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東幽(二)

東幽(二)

司予栀也說不上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

有點像是吃了變質的水果, 第一口是甜的,緊接着古怪的味道便湧上來,沖得她直反胃。

司予栀自認和溫寒煙也算不上多麽熟悉, 但在她眼裏,溫寒煙永遠都是冷靜的。

她不會攀附于人, 更不會露出這樣近似于讨好的表情。

司予栀臉色陡然冷下來:“別叫我阿栀。”

她又冷笑一聲, 這次開口是對着司珏, “誰跟她投緣?我看是你自己吧。你少假借着我的名義, 說些亂七八糟的胡話。”

紀宛晴唇瓣動了動, 似乎有點受傷。

她勉強笑了一下:“好, 抱歉, 是我逾規矩了……司小姐。”

司予栀聽得心裏煩躁,她不想看着一個長得和溫寒煙八成像的人, 站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地讨好她。

司珏輕拍了兩下紀宛晴的肩頭,垂眸看向司予栀時, 眼神稍微有些冷。

“我見你方才态度熟稔。”司珏語氣淡淡,狀似無意道,“我以為你們有過幾面之緣。”

“我是與一個人有幾面之緣,但那個人不是她。”司予栀抱臂, 口中字眼像炮仗一樣往外蹦, “我是把她認成了溫寒煙。”

“溫寒煙”三個字一出, 空氣中陡然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

司予栀卻似是渾然不覺,指尖虛劃過紀宛晴眉眼前的空氣, 盯着司珏道, “哥, 你不覺得她長得很像溫寒煙嗎?”

司珏眉眼沉下來:“阿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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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兩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針鋒相對,紀宛晴便不再開口, 乖乖在一邊充當背景板隐形人。

她簡直快要被尴尬死了。

她原本還覺得司珏體貼浪漫,再加上家世好,人長得也好看,便把他的排序放在了季青林上面。

現在看還是算了。

——司珏怎麽會有個這樣的妹妹。

司予栀在原著裏劇情不算多,紀宛晴還以為她就是個普通的大小姐。

她現在不這麽覺得了。

真不知道司予栀是故意的,還是天生情商低。

司珏移情別戀,難道她看不出來?

成年人的世界裏的潛規則,不就是看破不說破嗎?

紀宛晴并不覺得自己和司珏混在一起有什麽不對,反正司珏在原著裏就是原女主的後宮,也就是說,他早晚都是她的裙下之臣。

她在三次元俯瞰二次元,當然不會把什麽事都放在劇情裏思考。

她只需要看結果,就能讓自己隐隐作痛的良心好過許多!

至于司珏和溫寒煙之間的婚約,即便沒有她出現,也早就是名存實亡。

溫寒煙對于司珏來說,大概就相當于初中時候過家家談的初戀?

再加上,紀宛晴先前同溫寒煙有過幾面之緣。比起惡毒白月光,紀宛晴感覺對方的氣質狀态更傾向于升級流大女主。

總之,應該是不會把男人放在眼裏的。

司珏雖說也算得上是這本小說裏排的上號的高富帥,但是人品屬實不太行。

這樣見異思遷的男人,自己收下來,也算是替溫寒煙把關,替她排雷了。

紀宛晴心底念頭轉了一圈,渾身不自在的感覺,随着這種洗腦減退了不少。

她只希望司予栀這個不速之客趕緊離開,卻沒想到對方不僅沒走,還把視線往她身上掃。

在司珏那裏碰了個釘子,司予栀又把矛頭指向紀宛晴。

“雲瀾劍尊的弟子?”司予栀道,“說起來,溫寒煙是你同門師姐吧?”

紀宛晴心髒一抖,怎麽還沒完沒了了:“是的。”

“她比你早入門五百年,你應該知道我哥是溫寒煙的未婚夫?”

這簡簡單單一句話,輕而易舉将紀宛晴剛才勉強做好的心理建設擊碎。

她幾乎維持不住笑容,求救般看向司珏。

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死渣男,你倒是說句話啊!

司珏卻只是負手立在一邊看着她們,似乎并不準備開口。

果然,替身文裏根本找不到什麽好男人。

不過是屎裏淘金罷了。

要不是她想舒服一點躺平茍命,才不要伺候這些狗男人。

紀宛晴強忍住腹诽,捏着鼻子強笑道:“……自然是知道的。”

司予栀沒說話,視線卻極具存在感地落在紀宛晴肩膀上。

司珏的手搭在上面,早已突破尋常的親密距離。

紀宛晴感受到司予栀的目光,瞬間渾身僵硬,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司予栀似笑非笑看着她:“你還真喜歡溫寒煙。”

紀宛晴一愣。

“喜歡到,讓你做夢都想成為她。”

司予栀最後看他們一眼,言盡于此,轉身走了,沒在意司珏和紀宛晴變幻的臉色。

眼不見心不煩。

*

另一邊,東幽簋宮。

提到東幽少主和溫寒煙的婚約,暗室之中莫名一靜。

片刻之後,有人不贊同:“但寒煙仙子天縱奇才,姿色才名都是名揚九州的,如何不能和東幽少主相配?”

“好笑,九州又何時缺過一個天縱奇才?”先前說“這婚事要黃了”的那人口風絲毫不變。

他似是已經知道了什麽辛秘,并不多說,臉上神情高深莫測。

這話一出,四周都沉默下來。

“那麽多年了,這婚事都沒黃,怎麽會在溫寒煙蘇醒過來名聲大噪之後,突然黃了?”

