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梨落(二)

梨落(二)

今日是廿月的第一天, 宴席召開的日子,東幽正殿人聲鼎沸,其餘地方破天荒顯得冷清許多。

[你已經有十三個時辰沒見到白月光了。]

綠江虐文系統幽幽道, [你知道嗎?在另一個世界裏,只要超過一天不聯系不見面, 那就是默認分手。]

[你很快就要失去你的老婆了, 她一個人孤零零面對東幽群狼環伺, 一定非常的無助, 絕望。你還不快點去幫她?]

裴燼懶散靠在樹幹上, 樹影婆娑映在他深邃立體的臉上, 更顯俊美。

無助?

絕望?

裴燼将手中石子扔入池中, 水花濺起,他掀起眼皮, [在你看來,她就是這樣的人?]

[難道不是嗎?]綠江虐文系統理直氣壯道, [無論是多麽堅強的女孩子,內心也總有最柔軟的一面。即便身上披着銅牆鐵壁一般的铠甲,但她總歸是會有累的時候的!]

裴燼又扔了一顆石子進去,面上沒什麽多餘的情緒, 盯着搖曳的水花。

溫寒煙現在早已不似他們初遇時那麽狼狽的樣子。

她修為不俗, 容貌姣好, 氣度不凡,身邊也自然而然吸引了一衆願意追随她的人。

他不是感覺不到她近日來刻意的疏遠。

他們之間的距離, 仿佛在無形的縮短之後, 再次被她單方面冷漠地推回了原點。

裴燼擡起眼睫, 沒什麽所謂地笑了下:[她可未必那麽樂意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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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終于——]綠江虐文系統難掩興奮,小光團都憋得通紅, [承認她是你老婆了!]

裴燼:[……]

他眼也不眨一把将光團捏爆,慢條斯理甩了下袖擺。

他今日心煩意亂。

不知是因為溫寒煙日前的拒絕,還是因為此刻她被那個蠢貨未婚夫退婚。

又或者是別的什麽。

裴燼繞回花園之中,池景綠意千年如一日。

東幽仿佛在這一千年中,沒有絲毫變化。

一尾紅鯉翻騰出水花,淅瀝瀝的水流輕響。

“長嬴,快看,哈哈哈,這兩條魚的尾巴差點打起來!”

雲風捏着折扇笑得前仰後合,半晌卻沒聽見回應,一只手捂着笑得發疼的肚子,一邊轉回身用手肘戳他一下,“你怎麽不笑,是生性不愛笑嗎?”

裴燼面無表情抱劍立在他身後,眼也不擡地避開他動作,用一種一言難盡的眼神看着他。

“你這種狀況多久了?”

裴燼皺眉道,“身為潇湘劍宗宗主嫡子,你卻不是追在司星宮那個什麽玉華流身後,就是荒廢修煉,今日竟然在這裏看幾條魚,看了幾個時辰。”

雲風面無表情打斷他:“是流華——流華師妹。”

裴燼靜了靜。

“行吧。”他輕咳一聲,“不管是流華還是流什麽別的,你是想在下月的昇陽大比時,讓她看你出的洋相?”

雲風撇了下唇角,“當然不想。”

他轉過頭去,視線裏正好是幾塊散落在池邊的石塊。

雲風展開折扇輕輕搖了兩下,倏地有了主意。

“長嬴,我今日教你一個其他的修煉之法。”他收了折扇,扇骨朝着裴燼肩膀上一點,神秘道,“而且這次,我包你能笑出聲。”

裴燼挑了下眉梢。

半盞茶之後,一黑一白兩個少年蹲在被刻得亂七八糟的石塊旁邊,陷入沉思。

“司槐序是長這個樣子的嗎?”雲風盯着石塊,有點不确定。

裴燼低下頭,正對上一雙眯眯眼——方才雲風用扇骨刻上去的,他說他不太會刻眼睛,但如果把眼珠子刻上去,可能看上去會有點恐怖。

裴燼也不會。

他抿抿唇角,铿然拔劍,豎着在那兩條代表着眼睛的橫線上,刷刷刻了好幾道。

雲風一邊看着他動作,一邊心驚肉跳:“……這是什麽?”

