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吳昌

吳昌

周浩俊開車回家,把鑰匙放在門關,上了鬧鐘,先去洗了個澡,洗完後竟然清醒了。電視也沒開,坐在客廳坐了會兒,愣了會兒神,然後喝了點兒水,晃晃悠悠進卧室睡了。

周浩俊從那天開始每天晚上都在重複當天的所有場景,今天也不例外。只不過夢裏和現實不同,夢裏的視角很奇怪,他在俯瞰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但又什麽都做不了。

在場的所有人很明白會發生什麽,到一定階段之後為國家而死、為守護的百姓而死,反而對他們來說是死得其所。無論信仰是什麽,無論有什麽技能在身,這都是一種榮耀,所以,所有人都是那麽有條不紊,然後——就是結束,只有他活着,少了半條命似的活着。

他再一次夢見自己走在那段長長的黑暗的路上,他無比清楚路的盡頭是什麽,他盼啊盼啊盼,沒有人、沒有聲音,什麽都看不到、什麽也都聽不見,他每次都走不到盡頭。無限的黑暗讓人恐慌,但對周浩俊來說卻是習以為常,他本就來自黑暗。

他只是感覺絕望。

周浩俊會準時在睡着後的三個小時內驚醒,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上的冷汗,擡起手表看了看表盤上的數字,手搭在心髒上,深呼吸調節心率。小部分情況他會盯着天花板盯一晚上,大部分情況等心率降下來就睡着了,但今天是特殊情況——他有點感覺喘不過氣。

周浩俊自己抽了張紙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手撐着自己坐起身,開了臺燈,只是沒想到越坐越難受。他基本是憑着直覺走到客廳的,到吧臺的時候整個人跟從水裏撈出來的差不多了,他拿起吧臺桌面上的安神香,因為已經控制不了手上的勁兒了,香從中間捏斷了。

周浩俊趴在臺面上,右手用打火機打了半天火兒也沒打着,眼見着感覺眼前的東西忽大忽小,他索性放棄了,把東西放在臺面上,扶着牆坐在地上。他想,誰愛活誰活吧。

但難受還是難受的,眼前一陣黑一陣白,而且頭輕腳重的,周浩俊閉上眼,先感覺的是心髒發緊,後來感覺喘不過氣,周浩俊已經沒勁兒起來拿藥了,手搭在心髒處也沒什麽勁兒,除了攥着睡衣揪成一團。緊接着,他感覺眼前一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周浩俊醒來的時候,除了心髒難受,就沒什麽了。他擡起頭,看安神香在香爐裏插着,已經點着了,他輕聲笑了下,低聲道:“幹嘛不讓我死了。”放到正常人身上這可能是恐怖故事,但周浩俊已經習以為常,當時算命先生說他“地下而來雙親緣薄”,八個字句句屬實。

所謂雙親緣薄,只是父母早逝。小時候,他父母把他送走,他硬是找回了家裏,他母親心一軟沒再給他送走。八年前,他父母車禍而亡。他當時在午睡,夢到的現場同真實的現場一模一樣,甚至連車牌號都一模一樣。然後,就跟天授一樣,他腦子裏突然被塞進了很多不符合科學的知識,直到他處理完父母的喪事,當時九處的處長找到了自己,他接過了九處。

每八十一年化難的時候,死的都是周浩俊,是他的靈魂,也許不是這個名字,也許是其他名字。這個劫難化到當年的農歷新年,其餘八個人是誰不重要,但挨那下天罰的一定得是他。正常人的魂魄抗不過天罰,只會灰飛煙滅,所以每次都得是他的魂魄去扛。等當年的農歷年過完,剩下那八個人該升官升官、該增福祿的增福祿、該轉世投胎的轉世投胎,但對周浩俊而言,那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完不成要受罰、做到了也不會被褒獎,已經麻木了,一次又一次投生、死亡、找到徒弟、教徒弟找到下一世的自己,然後再投生、死亡。

所以,他一時沒想通,為什麽這次丢了魂,但沒有死。

周浩俊忍着不适扶着牆站起來,坐在椅子上,從吧臺下面的暗格拿了一個瓷碟,又拿了一包煙,抽出一根,用打火機點完放到瓷盤裏,推到自己的旁邊。月光透過窗戶照過來,仔細看地上的影子不止一個人。