先前那人忍了半天,還是咽不下這口氣,反唇相譏道,“溫寒煙昏迷五百年,司珏少主都對她不離不棄。少主是何等情深義重之人,怎麽可能會悔婚?”

這話似乎說在了人心坎上,陸陸續續又有幾人應和。

溫寒煙眼睫掃下來,掩住眼底冰涼的情緒。

情深義重之人?

她想,她好像突然明白,為何司珏至今還未退了她的婚了。

空青在落雲峰上住過不少年,也曾親眼見過司珏待溫寒煙那些好,原本聽到前面還有些不悅,聽到這裏總算舒坦了不少。

“寒煙師姐那麽好,怎麽可能會被抛棄呢?”他小聲嘟囔一句。

溫寒煙卻笑了。

她被抛棄的次數難道還少嗎?

不。

或許應該說,她從未被任何人愛過。

那些曾經看似堅定的選擇,就像是黃沙白雪堆砌的雕塑。

遠看漂亮至極,湊近卻随風盡散,什麽都留不下。

只剩下一地別有用心。

葉含煜擔憂看了溫寒煙一眼。

他們在無相秘境中初見時,便充斥着與她有關的流言蜚語。

那時仿佛所有人都暫時封閉了某一段記憶,忘記了五百年前曾經有一個人奮不顧身拯救了天下蒼生。

只記得潇湘劍宗一個孽徒大逆不道,欺師滅祖,大鬧朱雀臺。

就像是少罵了她一句,身上就要被深深地插一刀。

分明什麽都未曾改變過,只是浮屠塔盡滅的消息流傳出去,如今流言便又朝着另外的方向飄過去。

修仙界弱肉強食,非黑即白,也不過如此。

“前輩。”葉含煜看着溫寒煙的側臉。

他指尖攥了攥衣料,似是鼓足了勇氣,聲音卻依舊不算大。

然而,語氣格外堅定,“日後若你再去朱雀臺,便不會再是孤身一人了。”

溫寒煙微微一愣,心底湧上一種說不上的情緒。

熱熱的,脹脹的,還帶着點不易察覺的酸澀。

“好。”

她笑了笑,“只是那種地方,我們都不要再去了。”

她嫌髒。

衣擺卻被冷不丁扯了一下,空青一邊使着眼色示意戲臺,一邊湊到她身邊用氣聲道:“寒煙師姐,你快看。”

溫寒煙朝戲臺上投去一瞥,眸光猝然一凝。

白衣墨發的纖細皮影與黑色的高挑皮影并肩而立,身側是瑰靡血紅的布景,左右兩側分別立着兩個黑色的皮影。

“看身形,像是一男一女。那個便是巫陽舟嗎?”

溫寒煙渾身如墜冰窟,寒毛倒豎,死死盯着戲臺沒有開口。

見她沉默,空青張了張口又閉住。

片刻後實在好奇,又小幅度指了指纖瘦的黑色皮影。

“那她是誰?”他用口型問,“這都是真的?”

溫寒煙心底一片冰涼。

起伏的人聲在溫寒煙耳側如潮水般褪去,她眼睛裏只看見戲臺上翻飛的皮影,幾乎劃過殘影,裹挾着一陣冷意掠到她心髒。

皮影戲上演的一切,都是在玄羅殿中真正發生過的。

血池,冰棺,巫陽舟,衛卿儀……

還有裴燼。

溫寒煙先前從未懷疑過,那個時候只有他們幾人在場。

否則,裴燼和巫陽舟二人之間,至少會有一人察覺。

此刻,她卻猛然間不再确定。

是不是有他們不知曉的第五人蟄伏在暗處。

這人的修為應當遠高于巫陽舟。

甚至,如今的裴燼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是誰?

當真有這個人存在嗎?

溫寒煙驚疑不定。

——若有人能夠将浮屠塔中發生過的一切,如此精準地複刻出來。

那裴燼呢。

她臉色沉凝。

裴燼的身份本便敏感,皮影上甚至精确地繪制了猩紅的刀柄。

有心之人但凡察覺——

溫寒煙平靜地擡起眼,掃視一圈。

這間暗室中來往人數不算多,周遭一片喧擾。

人聲鼎沸,桌邊的人似乎對戲臺上的免費消息并不熱衷,三三兩兩湊在一起閑聊,依舊對東幽少主的婚事争執不下。

在她的神識籠罩之下,一切無關緊要的色澤都褪去,唯有桌邊幾人身上閃爍着靈光。

卻像是有一層薄霧覆于其上,辨不清,摸不透。

——在場中人,大多修為都在她之上。

尤其是角落中坐着的那人。

溫寒煙微微眯起眼睛,不着痕跡用餘光投去一瞥。

角落那人頭上戴着鬥笠,身上披着黑色的長袍,從頭到腳都遮的嚴嚴實實,一根頭發絲都沒露出來。

他是那麽不起眼,泯于衆人之間,仿佛融在空氣裏。

若非她方才有心查探旁人修為,幾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溫寒煙垂下眼睫,心中默默考量。

此人修為定在羽化境之上。

甚至他身上那種返璞歸真的氣息,就連雲瀾劍尊身上,她都未曾感受過。

——或許是歸仙境。

溫寒煙還未收回視線,便聽見有人困惑地“咦”了一聲。

“我分明聽聞是溫寒煙一劍斬殺了巫陽舟,這另外兩張皮影是什麽人?”

“喂,你們這裏的消息不會有錯吧?”

幾人無意間瞥一眼戲臺上翻飛的皮影,卻像是發現了什麽意料之外的事情。

“等等,你們看——”一人指着墨發玄衣的皮影,“是不是看着有點熟悉?”