裴燼收劍歸鞘,将石塊拿到臉旁邊,閉上一只眼睛,一只手指着石塊,一只手指着自己的眼睛:“睫毛。”

雲風一臉便秘地看着石塊上蜈蚣一般的痕跡:“……”

裴燼睜開眼睛,看一眼雲風神色,又看一眼石塊上的眼睛,狐疑道:“不像嗎?”

雲風“呵呵”笑了下,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要我說,另一只眼睛便不要刻了吧。對稱顯得太古板,此刻呈現出的樣子,不失為一種淩亂野性的美。”

裴燼想了想,覺得有道理:“行。”

雲風生怕他反悔,又折騰出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東西來,趁機趕緊把石塊拿到自己手裏來。

他們現在還只刻了五官,衣着打扮還沒有刻上去——他們都不會,而且根本想不起來司槐序平時打扮成什麽樣。

一個脾氣比石頭還臭的孔雀男,他們根本不會花心思觀察他的打扮。

雲風又觀察了這被雕了一半的石像片刻,嚴肅道:“長嬴,你說若是司槐序知道了,會不會殺了我們?”

裴燼冷笑一聲,不屑一顧:“就憑他?”

“……所以你也覺得我們的作品真的很醜?”

“……”

兩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誰率先憋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緊接着笑鬧作一團。

“那咱們接着刻?”

“舍命陪君子。”

但終究這石像還是沒能刻完,就在雲風扇骨即将落下去的那一瞬間,不遠處傳來一聲暴怒的冷喝:“你們在幹什麽!”

雲風手一抖,尚未收斂的劍氣轉了個彎,在另一只尚且完好的眯眯眼上留下深刻的一道痕跡。

“完了,毀容了。”

雲風扶額,艱難地轉頭去看,“司槐序?”

一身華服錦衣的少年站在陰翳之中,身着淺金色蓮紋長袍,白玉束發,幾縷發絲辮起綴以寶珠攏入發冠之中,在樹影下熠熠生輝。

他眉眼秾麗,卻并不顯得女氣,一雙微上挑的眼睛裏幾乎要噴火。

“雲、風。”從牙關裏擠出來兩個字。

一道殘影閃過,裴燼下意識伸手去接,把石像穩穩接了個滿懷。

他額角一跳,再回過頭去時,身邊哪還有雲風的影子。

“司少主,此事與我無關。”遠遠飄來他的聲音,“你若是要找麻煩,便去找裴燼吧!”

裴燼唇角一抽,和司槐序陰沉的視線對上。

兩人被惱羞成怒的司槐序追着,在東幽裏漫山地跑。

裴燼一邊矮身踏在劍身上疾行,一邊把石像扔回去。

他現在也回過味來:“說實話,你到底為何要刻這個醜東西?”

雲風手忙腳亂地接住,寶貝至極地将醜到令人發笑的石像放在懷裏。

“流華師妹說了,只要我敢在東幽幹這事,她便答應跟我出游踏歌一次。”

他讪讪笑了下,速度卻不慢,扇骨化作數把短劍将他身周嚴絲合縫地護住。

裴燼毫不意外,他早該猜到,以雲風的性格,能做出這種事只有可能是為了玉流華。

“她那是耍着你玩。”他簡直氣笑了,“司槐序和我們不對付,瞎子都看得出來。”

“我知道啊,流華師妹可不是瞎子——但是萬一呢?我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否則會追悔莫及的。”

雲風輕輕撫着懷中的石像,唇角微揚,“流華師妹是我在這世上,除了長命百歲之外,唯一的追求了。”

裴燼聽得險些吐了,真惡心,怎麽會有人面不改色說出這種話來。

他眉心一皺,霍然停下腳步。

雲風被他晃了一下,又向前疾行數丈才繞了回來:“怎麽了?”

