瓦格寧根大學食品專業碩士畢業,回到上海,通過應聘,順利進入了總部位于美國紐約的世界500強大型食品企業位于上海的研發中心,從事零食的開發工作,到如今已經四年多了。
江菀柔人如其名,外表看來一副弱柳扶風的模樣。典型的江南水鄉女子長相,皮膚白皙潔淨,清秀的眉眼頗有古典美人的恬靜端莊,只是比同齡的二十代女生少了些生動活潑勁兒。
每天早早到班,準時下班,大多時間都窩在實驗室裏研究各種新産品和配方,除此以外,難得聽到她的聲響兒。
照某些同事的話來說,這個姑娘看起來沒有什麽世俗的欲望,不摸魚,不邀功,也不拖後腿,純粹一臺情緒穩定的工作機器,堪稱資本家最愛的天選打工人。
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一旦倔起來,她就是一頭不撞南牆心不死的驢。
和父母攤牌之後的第二天下午,江菀柔出院後回到家裏的第一件事,就是立馬給公司HR和上司發送辭職申請。
雖說這個想法已經在江菀柔的腦海裏醞釀了一段時間,但對于公司而言,着實突然。
按照勞動合同法的規定,勞動者辭職通常應當至少提前一個月提出。
因此,她在郵件正文裏補充道,若是公司需要,她可以在本崗位繼續工作到五月初,以便公司利用這段時間重新聘用适合的員工,填補她的空缺。
江菀柔的頂頭上司、研發部的錢經理只當她因家人突然過世受了大刺激,需要好好休息調養,直接回郵表示,考慮到她為公司作出的卓越貢獻和優秀表現,可酌情額外準假一周。
她先是感謝了領導的好意,随後強調這是出于個人意願,并非一時興起。
錢經理這才意識到即将損失一員大将,等不及江菀柔長假過後返崗面談,顧不得正值周末,就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小江啊,你當真要辭職?”研發部錢經理的痛心疾首之情沿着電波傳了過來,“如果是因為家裏的事,你就把工作放一放,先好好休息,等回來再說,不要有心理負擔。”
“錢經理,我要回老家繼承家業。”
錢經理第一次聽說江菀柔有家業需要繼承,氣勢上不禁弱了三分,問道,“小江,我記得你是海州人吧?”
“是的。”
海州沒有礦産資源,應該不是家裏開礦山的。
“家族企業?”
“小本生意。”
“怎麽,父母退休不幹了?”錢經理實在舍不得當年在人才市場大浪淘沙出來的寶貝。
食品行業利潤率低,專業人才水平也普遍較低,大多數業界企業給出的薪資福利并不豐厚。但江菀柔所在的公司是500強外企,背靠大樹不差錢,在引進研發人才方面堪稱財大氣粗。
論待遇,工作資歷尚淺的她不至于心存不滿。
“還沒,他們還沒到退休年齡。”
“那是什麽原因?”
“錢經理,你喜歡吃糕團嗎?”
“糕團?糯米粉做的那個嗎?”
“嗯。”
“說實話,我不愛吃甜食。我女兒倒是每天吃不少,我都讓老婆不要買那麽多放在家裏了。”
“我家就是賣老式糕團點心的。”
“哦?”說到老式糕團,錢經理記憶的閘門似乎一下子打開了。
曾幾何時,不喜甜食的他也是各種點心的忠實粉絲。小孩子嘴巴饞。月餅、桃酥、條頭糕……但凡逢年過節的應時茶點,不管甜的鹹的辣的,一樣都不曾落下。
說到海州的糕團店,最有名的應該是老字號江南稻吧。
他記得春節前夕,老婆還特意開車一個多小時去海州買了塊糖年糕回來過年。這次清明,她又通過微信讓海州老家的熟人幫忙網購了江南稻的青團。
他順着話頭繼續說道,“過年的時候,我老婆買了你們海州産的糖年糕,江南稻那個牌子的。我女兒沾着配好的桂花醬吃了兩大塊呢,吓我一跳。”
“您太太真有眼光。”江菀柔輕笑出聲,“糖年糕可是海州江南稻的王牌,最适合節日裏全家共享,寓意團團圓圓。”
“小江啊,基本情況我有數了。這幾天你先休息休息,回來之後再細說吧。”
“謝謝錢經理。具體情況等我節後回到上海,再向您彙報。還有美國出差期間的報告。”
錢經理一手握着電話,一邊踱到了餐廳,打開櫃子,取出外面用油紙包裝好的青團,就着燈光打量起來。
果然,商标上印着“江”的字樣。
正說話間,女兒從客廳裏跑來,從他手裏摳出了裝着青團的紙包,又一溜煙跑開,回到沙發,把紙包交給媽媽,撒着嬌讓媽媽幫她把青團的包裝拆開。
這頭,江菀柔剛挂斷電話,回頭就見媽媽一聲不吭地站在房間門口看着她。
“我已經把話放出去了。”江菀柔擺出一副防守的姿态。
“不是我找你,有人來看你。”媽媽朝着客廳的位置轉了轉頭。
“誰呀?”前天在殡儀館跪了一整天,七八姑八大姨都已經見了一大圈。
媽媽就着手裏拿着梳子在江菀柔亂糟糟的長發上梳了幾把,退後幾步看了兩眼,“來不及收拾了。要不然,我說你不舒服,不方便會客?”
打完電話的江菀柔正覺口渴,一把抓起桌上的眼鏡,徑直走向了客廳。
“在自己家裏還講究什麽呀?”
“哎,你這孩子,等一下嘛!”
她一邊打哈欠一邊戴上眼鏡,才發現來客不止一人。
中間的長沙發上端坐着一家三口。
爸爸則遠遠地坐在另一側的單人沙發裏,雙手交握,這是他緊張時纾解壓力的固有小動作。
江菀柔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眯了眯眼。
坐在中間的女人眼尖,第一時間就捕捉到了出現在過道裏的江菀柔,朝她優雅地招了招手,“菀柔,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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