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陳烏煦今天并不會太空閑。身為國際班的一員,他還要負責一個環節的主持,不過匆匆與我打了聲招呼,連點東西都沒吃就去了後臺。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我有點不開心地抱怨:“啧,難得給他留了意面。”
“哎喲,我們金少爺還吃晚會的醋了。”
“吃什麽醋啊!!”我反駁李郁笛的調侃,洩憤般地戳着那盤意面,“我就是覺得搞什麽‘心聲’環節,每年都一樣!”那是陳烏煦負責的項目,是個讓老師學生們自由上臺喊出心裏話的環節,如果不想暴露自己也可以戴面具,是個發洩的好場所。
李郁笛聞言,也就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知道他笑得那麽暧昧是在想什麽,也不想知道。
晚會很快開始了。主持人在臺上說什麽我都聽不進去,我第一次覺得這個聖誕晚會有些難熬。
有些女生趁着會場變暗,小心翼翼地湊近我,詢問我是否已經有了舞會的舞伴,我照例笑着推脫說我不打算上舞場,心思早就已經飄到我完全看不見的後臺去了。直到燈光暗下,他挺拔的身影出現在舞臺中央,我才回過神來。
聚光燈打在他身上,他腼腆地笑着,神情中帶着一點放不開的緊張。可他的笑容很好看,那點細微的局促被他掩飾得很好。他站得筆直,合身的西裝襯得他的身形更加挺拔。他拿着晚會的臺本,無論是英文還是中文的串場詞都說得流利,我已經能聽到四周的女孩子們再次對着他竊竊私語起來,時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容。
我莫名地有點不爽。剛轉學過來的那一陣,他沉默寡言、表情也不多,沒有人關注他,連班上的同學都把他當做空氣。等他長開了、會笑了,大家才紛紛來說他成績好身材好長得好,卻不能掩蓋他們冷暴力過他的事實。
不過看着他被別人用驚豔的目光看待,我又覺得有點點開心。
“……那麽,臺本上的詞都說完了。”臺上的他意料之外的言語把我拉回了現實。他把小冊子背在身上,笑得有點狡猾。那是我并不熟悉的陳烏煦,生動又明媚,讓人移不開視線。
臺下的同學們跟我一樣疑惑,小聲地交頭接耳。他笑着讓下面讨論了一會兒,才揭開了謎題:“大家都知道,我們的‘心聲’環節,主要是用來做什麽的對吧?”
聞言,大家都笑開來,沖熟悉的小情侶擠眉弄眼,就連在場的老師們也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
“那我有個小小的提議。”他眨了眨眼,“讓我們把燈光調暗吧?”
話音剛落,會場內本來就昏暗的光線變得更暗了。偌大的空間中,只有身在舞臺中央的他是唯一的光源。他的手指向舞臺的一側,那裏也打上了并不明亮的光線:“今年的‘心聲’,我們國際班希望大家能夠足夠‘任性’。有些話,看到那個人的臉或許就說不出來了。即便這個環節只有短短的三十分鐘,我們也希望大家好好享受這場舞會……或者說,享受這三年,不要留下任何遺憾。”
會場裏陷入了一陣并不尴尬的沉默。大家不再與身旁的人交流,而是靜靜地思考起來,擡起頭注視着舞臺上的他。
“老師同學們,你們的腳下有足夠多的指示燈,能夠引導你們安全地來到舞臺。如果你們想要享受黑暗中的‘放縱’,請站在燈光之外;如果你們想成為這場舞會的主角,請站在燈光之下。你們是自由的——在你們發言的時間之內。決定好的朋友,請到舞臺上來吧,我的同學會把麥克風交給你。”
他說完這些,也退後半步,不再站在光線的正中央。他的面容被黑暗籠罩得模糊,又多了幾分神秘的魅力。他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但其實我知道,他在黑暗中悄悄松了一口氣——或許只有我知道。
我像是被誰點了定身咒一般,傻傻地望着他。我思考了很多,又似乎什麽都沒想,鼻尖仿佛缭繞着他身上淡淡的線香味,又深知這個距離我是聞不到的。
舞臺側方已經有同學拿到了話筒,緊張兮兮地開始說出自己的內心話。大多都是平素無法說出口的,有對同學的埋怨,有對朋友的感謝,也有對心上人的告白。他們有人勇敢地拿着話筒站在光線之下,也有人站在黑暗之中小心翼翼地剖白。
得到回應的人走到光線之下享受祝福與喜悅,沒能得到想要的結果的人在黑暗之中黯淡退場。偶爾大家會唏噓不是所有感情都能有個好的結局,而臺上負責串場的陳烏煦卻總是柔和地說幾句能夠安慰到離場的人的話。不多,但不會讓被拒絕的人太尴尬。
“不覺得陳烏煦真好嗎?”我隐約能聽見四周女生的交談,“他好溫柔啊……簡直就是男朋友的典範!”