“我們跑什麽?”裴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慢悠悠颠了一下掌心長劍。

“又不是打不過。再說,我們有兩個人。”

雲風神情空白一瞬,也是一臉茫然:“是哦,跑什麽呢?”

兩人這一打岔的時間,密林深處摩挲沙沙作響,有什麽人踩着枝葉緊随而來。

片刻後,司槐序追上來,咬牙切齒:“裴燼!”

下一瞬,一條濕濕滑滑的東西直撲面門,漾着點淡淡的腥氣。

被扔了一臉的紅鯉。

……

裴燼看着空蕩的池中。

分明前日他還見此處鯉魚成群,如今池水裏竟然空落落的,零星一兩條瘦弱的紅鯉漫無目的地亂逛,清水幾乎倒映出池底。

他臉色微沉,轉身疾步便走。

沒走出幾步,遠遠便碰上三五名東幽家仆,人人手中都捧着個大桶,看他們緊繃的手臂便知道分量不輕。

視野裏出現一雙玄色靴面。

家仆懵逼地擡起頭,看向攔住他們的不速之客:“您這是——”

裴燼垂眸瞥一眼他們懷中的大桶,桶中清水漣漣,幾條小魚苗歡快地撲騰着。

他瞳眸微轉,示意池中:“魚呢?”

“魚……”

家仆們兩兩對視一眼,這個時候出現在東幽的生面孔,應當是來參加少主宴席的來客。

但這人此刻卻出現在此,看不出究竟身份來歷,氣場卻極盛,令人下意識臣服,不敢拒絕。

可是他攔住他們,竟然只是為了問觀賞魚的事。

家仆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那池中是老祖親手養的靈魚紅鯉,已經有将近上千年了。但不知道怎麽回事,前幾天竟然幾乎全都死了。”

裴燼劍眉微皺:“死了?”

家仆點點頭,說到這個話題,他很難避免回憶起當時那個場景,不自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是專門負責照料看顧這些靈魚的,差事并不繁瑣,只需要定期來喂一喂食。

結果沒想到,前兩日竟然會看到那樣的畫面。

家仆抖了一下:“死狀極其詭異恐怖,像是被什麽撐爛了肚子,爆開了來,可肚子裏什麽都沒了,連骨肉都仿佛被抽幹了。”

裴燼烏沉沉的眼睫壓下去,掩住眸底的情緒。

片刻後,他猛然擡起眼,趕回東幽正殿。

就在紅鯉死前,他将香囊碾碎,擲入池中。

香囊。

司召南果然有問題。

裴燼已經走出幾步,識海中系統音才姍姍來遲。

[叮!白月光被當衆退婚,昔日未婚夫在大庭廣衆之下将新歡摟入懷中,給她的賠禮,更像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施舍!]

[請沖冠一怒為紅顏,懷着三分愠怒三分心疼四分終于輪到我了的複雜心情,手刃渣男,抱得美人歸,扣住她細白的手腕,陰鸷着臉:“除了我,你還想嫁給誰?”]

裴燼眼底微凜:[退婚?]

片刻後,腳步變得更快。

綠江虐文系統故意暗戳戳點他:[聽到白月光退婚的消息,你好像很開心?]

裴燼嗤笑一聲,薄唇卻稍揚。

怎麽可——

裴燼臉色驟然一變。

他眼尾肉眼可見地蔓延上一種說不上的紅意,那抹不祥的丹紅宛若血色般,迅速在他眼尾連成一串古樸繁複的印跡,緊接着,血色逐漸變淡,無聲沒入他皮膚裏。

裴燼身形一晃,他猛然擡手扶住一旁樹幹,手指用力嵌進樹幹中,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尖被灰褐色的樹幹襯得更顯蒼白。

一抹血痕緩緩自他唇畔滑落下來,秾豔的血色襯得裴燼唇色臉色都更淡。

綠江虐文系統一怔,緊接着抑制不住地尖叫起來。

[你怎麽了?!]