自始至終懶散靠着的裴燼緩緩撩起眼睫。

他原本以為一千年過去,修仙界中人也應當學得聰明了些,卻沒想到依舊只是一群蠢貨。

說話不中聽之人,殺了便好。

他指尖微微一動,卻有人比他更快,像是早已預料到他的動作一般,伸手用力按住他手腕。

溫寒煙唇角微抿,眼下敵暗我明,裴燼的身份絕不可以在這裏暴露。

她猛地甩袖屈指彈出一道劍氣。

劍風剛烈迅猛,不偏不倚直直砸向戲臺。

轟——

劍意将戲臺攔腰斬斷,纖薄的皮影登時被撕了個粉碎化作齑粉,色澤和形狀混雜在一起,再也辨不清。

“你——”

溫寒煙冷不丁一出手,周遭陡然一靜,無數道驚愕視線凝集在她身上。

“她瘋了嗎?”

“敢砸東幽司氏的場子,真是不要命了。”

一名距離戲臺最近的修士更是直接拍案而起。

他好端端坐在這,卻險些被戲臺崩出來的渣子劃破眼皮。

手中長劍铿然出鞘,劍刃直至溫寒煙。

“閣下這是何意?”

空青和葉含煜也是一愣,摸不清溫寒煙突然出手的用意。

此刻見旁人劍指她,又什麽都顧不上了,不約而同地上前一步,将她護在身後。

空青:“拿開你的手。”

葉含煜:“放肆!”

白衣青年俊秀,紅衣青年英氣,兩人皆是護短至極,語氣絲毫沒收斂,一點都不客氣。

這一幕似乎格外唬人,怒氣沖沖那名修士手腕一抖,竟當真将劍尖向後撤了撤。

片刻後,他才察覺這兩人修為不算高,一個天靈境一個合道境。

大庭廣衆之下被兩個黃口小兒吓退,簡直太沒面子。

“這位道友,你這是何意?”

“沒什麽別的意思。”

溫寒煙慢條斯理收回手,淡淡道,“不過是不太喜歡這個故事。”

“不喜歡便要胡亂打砸,出手傷人?未免太霸道!”

出聲那人皺眉打量她半天,卻見她戴着幕籬看不清五官,只穿着一身樸素的雪色長裙,通身沒有多餘裝飾。

看不出身份,氣度卻極其清華沉冷。

溫寒煙不偏不倚直視着他,雲淡風輕道:“出手傷人?我怎麽不知道我打的是你。”

她垂下眼睫,随意瞥一眼地上碎屑,“若是這種東西都能傷到你,閣下還是回去多練練。出門在外,省得一不小心丢了性命,贻笑大方。”

敢在這裏動辄出手,如果不是個蠢蛋愣頭青,那就肯定是一方大能。

這女子顯然不像前者。

況且這戲臺可不是那麽容易打破的,就連尋常合道境修士全力一擊,都未必能在它上面留下痕跡。

這女子卻不過是用了一抹劍意,便将它攔腰切斷。

他甚至看不出這劍意的深淺,更辨不清何門何派。

“……”修士氣焰莫名就弱了不少,在無數道視線的注視下咬牙重新坐了回去。

卻又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回過頭惡狠狠找補了一句,“往後小心些!”

溫寒煙扯了下唇角。

【劍覆山河】在技能欄中狂閃的頻率逐漸放緩,她若無其事地挪開視線。

空青常年生活在落雲峰,只習得潇湘劍宗劍法,葉含煜一芥子的法寶更是幾乎寫着兆宜府三個大字。

唯獨她有系統給的技能心法僞裝。

由她出手最合适不過。

溫寒煙不再理會身側衆人的反應,不動聲色打量角落中那人。

她出手砸了戲臺,幾乎所有人都陷入一種茫然的混亂之中。

唯獨角落裏那人,八風不動坐在原地,幾乎和牆面融為一體,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

但莫名地,溫寒煙感覺到一道視線自始至終粘附在身上,如影随形。

起先并不那麽明顯,卻在她打量角落中那人時,像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逐漸清晰起來。

仿佛一種算不上惡意,卻也并不善意的威懾。

那人這時似乎也察覺到溫寒煙的打量,大大方方微揚起頭,兩人視線隔着一層薄薄的紗幕相接。

“菩薩妖精,總是一念。若論本來,皆屬無有。 ”角落那人搖頭輕嘆一聲,手裏捏着一朵白玉蓮花。

他指尖輕撚一下,蓮花化作齑粉袅袅散入虛空。

“萬物皆有靈,喜則來,不喜則去,何必出手中傷呢?”

這人音色清朗,分明聲音不算大,在嘈雜的暗室之中卻清晰得擲地有聲。

這顯然是話裏有話,溫寒煙蹙眉看他。

隔着一層幕籬薄紗,還有一頂鬥笠,她似乎感覺到那人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

溫寒煙并未回應,視線在他空空如也的掌心一掃而過。

“白玉佛蓮。”她反問,“閣下是即雲寺中人?”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拱手行了一禮。