“是啊!要不我趁現在去跟他告白?”
“哈哈哈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嗎?”
“哎呀,現在上去誰也不知道是我嘛!”
黑暗縱容了勃發的欲望。我聽着她們的玩笑,視線依舊停留在臺上的人身上。即便跟他無關的事,他也微微側頭、聆聽得十分認真。此刻恰好是率真的女孩向男朋友表達感謝的場景,她的男朋友三兩步走上臺,橫抱起了女孩,在光束中轉了兩圈。陳烏煦看着這一幕,微笑着帶頭鼓掌:“看來,公主的王子要把她接回去了。”
大家善意地笑了起來,小聲起着哄,那令人豔羨的公主滿面幸福地被她的王子擁着,重新走入了黑暗之中。
下一個人走上了臺。她站在黑暗之中,沒有走進光線之中的意思。陳烏煦望着她的方向,自然地串起了場:“看來下一位同學已經準備好了。從時間上來說,您恐怕是最後一位了。有什麽是您想要趁着這個機會說出來的嗎?”
“陳烏煦,我喜歡你。”
意外的發言讓整個會場驟然陷入了一陣寂靜之中,随後爆發的卻是更為嘈雜的竊竊私語。陳烏煦顯然也沒有預料到這種情況,麥克風舉在嘴邊,卻許久都沒有說出一句話,俨然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
我皺起眉,忍不住向前走了兩步,想要離陳烏煦近一些。
那個告白的女孩像是根本沒有發覺陳烏煦的尴尬一般,徑自說道:“跟我在一起,我可以給你買很多東西,供你讀書,也能幫你在陳家立足。你不需要看別人的臉色,不用再穿那些破爛衣服,不用交沒用的朋友,你只需要看我就好了!因為我就是最愛你的人!”
臺下一片嘩然。本來今年的“心聲”環節進行得十分順利,既在最大程度上保護了大家的自尊心,又沒有出現咄咄逼人的話語,沒想到到了最後竟然來了個大刺頭。聽她說的話,大概率是個被嬌慣的大小姐,高傲又要面子,一聽就知道難搞得要命。
我握緊拳頭,擠開前面的人走到了舞臺邊緣。
而陳烏煦經過了最開始的茫然與呆滞之後,很快冷靜了下來。他清了清嗓,聲音竟是不變的溫潤:“首先,謝謝你的喜歡。但是我不需要別人來幫我。我穿的不是破爛,我的家庭已經提供給我需要的東西,我能保障我自己的學業,我也有屬于我自己的很棒的朋友。”
“……所以,你是要拒絕我了?”
“是的。”陳烏煦說得很堅定,“真的很謝謝你,但是我不能接受。”
會場的氣氛一時間變得相當僵硬,我似乎聽見幾個老師匆匆離去的腳步聲。同學們則議論紛紛,說着到底是誰那麽不給學校、不給陳烏煦面子,是誰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看不起人的模樣。他們或是同情陳烏煦,或是站在外圍看好戲,卻沒有一個人想要插手去阻止這件事。
“……不要臉!!”