裴燼以指腹拭去唇角的血,他心髒鼓噪得仿佛要炸裂開來,能夠令他産生這種感覺的——

“她在哪。”他喘.息一聲擡起眼。

“蠱被人催動了。”

*

熱茶清香袅袅,白霧氤氲,茶水注入杯中,碰撞出叮當作響的清脆聲。

司珏臉色慘白勉強坐在位置上,與其說是坐,倒不如說是癱。

方才退婚宴上同溫寒煙過招,他傷了根本,此刻右手根本動彈不得。

方才東幽的大夫來看過,臨走時臉色凝重,直言若他尋不到續骨之物,恐怕這只手今生都未必能用了。

續骨之物啊。

司珏艱難地擡起身,以還尚且能動彈的左手指尖按着杯底,将茶杯推到對面。

“這是東幽特有的桑葉茶,寒煙,嘗嘗。”

溫寒煙坐在對面,垂眼看着茶盞上騰挪缭繞的輕煙,沒有動作。

司珏待她态度如此和煦,在方才發生的一切襯托下,更顯得反常。

方才還在大打出手、碎婚書退婚約的兩個人,竟然坐在一個房間裏如此平靜地喝茶。

這畫面怎麽看怎麽離奇。

溫寒煙沒喝,也少了虛與委蛇的心,撩起眼睫直言道:“你想說什麽。”

司珏指尖搭在桌案上,房間裏只有他們兩人。

在天花板上懸垂下的镂空燈盞掩映下,那張面如白玉的臉因為失血過多而更加蒼白,襯得那雙眉眼色澤更深,顯出幾分深晦的情緒。

此地畢竟是東幽,是他的地盤,更是司鶴引的地盤。

更何況溫寒煙大庭廣衆下近乎廢了東幽少主右臂,方才變故沒過多久,直屬東幽家主的精銳便魚貫而入,将溫寒煙和兆宜府衆人團團圍住。

在場大多都是人精,此次說白了也不過是溫寒煙和司珏二人之間的紛争,說得最大,也最多牽扯進東幽和潇湘劍宗。

大多仙門世家都只護住門下弟子,作壁上觀,并未像葉凝陽那樣腦子一熱便插手進來。

但他們卻親眼見着上首劍光翻湧,天尊像在劍網中被絞得破碎。

那是司珏少時成名的絕技,碎剎陣法,就憑這一手,司珏幾乎穩坐同輩翹楚,就連潇湘劍宗季青林都不是他的對手。

而這樣的司珏,竟敗給了一個昏迷了五百年的溫寒煙。

而且看上去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陸鴻雪驚疑不定地看着不遠處,半晌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

“溫寒煙此刻靈力虛空,大勢已去,快拿下她!雖然她如今已是潇湘劍宗棄徒,但畢竟方才出手皆用潇湘劍宗劍法,我願将這棄徒帶回處置。”

就在東幽精銳一擁而上之際,倒在地上動彈不得的司珏冷不丁動了動。

“退下。”

司珏臉色稍有點蒼白,碎剎陣法被破,他也受了反噬,此刻渾身氣血翻湧,太陽穴突突地跳着疼。

更令他恐慌的是,在一陣劇烈到幾乎絞碎他神智的痛楚後,他開始漸漸感受不到自己的右手。

若他失去了右手……他對于東幽,對于家主,對于老祖,還有什麽用處?

在東幽,無用之人只有一個下場。

司珏勉強克制住心底紛亂的思緒,在求死不得的劇痛和令人膽寒的麻木中,一點點地擡起眼。

他長這麽大起,還從來沒有受過這麽大的羞辱。

不僅拿手的招式被幾劍斬碎,贻笑大方,此刻身上也都是實打實的內傷,就連睜一下眼睛都費勁。

司珏看着溫寒煙的眼神繁雜,說不上什麽情緒,卻似是蘊着沉甸甸的分量,只一眼就收回。

“看住她。但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動她。”

司珏話音落地,圍攏上來的東幽精銳卻并未立即退去。

幾人略微猶豫地看了眼溫寒煙,又看一眼司珏,為難道,“可家主說……”

司珏冷笑一聲:“怎麽,我這個東幽少主,使喚不動你們了是嗎?”