溫寒煙感覺那種被窺視感淡了幾分,似乎是那人挪開了視線。

裴燼掌心把玩着一盞空杯,動作卻在聽見“即雲寺”和“白玉佛蓮”時緩緩停下來。

他擡起眼。

角落那人自顧自斟了一杯茶,對着他們的方向遙遙一敬。

溫寒煙手中沒有茶杯,有茶杯的人一動不動,半點也沒給面子。

那人卻似乎并不在意,從容一飲而盡,起身離開。

裴燼倚在桌邊,他坐的位置恰好無光,身後陷落在一片黑暗之中,仿佛在某一瞬間彌漫起無盡黑霧。

随着那人的離去,這種莫名的危險感漸漸散去。

裴燼擡起頭,看向溫寒煙。

“原來被‘英雄救美’是這種感覺。”裴燼支着額角,像是反複品味一般。

片刻他擡眸一笑,“還真不賴。”

溫寒煙還沒回應,幾抹氣息朝着她的方向包攏而來。

幾名身着常服,相貌平平的修士站在不遠處,狀似無意,卻無形間将幾人包圍在其中。

“幾位道友,到了這裏來,卻不向我買消息,反倒砸了我的場子。”一道女聲低柔從不遠處傳來,尾音帶着幾分沙啞,渾然天成的妩媚。

“我還從未做過這樣虧本的生意。”

溫寒煙循聲望去,暗室正中央一張高臺,臺後倚着一個身材豐腴的女人。

她懶散靠在躺椅上,身上披着一匹滾金薄毯,左手托着一杆煙,寬大的袖擺垂落下來,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

一雙上揚的狐貍眼,定定盯着溫寒煙。

“誰說是虧本的生意。”溫寒煙不慌不忙上前,佯裝看不見身側虎視眈眈的幾名護衛,在高臺前站定。

“我這裏有一樁大買賣,你要不要做?”

“大買賣?自然要做。”女人眼睫輕眨,慢悠悠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層薄薄的煙霧。

她在缭繞的輕煙中靠近過來,發尾順着肩頭滑落,墜在溫寒煙手背。

“只是不知道你這樁買賣,究竟有多大?”

溫寒煙直視着她:“我要昆吾刀的消息。”

女人像是蒙着一層薄霧的眼底微微一頓。

她垂眼仔仔細細打量溫寒煙一遍,笑了下:“空手來的?”

下一瞬,一道殘影淩空而來,女人眼也沒擡,擡手将影子攏入掌心。

她輕巧一抛,一枚芥子在她指尖打着轉。

“這枚芥子沒有禁制。裏面的東西,随你開價。”葉含煜環臂立在溫寒煙身後。

女人卻沒動作,興致缺缺垂下眼,反手将芥子扔回來。

“這不是我要的東西。”

葉含煜還是頭一次碰見靈石解決不了的事情,臉色懵了一瞬,下意識把芥子接住,呆呆看向溫寒煙。

“前輩,我身上只有這些了。不夠的話,我再回兆宜府去取。”

溫寒煙搖搖頭,盯着女人道:“你想要什麽?”

“自然是和你問的消息對等的東西。”女人重新倚回軟椅上,指尖纏繞着幾縷墨發。

“比如……”

她露出一抹暧昧不明的笑,視線落在溫寒煙身上,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點。

“——你呀。”

“你、你胡說什麽!”空青猛然跳起來,往溫寒煙身前一站。

他一臉慷慨就義般的表情,遮住女人挑逗般的視線,“寒……我師姐才不是這種随便的人!”

“唔。”女人指尖微頓,淩空劃過空青心口,“那換一個,不如——”

她分明并未觸碰到他,她指腹掠過的空氣卻似是染上了熱度。

空青感覺渾身都開始發癢,眼皮一跳,正欲說什麽,卻見那根纖長手指毫無停頓地越過他,指向他身側玄衣寬袖的人。

“他也可以。”女人指尖微勾,媚眼如絲,沒有過多的動作,卻像是一種更令人難耐的引誘。

她笑眯眯收回視線,像是在忌憚着什麽,又像是巧合,目光并未在裴燼身上停留太久。

女人重新偏頭看向溫寒煙,“你意下如何?”

空青腦海裏轉一圈,毫不猶豫點頭:“這個可以有。”

把衛長嬴扔出去,他能少一個分走寒煙師姐注意的競争者。

與此同時,還能得到寒煙師姐想要的東西。

簡直兩全其美!

溫寒煙的眼神卻頃刻間冷下來。

并非她舍不得裴燼。

只是這女人狀似無意連續兩次開口,所求無論是她還是裴燼,都像是一種心知肚明的意有所指。

她很有可能知曉一些內情。

溫寒煙指尖蜷了蜷,下意識撫上流雲劍身。

一道慵懶含笑的聲音冷不丁從她發頂落下來。

“這可使不得。”

這聲音并不迫人,溫寒煙的動作卻是一停。

她側過臉,看見裴燼不知何時繞到她身後站着。

他不疾不徐笑了下,尾音拖得很長,極具暗示意味,“在下已經心有所屬了。”

溫寒煙身形略微一頓,下意識掙紮了下,後心卻猛然抵上一片溫熱。

她這才察覺到,裴燼一條手臂從她身後繞過去,寬袖垂落而下,絲毫沒有觸碰道她,不輕不重按在桌沿。

許是他們之間的姿态雖然親密,但隐隐透着一種劍拔弩張的疏離感,女人托着煙槍若有所思地看過來一眼。

就在這時,似是察覺到溫寒煙的掙紮,又或者是早有預料,那只手微微一轉,手指輕勾她身後的衣料。

裴燼聲音在這樣近的距離裏落下來,半真半假染着笑意,“這事也并非什麽秘密,我早已對你說過千百次,此時又何必因此不自在。”