一陣沉默之後,那個女生爆發出了驚人的尖叫。我蹙緊眉捂住耳朵,她刺耳的聲音還是灌入我的耳畔:“我喜歡你,那是給你面子!!你、你不就長得好看一點、成績好一點嘛!一個私生子,憑什麽拒絕我!”
真令人發笑。我為她自私的言論冷哼一聲,四周也有不少人開始為陳烏煦抱不平。陳烏煦的表情卻沒有變化,只是平靜地回應:“我不能決定自己的出生,也不能決定別人怎麽看待我,但我能決定自己想要成為什麽樣的人。我很感謝你的感情,但我沒有全部接受的義務。”
陳烏煦很少說過這麽重的話。那個女生愣了一下,又開始嘴硬地掙紮:“你——你怎麽可以這麽說我!信不信、信不信我明天就讓你退學!看誰會幫你!”
話說到這個份上,她不可能再繼續下去了。無論她究竟是什麽人、背景有多硬,校方都不會允許她做出這樣無法無天的事、打校訓“兼愛平等包容自立”的臉。這個環節大概很快就會被強制終止吧。
然而我不想忍耐了。陳烏煦站在臺上的身影雖然挺拔不妥協,但孤獨極了。可他哪裏孤立無援了,他不是還有我嗎?
我一個翻身上了舞臺,三兩步就到了光線之下,站在了陳烏煦的面前。我終于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不出所料,是溫和的檀香味。
我聽得見臺下的驚呼,看得見陳烏煦驚訝的眼神。但是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是沖陳烏煦笑了笑,然後略帶強硬地奪下了他手中的麥克風。
“喂,那邊藏着的人。”我沖舞臺側方道,“你說誰都不幫陳烏煦?那你把我金路放在哪兒了?陳烏煦是我朋友,你動他試試!”
這大概是我有生以來說過的最張揚的話了。我聽到下面有人鼓掌,有人叫好,有人冷漠,有人不屑一顧,但我只能看到我身邊的人。他與我一同站在光線下,眼底多了一抹紅色,唇角卻挂上了我熟悉的笑容。還是一樣,腼腆又放不開,但我知道他是開心的。
“他想跟誰做朋友、跟誰在一起、畢業之後想幹什麽,跟其他人沒半毛錢的關系,跟你這個連當面告白都不敢、只會威脅別人的人更沒關系!”我繼續吐露着嚴厲的話語,“連最基本的尊重都不懂,配不上他的人是你!”
“你可以繼續當膽小鬼,但是這個人——”我長長呼出一口氣,捉住的陳烏煦的手腕,“我先帶走了!”
說完,我扔下麥克風,拉着陳烏煦小跑下了臺。我們似乎撞到了別人,似乎碰到了餐桌,但我們依舊向外奔跑着。他沒有反抗,任由我拉着,把所有的瑣事都抛到了腦後。
踏出小禮堂的瞬間,身後的會場燈火通明。而我們把光亮全部扔在身後,仿佛世界中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似的。
等到我把陳烏煦拉到小禮堂後的樹林時,我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我觸電般地松開了手,側過頭摸了摸後頸。我能感覺到我臉上的熱度,嘴唇嗫嚅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
而陳烏煦低着頭,輕輕活動着被我抓紅的手腕。半晌,他輕輕笑出聲來:“謝謝你,小路。”
“……你怎麽老是跟我說謝謝。”我嘟囔,“你沒聽到那女的說什麽嗎?她真的太過分了,就算退一萬步、學校真是她開的,她也不能用威脅的方式讓你跟她交往。”我頓了頓,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肚子,“再說了,你是我朋友,你都沒說跟我絕交,她憑什麽管?”