“……自然不是。”

司珏緩了口氣,冷淡道,“我自會親自去面見父親。”他擡起眼,“現在,退下。”

東幽精銳頓了頓,不再猶豫,轉身退讓開。

司珏最後看了一眼溫寒煙,整個人便被一抹靈光包裹住,在無數東幽精銳的簇擁下被擡走了。

來時有多意氣風發,離開時就有多狼狽不堪。

紀宛晴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

她想破頭都沒想到,溫寒煙竟然能打得贏司珏,這也太逆天了。

如果溫寒煙要殺她,誰能護她?這些臭男人?

季青林早就指望不上了,連禦劍都能昏頭自己摔下來,現在來看,司珏也沒戲了。

只剩下雲瀾劍尊了,作為原著男主,他肯定能護得住她。只是他待她冷漠,不太好接近,紀宛晴條件反射不太想靠近他。

但現在說什麽也沒用,雲瀾劍尊此刻根本不在東幽。

紀宛晴将身體又往角落裏縮了縮,離溫寒煙的方向更遠了一點。

溫寒煙卻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視線,在周遭意味不明的打量目光下,安安靜靜坐回原位閉目養神。

那眼神說不上喜歡,卻也沒有憎惡。

難不成溫寒煙身上的劇情真的已經崩得面目全非,她根本就沒有黑化?

紀宛晴盯着她的側臉,驚疑不定。

溫寒煙坐在兆宜府衆人之中,仿佛一朵盛放紅蓮中央一點雪白的花蕊。

日光透過窗柩菱窗映在她臉上,紀宛晴眼神恍惚,突然間明白為何即便她們二人長相再過相似,也向來沒有人認錯她們。

七八分相似的五官放在那一張臉上,少了幾分掩在甜蜜之下的用力,不争不搶,顯露出一種超脫于俗世之外的淡漠平靜。

紀宛晴就這麽看着她,心底微微一動。

如果。

她是說如果。

如果她也能像溫寒煙一樣的話,她的日子是不是會有一點不一樣?

司珏離開宴席,便直接被擡去了司鶴引所住的澗孝閣。

但同溫寒煙僞裝成的葉凝陽不同,他剛被擡到院外便被攔住。

“少主,請您在外稍待。”一人臉上挂着挑不出錯處的笑意,另一人自覺轉身入內通傳。

司珏他向來講究衣冠外形,此刻卻鬓發淩亂,渾身浴血,唇色泛白,右手更是軟綿綿地垂落下來。

方才來時一路上,司珏已經試過無數種方法,甚至拔劍對準右手斬落下來,被東幽精銳手忙腳亂地攔了下來。

沒有用。

即便劍風在右臂上留下了深可見骨的傷勢,此刻鮮血還汩汩往外流,司珏還是什麽都感覺不到。

他雖然面上不顯,心裏卻惶恐不安至極,一路被以這副模樣擡過來,又不知道讓多少人見了他狼狽的樣子,此刻恐怕都在暗中取笑他,這不可一世的東幽少主,竟然也會有今天。

司珏原本便一肚子火,此刻被攔下,心頭火更盛。

但他還是忍了忍,東幽精銳小心翼翼扶着他在座位上坐下,司珏面沉如水:“快點。”

他條件反射想用右手端起茶杯,血呼啦差的手臂卻沒有給他任何反應,司珏臉色更差,“一盞茶的時間,我要見司鶴引。”

上次見到司鶴引,司珏已經記不清是什麽時候了。

他們之間不似父子,更似主仆,司鶴引要他做什麽他便做什麽。

不,或許連主仆都不如,感情好的主仆至少會有些信任,但他們之間沒有。

司鶴引次次都會派人帶來玉簡,上面寫明了他要做的事,只有末尾落款處空着——簡單的事要他的指尖血立誓,重要些的,修仙中人一滴抵數十年修為的心頭血,他眼也不眨地給。

這一次破天荒的,或許是聽說了宴席上的事,司鶴引接見了他。

但沒真見到人,司珏剛走到內間外便停下來,坐在溫寒煙曾坐過的位置。

遠遠隔着一道珠簾,司鶴引的聲音傳出來:“輸了?”