腕骨分明,經絡清晰,平靜之中蘊着極強的爆發力。

溫寒煙臉色古怪地和他僵持了片刻,終究還是不動彈了。

她垂下眼睫,只當是默認了。

眼下情況特殊,裴燼胡言亂語倒也在情理之中。

在旁人眼中,她像是被他圈在懷中。

這看起來是個極具保護意味的姿勢,但溫寒煙卻知道,這只手的主人已經暗暗準備着,只需要微微一動手指,便瞬息之間奪走這整間暗室中人性命。

身邊帶着個不知何時便要牽連她的“累贅”,偏偏這個“累贅”還是個不安分的殺胚,簡直不知道低調收斂幾個字怎麽寫。

溫寒煙當機立斷開口打破僵滞的沉默。

“既然買賣談不成,這消息我便只有自己進東幽去找。”

女人似乎不意外溫寒煙的答案。

她眯着眼睛躺在煙霧裏,又緩緩吐出一口煙圈,才緩聲道:“你們想進東幽?那還是下個月再來吧。”

她眯起眼睛笑着吐出後半句話,“現在,肯定是進不去的。”

“東幽的門敞在那,不就是給人走的?怎麽會進不去。”空青狐疑道。

“你大可以去試一試。”女人微笑,“然後你就會知道,我有沒有在說謊。”

她嘆口氣,“只是不知道那個時候,你還有沒有這條命在,能不能開得了口。”

空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溫寒煙按住他:“若我一定要進呢?”

“相逢即是有緣,出門在外,自然要廣結善緣。我不介意免費送給你們一條消息,也算你們沒有白來一趟。”

女人點了點煙杆,手肘支在桌沿,托着下巴道,“我這裏的消息,外面是得不到的。”

“我砸了你的戲臺,你卻什麽都不要,反倒要送我一條消息?”溫寒煙擡起眼。

“誰說我什麽都不要?”女人笑意不變,“幫了你,你怎知不是在幫我自己?”

她一歪頭,“說來說去,你到底要不要聽?”

溫寒煙沉吟片刻:“……多謝。”

有消息她自然要聽,至于其中兇險,她也不介意去嘗。

修仙界從來沒有四平八穩的道路。

既然想要往上走,她便要去賭。

女人捂唇噗嗤一笑,似是覺得溫寒煙極有意思,盯着她幕籬垂落下的薄紗多看了幾眼。

“東幽少主正在大辦宴席,廣邀仙門世家。前來出席的,都是些宗主長老級別的大能。”

她指尖輕輕點了點煙杆。

“這種時候,東幽是絕對不會允許魚龍混雜之輩出入其中的。”

“宴席?”葉含煜愣了愣,有點想不通。

兆宜府和東幽并稱兩大世家,他與司珏曾有過幾面之緣,雖然不熟悉,但也多少了解幾分。

“司珏生辰宴剛過去幾個月。”葉含煜仔細回想了一下,“如今又不是什麽特別的日子,他為何要大張旗鼓擺宴封城?”

“還偏生是恰巧在你們來此的時候辦,着實有緣分。”女人叼着煙嘴,口吻含混。

她不再多說,随手一指一旁碎了個稀巴爛的戲臺,“至于那個,看在你們生得好看的份上,放過你們這一次。”

說罷擺擺手,直接下了逐客令,“既然我想要的,你們給不了,這買賣也就算是黃了。我這裏不歡迎不做買賣的閑人,你們快點走吧。”

“前輩,此人說的話也不可盡信。”

葉含煜一邊往外走,一邊湊近溫寒煙低聲道,“即便東幽閉門謝客,我們也一定能進去。”

他無聲握拳,堅定道,“相信我。”

但很快,葉含煜就被狠狠打臉了。

“且慢。”

彩飾金裝的城牆下,兩側守衛魚貫而出,約莫二三十人,身着淺金色蓮花紋衣袍,背負重劍,整齊劃一、氣勢浩蕩圍攏而來。

為首那人體型壯碩,滿臉橫肉,兩眼被擠得只剩下兩條縫,滿面兇相。

“昨日東幽便閉門謝客了,告示貼得整個辰州四處都是,怎麽今天還有不長眼的人在這?”

他指着溫寒煙幾人不耐道,“有拜帖嗎?”

原本城門口只有兩名守衛,其中一人戰戰兢兢道,“沒、沒有。”

“那你還愣着幹什麽?是等着我來替你守城門嗎?”為首那人冷哼一聲,反手一掌将開口的守衛擊飛數丈遠。

“廢物!司氏不養閑人。”他一臉嫌棄伸出手,身後立即有人替他遞上手帕。

為首那人仔仔細細擦了手,仿佛沾上什麽污穢不堪的東西,反複擦拭過後随手将手帕向後一扔。

“沒有拜帖之人,全都趕出去。”

他碩大的身體幾乎将整個城門遮了個嚴實,一點縫隙都沒有。

葉含煜臉色微變,抿唇沒有退開,耐着性子行了一禮。

“在下兆宜府少主葉含煜,碰巧游歷至此,聽說司少主大擺宴席,想着來湊一湊熱鬧。不知可否通融一番,讓我們進去。”

“兆宜府少主?”為首那人轉過身來,上下掃一眼葉含煜。

他像是想到什麽可笑的事,用一種居高臨下的語氣嗤笑道,“衣服倒是挺逼真,但你就憑這一身衣服說你是兆宜府少主——那我換件紅衣,還能做兆宜府家主嘞。”

葉含煜抿了下唇角,他自出生起,接觸的便皆是世家大族子弟,彼此皆能混個臉熟,還從未被外人質疑過身份。

他将腰間長劍亮出來,“此乃昭明劍,是我本命法器。如此你總該信了?”