“嗯。”陳烏煦笑了起來。或許是因為剛才的跑動,他的頭發有些淩亂,前額垂下了幾絲碎發。他的眼睛在夜色下明亮得跟星星似的,“她管不着。不管是我的交友,還是我的人生。我只是擔心你,小路。過會兒的舞會你不參加了嗎?”
“我又沒有舞伴,參加什麽參加。”
聽到我的話,他輕輕笑了起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心情很好。
“話說回來,你這哪裏來的爛桃花啊。”回味過來,我忍不住嘴碎了兩句,“你知道是誰嗎?”
“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了。她既然只敢在那種場合說出口,就證明她膽子也沒有這麽大。”陳烏煦無所謂地笑了笑。他直勾勾地望着我,突然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我的頭。
“幹嘛?”我努努嘴,躲開他的手,“炫耀你比我高啊?”
“沒有。”他搖搖頭,歪着頭沖我笑,“就是覺得,小路好帥啊。”
意外的直球讓我莫名其妙地害羞。我低下頭咳了兩聲,努力掩飾我的臉紅:“今天才知道?你金少爺一直都很帥。”
“我一直都知道啊,就是覺得我們好像私……”他嘴快地說了半截,又似乎察覺到這麽表達不太妥當,飛快地把身下的話吞了回去。
我們在昏暗的燈光之下沉默着,過了好半天,也不知道是誰先笑出了聲。我們指着對方哈哈大笑起來,臉笑得熱乎乎的,連冬日的寒風也不足為懼。
我們一起坐到一旁的凳子上,呼出一陣陣白色的霧氣。我擡頭望向天空,都說冬天的星星會比較低,但或許是因為禮堂的燈光太亮,天上黑壓壓的一片,一顆星星都瞧不見。陳烏煦也順着我的視線望上去,笑道:“其實我一直都很喜歡星星。”
“是嗎?”我回道,想着他明年生日可以約他去天文館,“是喜歡星座什麽的?”
他搖了搖頭:“也沒那麽高深,我對天文學沒什麽研究,只是單純地覺得很美。小的時候,我經常跟媽媽一起看星星。”
他很少提到生母。我抿了抿唇,故作輕松地笑道:“也是,不需要對所有感興趣的東西都有研究,那樣多累。”
“嗯。”他扭過頭看向我,笑着轉移了話題,“小路,今天的晚會你玩得還開心嗎?”
我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承認自己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只能模糊地答道:“還行吧,意面挺好吃的,你沒吃到真可惜。還有你主持得也特別好。”除去最後的插曲的話。
“其實我還挺羨慕他們能借助這樣的方式把心裏話講出來的。”
“是嗎?”我有點意外,“你也有想說的?”
陳烏煦對上我的視線。他的目光多了點我看不懂的複雜:“無論是誰都有秘密吧。”
“也是。”可聽到他這麽說,我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點不開心,就像是自己并沒有被他信任一樣。我的腳尖無意識地攆着小石子,無聲地鬧着不知所謂的別扭。
“不過……等你高考完之後,我想告訴你。”
“真的嗎?!”意外的承諾讓我驚訝地扭過頭,不自覺地勾起了嘴角。
他不禁失笑:“有這麽開心?也許這個秘密不是你想知道的。”
“怎麽可能,兄弟的秘密我肯定會好好保守啊,不存在什麽想不想知道的。”我嘿嘿一笑,一把摟住他的肩,“一定要告訴我啊!”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有點奇怪,因為他的表情竟然多了點難過。
轉念一想,我猛然明白,等我高考結束,也就意味着我們要畢業了——我在國內讀大學,而他已經決定好了要出國。我們不能像現在這樣時刻待在一起,距離甚至會有上萬公裏。
想到這裏,我竟也不是很期待這個秘密了。
可陳烏煦已經收斂好了情緒。他虛握拳頭,輕輕碰了一下我的肩膀:“嗯,我答應你。一定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