他沒問退婚的事,更沒有關心司珏一身傷勢如何,只問司珏是不是敗給了溫寒煙。

司珏臉色變幻一陣,低下頭應了聲:“是”。

“廢物!”一道袖風呼嘯而來,司珏原本已是強弩之末,此刻哪裏避得開這一擊,當即被打得身體歪斜,克制不住噴出一大口血。

司珏近乎昏厥,卻還是強撐着在攙扶下起身,朝着司鶴引的方向跪地行禮。

司鶴引:“輸了就輸了,事情既然已經辦成,你如今還來找我做什麽?”

“父親。”司珏吐出一口濁氣,“既然我和溫寒煙婚約已廢,您當年要我給她的那枚先天道骨,不該拿回來供我們東幽使用嗎?”

先天道骨。

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合适的續骨之物?

珠簾影壁之後人影戳戳,對面安靜了一會,又隐隐傳來辨不真切的低絮聲,似乎司鶴引在同什麽人說話。

片刻後,司鶴引淡淡道:“不必。當年我讓你将這塊先天道骨給她,自然有我的考量。至于現在,那塊先天道骨留在她身上,還有別的用處。”

溫寒煙已與東幽再無瓜葛,先天道骨留在她身上能有什麽用?

司珏思緒被重新回到現實。

他見溫寒煙戒備警惕,并未品茶,倒也沒什麽所謂。

他已換了一身嶄新的華服,面容在燈火掩映下更似美玉,雙臂都軟軟垂落在身側,被寬大的袖擺遮掩起來,乍一看倒也看不出什麽異樣。

“我方才看見了,你的流雲劍已有裂紋,繼續用下去也難以長久。”

他擡眼,“我給你的賠禮,你既看不上,大可以不要。但司氏鑄劍世家,我可以給你一把更好的本命劍。”

烏素已負盛名,東幽哪裏還有比烏素劍更好的劍?

溫寒煙一時間摸不透司珏心思,卻也不想放過這個機會,狐疑試探道:“劍在何處?”

“東幽劍冢。”

司珏向後一靠,面不改色直言道,“我不想退婚。”

溫寒煙簡直理解不了他的腦回路,半晌笑了:“你不會是傷了腦子,記不清事了?”

她語氣冷淡,“一炷香之前婚約剛廢,你親口提的,我親手碎的。”

司珏黑眸沉郁,緊盯着她。

被一個女人打敗,這個女人還是上一秒被他棄若敝履的未婚妻,他心底自然不會爽快。

但除了這種不悅之外,還有更多更複雜的情緒。

司珏也沒有想過,溫寒煙的實力可以這麽強,背景還這麽硬。

兆宜府不惜冒着同東幽決裂的風險,也要在這種時候幫她。

甚至他剛到時還聽見了,久不問俗世的司星宮,也在替她說話。

某種分量似乎一下子沉了起來。

不僅如此——

司珏看着溫寒煙,她也換下了那身血衣,受傷失血令她的皮膚顯得更瑩白,低垂着眼睛安靜坐在那的時候,顯出一種恬淡感。

但她仗劍而立時,卻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姿态。

很耀眼,司珏不得不承認。

她讓他真的很動心。

但是玉簡契約已落,心頭血也給了出去,這樁婚約他不退也得退。

司珏倏地擡手,寬袖甩出一道靈光,陣法符文明明滅滅,光暈如水波般自頂部緩慢蔓延而下,像是放緩了速度的飛瀑,将整個房間籠罩在內。

幾乎是同時,溫寒煙警惕起身,擡手便要拔劍。

一只手隔着一層薄薄的衣料,按在她手腕間。

“寒煙,今日你和你的朋友能毫發無損地離開九壽殿,都是因為我開口替你做主。”

司珏指尖微微收緊,語調帶笑,臉上卻全無笑意,“你現在是要恩将仇報嗎?”