“我又沒有見過真正的昭明劍,如何能确認你說的是真是假?”為首那人只敷衍地瞥了一眼,便像是趕蒼蠅一般揮揮手,“沒有拜帖不準入內,快走快走。”

葉含煜又不是泥人捏的,自小也養尊處優,從未被旁人如此對待過。

更何況他先前已經誇下海口,對溫寒煙說過會帶着他們一同進去。

葉含煜深吸一口氣:“既然如此,可否代在下通傳?司氏少主和家主都與我有過幾面之緣,也識得昭明劍氣息。屆時,你便可确認我身份。”

像是聽見什麽荒謬滑稽的話,為首那人大笑出聲,臉上身上橫肉顫抖。

“笑話,我們東幽少主和家主是何等身份,豈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随便見的?”

他嘲笑道,“這兩日,像你們這種不知道從何處得了消息,冒充貴人身份想要渾水摸魚進來的人,我可見得多了。若是人人都要見少主和家主,豈不是亂了套了?”

空青簡直看不下去,忍不住道:“若他當真是兆宜府少主,你又待如何?”

“兆宜府的拜帖已經發了。”為首那人冷哼一聲,輕蔑道,“若你真的是,那就回去拿着拜帖再來。”

一個戴着幕籬、連真面目都不敢露的醜女,一個一身樸素白衣的窮鬼,一個冒充兆宜府少主的暴發戶,一個氣息陰戾詭谲的怪人。

怎麽看怎麽是路上随意搭伴而來的散修。

他雖然這麽說,卻顯然已經将他們當作了西貝貨,随口道,“到時你要是真的能帶着拜帖見到我,我跪下來給你磕頭謝罪。”

葉含煜咬肌鼓動幾下,吐出一口濁氣。

他退後幾步,看着溫寒煙忍耐道:“前輩,我們走吧。”

從前他只聽聞東幽子弟高傲,卻沒想到連一個守門的統領都如此眼高于頂。

也罷,大不了他與姐姐知會一聲,到時總是能帶着前輩進來的。

空青卻咽不下這口氣。

“我看根本用不着下次,現在你就得跪下謝罪!”

他昂首挺胸抱劍立于溫寒煙身側,驕傲一示意,“兆宜府少主你不認得,東幽少主的未婚妻你總該認得吧?”

為首那人露出一抹古怪的表情:“東幽少主未婚妻?”

他視線挪向被幕籬遮住面容的白衣女修,“你是說溫寒煙?”

空青下颌一揚:“正是。”

他本以為這話一開口,這拽得幾乎要上天的守衛便會立刻吓得屁滾尿流。

卻沒想到,統領不過怔了片刻,喉間便爆發出一陣譏诮笑聲。

“溫寒煙?”他一邊笑一邊道,“且不說她究竟是不是,只說此人現在還擔着個未婚妻的名頭,不久之後,那可就未必了。”

空青愣了愣,這句話每個字他都聽得明白,合在一起卻怎麽都難以理解。

半晌他才艱難地領會了這話中令人心寒的意味,登時大怒:“你什麽意思!?”

為首那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空青,一臉橫肉的溝壑陰影更顯得冷漠。

“請回吧。”他身後的人馬不約而同拔劍,“別逼我動手。”

空青簡直氣得發笑,反手按上鴻羽劍柄:“好啊,那你動手試試?”

他雖然語氣兇狠,動作卻只是作勢要拔劍。

空青自然也不傻,東幽這樣的地方,如果他們還沒進門去便在城門口鬧事,只會給寒煙師姐惹麻煩。

但他心存顧忌,對面卻顯然并沒有這一層顧慮。

幾乎是一瞬間,一道呼嘯而來的劍風便直撲上空青面門。

對方絲毫沒有手下留情,劍意還未砸落在身上,空青已感覺到皮膚陣陣刺痛。

他強行克制住自己拔劍的沖動。

不行,他不能還手。

若是在東幽城門前傷了東幽的人,無論實情如何,東幽也只會怪罪在他、在寒煙師姐身上。

若是他挨了打,說不定還能讓寒煙師姐行個方便,讓那個司珏對寒煙師姐心存內疚。

空青牙根一咬,整個人仿佛生了根一般立在原地。罡風瞬息而至,就在幾乎将空青橫掃而出的那一瞬間,一只手從斜地裏伸出來。

空青一愣,懵懵懂懂擡起頭,正看見溫寒煙翻飛的衣袂,如瀑青絲在狂風中飄揚,露出那雙極亮也極冷的鳳眸。

“站着挨打,不是我身邊的人該做的事。”

溫寒煙反手把空青扯到身後,右手順勢按劍,流雲劍甚至連鞘都沒出,劍意隔着劍鞘震蕩開來。

先前出手的那名東幽弟子什麽都沒看清,整個人便被一道劍風隔空震得倒飛而出,“轟”的一聲撞在城牆上,塵煙彌散,半天都爬不起來。

“你——”

“你這是沒有拜帖,便要出手硬闖嗎?!”

“竟敢在我東幽傷我東幽弟子,我們一起上!”

“拿下她!”