周浩俊心髒還是難受,但還是給自己點了煙,怎麽點都點不着,他“嘶”了一聲。這裏沒別人,他張了張嘴,用很輕的聲音說了種不是這個世界上任何一種語言的語言:“煙都不讓抽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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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見對方以同樣的語言回答,翻譯過來就是讓他愛惜愛惜身體。周浩俊做了個手勢,嘴裏念了幾句,一轉頭看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人正坐在旁邊舒服地抽着煙。他有點不滿地看着旁邊的男人,但也沒再抽。他很少開天眼,是因為懶,有的時候沒閉上會有很多分不清的麻煩,而且反正都能聽得見,甚至有的時候聽見這些看不見的東西說話,他自己也分辨不清自己是真的耳朵聽見了,還是大腦聽到了。

吳昌看見他開了天眼朝他挑了挑眉,然後說道:“愛惜愛惜身體。”本來應該拍拍周浩俊的,奈何周浩俊現在也拍不得,畢竟他們現在不完全算一個物種。

周浩俊問道:“那天為什麽不讓我死?”

“你都問了那麽多次了,”吳昌有點不耐煩,“我哪兒知道領導怎麽想的,但你三魂少一魂,這段時間還是注意點。”

周浩俊手撐在桌子上捂着臉“嗯”了一聲,人有三魂七魄,天魂、地魂和命魂,七月初九的時候為了渡這個劫,他命魂和地魂各自沒了一半兒,按理說要不死了要不就半死不活了,但也不知道他怎麽就活了。以他地下那個領導的話說,是自己有事兒沒了完,可他想半天也沒想出來自己還有什麽事兒,而且沒的這兩個一半的魂兒讓他挺難受的。

吳昌抽完一根,周浩俊又給他點了一根,一會兒吳昌問道:“你是不是對不起誰家姑娘,讓你還完債再回去?”

周浩俊撇了他一眼:“沒有,平均就活二十五年,你敢談戀愛?”

“也是。”吳昌巴适地吸了口煙,他們這些人喜歡煙霧這種朦胧的東西再正常不過了,誰像周浩俊一樣為了家裏那只剛成精的狼在下面半點兒這種東西不沾,這種自律和克制,在他們無聊的生活中太難了。

吳昌繼續問道:“你現在的徒弟怎麽樣?”周浩俊還是那個周浩俊,他更願意叫周判,好吧,周判還是那個周判,但是每一世都會随機選個徒弟教教,也算是給地上培養人才。這麽多次來來去去,感覺周判早晚桃李滿天下。

“挺好的,”周浩俊問道,“別老想着招安,沒人往地下修。”大部分修行者還是想上西天,很少願意留在他們那裏,經常下雨就算了,不下雨的日子也陰沉得很。

“沒你家裏那只狼拖累你,你不也早上去了?”

周浩俊沒理他,去玄關拿了藥,壓在舌下含着,坐回來的時候說道:“這話跟我說說得了,別天天說來說去的。”吳昌說的是事實,他是早能上去了,但他想帶着家裏的那匹狼,畢竟坐騎也有最低要求,可惜那狼也剛成精,而且憊懶得很,也不怎麽修行。他也不是一個什麽争強好勝的人,在哪兒、做什麽對他都一樣,所以就随他去了。

吳昌“霍”了一聲,那可是倫敦和加州的區別,對他沒什麽,畢竟他這個職位就像個牢頭一樣,底下有給自己幹活的,而且人剛死的時候還有點蒙,所謂趁其病要其命,他工作輕松得很。但對周判不一樣,扛那麽多次天罰就算了,這小子能力超群,有點什麽危險的緊急的就讓他去,所以就算那兩個半魂歸位也不見得好受到哪兒去。

吳昌抽了半根煙就有事走了,這下沒人管了,周浩俊自己點了煙,用吳昌那個瓷碟當煙灰缸,省得多刷一個了。他剛說談戀愛的時候,無端想起陳樂,他見多了人性的黑暗、陰暗與潮濕,與這些相對比,他知道盡管陳樂生活中可能也有不如意,但仍然渾身充滿了光芒和溫暖人的力量。

他們不是一類人,一個活在陽光裏永遠向上,一個紮根在黑暗中不見天日;一個看起來就是個無憂無慮的普通人,一個帶着累世的記憶已經麻木了。周浩俊自嘲地想想,原來的自己竟然還沒死幹淨,可惜他不能制造羁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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