呼嘯的劍風此起彼伏,溫寒煙卻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她迎着劍意擡起眼,看見那身材肥碩的統領巋然不動立在城牆邊,一雙三角眼饒有興致地盯着這邊,顯然沒有任何要開口制止的意思。

溫寒煙指節微動,緩緩扣緊了流雲劍柄。

她不惹事,卻也從不怕事。

這世上恐怕還沒有這種道理,讓東幽如此明目張膽騎在她頭上作威作福,欺負她的人。

與此同時,識海中傳來龍傲天熟悉的亢奮聲音。

【該角色符合:仗勢欺人、草菅人命的炮灰反派。】

【任務:幹脆利落一劍封喉:“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

溫寒煙唇角略微勾起。

正合她意。

不遠處,裴燼早已在動手前繞開幾步,尋了個還算安生的角落靠在樹上。

這點小打小鬧,他分毫不懷疑,對于溫寒煙來說,恐怕連熱身都算不上。

更何況,這是東幽和她之間的事。

裴燼閉上眼睛。

然而他想求清淨,識海裏的聲音卻偏偏不給他清淨。

[叮!請沖冠一怒為紅顏,立刻出手替白月光解決不長眼的炮灰,然後将她按在牆上,雙眼發紅地掐住她的腰,低聲貼近她耳邊:“別怕,命都給你。”]

[……]

裴燼涼涼扯了扯唇角:[你有病?]

他若是當真這麽做了,恐怕得被溫寒煙當成走火入魔,反手一劍結果了。

[哎呀,你怎麽這麽害羞呢?]綠江虐文系統鼓勵他。

[經過大數據測算,這是最容易成功讓人動心的臺詞了!我直接給你作業抄,讓你少走幾百年彎路,這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怎麽輪到你這還不樂意了呢?]

裴燼笑意未變,語氣卻算不上好:[倒也的确少走幾百年彎路,畢竟壽元已盡,方便直接去閻羅殿輪回。]

見他油鹽不進,綠江虐文系統語氣一急,[磨磨蹭蹭,還算不算個男人?人家都打到你老婆頭上去了,她現在雖然在苦苦支撐,但是想必很快就會受傷!你這個年紀,怎麽忍得住的?]

裴燼垂着眼倚在樹上,八風不動。

[再說了!!]綠江虐文系統放大招,[現在欺負白月光的,可是她名義上未婚夫的家仆啊。這一路上流言蜚語那麽多,現在她心裏肯定很絕望失落——這可是你趁虛而入的好機會!]

裴燼眼睫略微一動,慢吞吞擡起眼。

綠江虐文系統趁熱打鐵:[更何況,別的男人這樣始亂終棄、欺負白月光,你就一點都不心疼?一點都沒有想要把那個男人撕碎的沖動?]

說到這裏,它突然悟了:[我明白了!你是吃醋了!是不是?你最近怎麽回事,醋勁怎麽這麽大,一天喝一壇?]

[閉嘴。]裴燼眉梢略略向下壓了壓,[你真的很吵。]

綠江虐文系統瞬間噤聲,身體被捏碎又重組的可怕回憶支配了它。

它原本已經不抱希望,就連它剛才苦口婆心嘴都說幹了,也沒能說動這冷血無情的宿主。

但出乎綠江虐文系統的意料,裴燼竟然緩緩直起身。

不遠處亂作一團的戰局卻已經呈現出一邊倒的趨勢。

一道劍光閃過,一名東幽弟子雙目圓睜,捂着脖子緩緩倒在地上。

天光大亮,日光落下來,映得視野間一片發白。

一身白雲道袍的女修一臉淡定的收劍,冷漠道:“寧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

裴燼腳步略微一頓。

他皮笑肉不笑:[苦苦支撐?很快就會受傷?]

綠江虐文系統安靜如雞:[……]

它也沒想到,理論上說,劇情發展就應該是它說的那樣啊!

這位白月光……屬實有點太生猛了。

[叮!任務失敗!]

一百年的壽元瞬間被綠江虐文系統眼也不眨地扣掉。

不管,就算是它說錯了,宿主也不能這樣取笑它!

反正這魔頭的命長的很。

溫寒煙将那具屍體随意扔開,再次擡起眼時,便發現先前恨不得貼到她臉上的包圍圈,不知道什麽時候散開了數尺。

眼下出了人命,不遠處看熱鬧的統領也坐不住了,肥碩的身體一步三顫地大步趕過來。

“你竟敢傷東幽弟子性命?”他雙目圓睜,原本便顯得極為刻薄的眼睛,在肥肉的擠壓下,顯得更加戾氣橫生。

“我今日便代家主,好好教訓教訓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溫寒煙心底冷笑一聲,緩慢轉了轉手腕,流雲劍身在日光下反射出一道寒芒。

就在這時,統領腳步一顫,整個人仿佛斷線了的風筝一般“刷”一下倒飛出去,寬大的陰影在地面上滑行,“砰”一聲和他的身體一起彙集在粉碎的牆邊。

方才艱難從那小坑裏爬出半邊身子的東幽弟子滿目絕望,被迎面飛來的肉重新砸在了坑裏。

裴燼走過來,長袖一掃将那統領掀飛。

溫寒煙敏銳地察覺到他臉色不太好,連帶着眉目間都流露出幾分未曾壓抑的冷戾:“沒完沒了。”

他屈指直接淩空扣住城門,在一衆東幽弟子目瞪口呆的注視中,厚重的城門緩緩震顫了下,幾乎要從城牆裏被掀下來。

變故突如其來,溫寒煙只想給人點教訓,倒也沒當真無法無天到要将東幽的臉面撕下來按在地上踩。

她連忙收劍歸鞘,手腕一轉按住裴燼動作:“你這是幹什麽?還不住手!”

溫寒煙一開口,那城門顫顫悠悠、岌岌可危的搖晃稍微靜止一瞬。

裴燼垂下眼來:“為何?”

溫寒煙莫名其妙:“什麽‘為何’?”

“你向來不是什麽任人揉捏的性子,今日卻偏偏不要我對東幽出手。”裴燼掀起唇角,笑意未達眼底,“為什麽?”

溫寒煙察覺到他情緒波瀾,卻摸不透他不悅的緣由。

莫非是因為他同東幽有舊怨?

思及此,溫寒煙擰眉道:“即便你要出手,也該——”也該選在一個不會暴露自己身份的時候。

溫寒煙話還沒說完,電光火石之間,一道聲音從斜地裏傳來,有人伸出手。

“還真熱鬧,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朱紅色的衣擺緩緩落下,露出一張刻着蓮紋的玉簡。

葉含煜目光一頓,難以置信盯着近在咫尺的身影,片刻之後,眼底浮現起一陣狂喜。

“姐姐?!”

許久未見的葉凝陽一身朱紅長裙,袖擺金絲滾邊,前襟繡着楓葉,發間金釵流蘇搖曳,一身珠光寶氣,在日光掩映下耀眼得幾乎令人無法直視。

葉凝陽朝着溫寒煙幾人微微颔首,随手将玉簡扔過去。

她顯然也聽見了先前那些話,這玉簡與其說是“扔過去”,更像是“砸過去”,好不容易爬起身的統領被這一玉簡砸的,登時嘔出一口血。

葉凝陽譏诮開口,“東幽不養閑人?”

面對着她的時候,守衛統領态度驟變,連忙一邊擦血,一邊手忙腳亂恭敬去接。

“葉家主……我……他——”守衛統領驚疑不定地看着葉含煜,片刻又去看葉凝陽,這目光在他們兩人臉上來回幾次,越看越心驚。

這樣相似的兩張臉,葉含煜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幾乎是在往他臉上明晃晃地扇巴掌。

“連貴人都認不出,是在等我幫你守城門嗎?”葉凝陽盯着他冷笑一聲,屈指一彈腰間赤影窄刀。

身後四五十名紅衣勁裝侍衛應聲而上,護在溫寒煙幾人身側,對着城牆下的守衛統領怒目而視。

氣勢登時朝着另一邊傾軋倒去,守衛統領臉上的肉一顫,“我、我……葉家主恕罪!我只是——”

“我沒興趣聽你說廢話。”

葉凝陽一把将溫寒煙拉到身邊,“拜帖既然已經拿來了,那現在你該做什麽,還需要我來提醒嗎?”

守衛統領簡直後悔得要暈過去。

他怎麽能想得到這幾個風塵仆仆的人,竟然真的是兆宜府的貴人?!

早知道這樣,他剛才就不該逞一時之快,多嘴說那句話!

守衛統領咬咬牙,撲通一聲跪下來,用力在地上磕了個響頭,渾身的肉都随着動作顫動。

“對、對不起,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沖撞冒犯了幾位貴客!”

這邊磕頭磕得震天響,葉凝陽卻分毫沒在意。

她轉頭看向溫寒煙:“夠不夠,讓他再多來幾個?”

葉凝陽話音剛落,守衛統領便會了意,片刻不停地連連磕頭,很快便見了血。

溫寒煙垂眼看着他,看着他額頭皮開肉綻,鮮血順着肥肉淌下來,難看至極。

她驚訝地發現,她心裏竟然沒有分毫憐憫。

倒也談不上快意,她只覺得本該如此。

原來,她根本沒有那麽善良、那麽無私。

“行了。”葉凝陽差不多便喊了停,她畢竟也是來客,不想剛來便讓東幽面子上過不去,只能适可而止。

“不管她是不是司珏的未婚妻。”她眼睫垂下來,居高臨下中漾着幾分不怒自威的氣息。

“作為我的朋友,她沒有資格進去嗎?”

……

一座清幽院落之中,四周水渠清泠,和煦輕風微漾,驚起水面點點漣漪。

一人于槐樹下蒲團上盤膝而坐,淺金色衣擺逶迤而下,浮于水面之上,如同散開的金蓮般随着水波輕輕搖曳。

他一頭墨色長發被玉冠高束,眉目如畫,唇不點而朱,幾分豔色卻又被立體的鼻骨壓下,平添幾分薄淡的冷意。

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平靜。

“少主,兆宜府的人到了。”

司珏緩緩睜開眼睛,臉上沒什麽多餘的表情:“知道了。”

清晨司予栀自顧自扔下話走了,紀宛晴跟他鬧了許久。

他好聲好氣哄了半天,才得以脫身。

“不過……”前來通傳之人欲言又止。

司珏有點不耐煩地皺眉:“說。”

“葉家主此番随行人數,與前來赴宴前的說辭有些出入,多出了四人來。”

司珏漠不關心輕哂一聲:“随便她。”

通傳之人卻依舊站在原地沒走。

“還有什麽事。”

來人猶豫良久,還是實話實說道:“……其中有一名白衣女修,出手殺了一名東幽弟子。”

司珏撩起眼皮:“她什麽來頭?”

通傳之人抿抿唇,沒有回答,轉而說了另一件事:“還有,她身邊跟着一名黑衣男子,出手間……險些将城門掀下來。”

“險些掀下來,那不就是沒能掀下來。”司珏重新閉上眼睛。

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也罷,既然是東洛州的客人——那等蠻荒之地出身的,能有什麽見識教養,随他們鬧便是。”

通傳之人本想将剩下的話壓在心裏,但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開口。

“那名白衣女修她……她自稱寒煙仙子。”

司珏猛然擡起眼睫:“你說什麽?”

平靜的水面陡然掀起巨浪,震蕩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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