溫寒煙捏着劍柄的手緊了緊。

她冷冷擡起頭:“你到底想做什麽?”

“同我一起殺了司鶴引。”司珏唇角帶笑地吐出毒蛇般的字眼。

他看着他,語氣放得很輕,像是一種引誘,“我做司家主,我讓你做東幽夫人,如何?”

溫寒煙對做什麽東幽夫人一點興趣也沒有,但她對司珏為何要殺司鶴引很有興趣。

她靜了靜,耐着性子問他:“你讓我做東幽夫人,紀宛晴呢,你又待如何?”

“她?”司珏輕輕扯了下唇角,分明表情沒什麽變化,卻莫名流露出一種輕蔑。

“我不喜歡紀宛晴,寒煙,她只是你低劣的替代品。”

他的臉一般陷在陰影裏,一般玉面君子,一般鬼面煞神,“我是被逼迫的,殺了司鶴引,我們就可以在一起。”

“寒煙,我永遠和你在一起。”

【他給你畫餅呢,簡直令人作嘔。】龍傲天系統忿忿不平。

【你可千萬別信他,這種角色我見得多了,龍傲天一朝歸位,他心裏的小算盤就立刻動了起來。他一定是對你圖謀不軌!】

溫寒煙應了聲,她自然不會信司珏的鬼話,無論他口中被迫是真是假,都與他無關。

她更沒必要為了他趟這趟渾水。

只是,司珏在東幽已有五百年,既然此事牽扯到司鶴引,或許與她體內無妄蠱也有關聯。

溫寒煙之所以願意坐在這裏,便是為了聽一聽,他嘴裏是不是真的能說出什麽她想聽的話來。

溫寒煙:“為什麽是我?”

司珏聽出她的話外之意,溫寒煙問的是為何選她聯手。

“你能恢複丹田經脈,定是得了機緣。”司珏撐着頭,緩緩道,“你現在的修為,應當是僞裝吧?”

原來司珏将她當成了壓制修為的大能。

也對,在他眼中,一個合道境的劍修,怎麽可能破得了他的碎剎陣法。

【果然是想利用你。】龍傲天系統指指點點。

溫寒煙有意隐瞞探聽更多信息,幹脆應下,不置可否:“所以呢?”

“你同兆宜府和司星宮交好,我妹妹又對你極其喜歡。九州現存五大仙門兩大世家之中,與我疏遠的,恰巧都與你親近。”

司珏笑,“你我聯手,又有何人能阻攔?”

溫寒煙撕碎他的粉飾,将赤.裸的算計點明:“你是想借我的口,勸說兆宜府和司星宮助你一臂之力。”

司珏面不改色,稠密眼睫在他眼下拓下一片陰影,他傾身:“但我最重要的,還是你。”

“什麽意思。”

“我父親看重你。若你求見,他絕不會避而不見。”

溫寒煙眉梢一跳,司鶴引看重她?

與此同時,她聽出他言外之意。

“你想要我代你出手?”

“司鶴引是煉虛境修士,若是一擊不成,他還有餘力還手,還不是只有你才能接的下?況且——”

司珏指尖落在杯壁上,他唇角一扯,似是自嘲,另一只手撚了撚心口處的衣料。

“我有不能出手的理由。”

和溫寒煙定下婚約,是被迫的。但少年時的相處,虛情假意之餘,也有幾分真心。

直到五百年前寂燼淵一戰,司珏才看出,原來溫寒煙也是被利用的。

她是棄子,而他是棋子。

如今,司鶴引要他退婚,又要他同紀宛晴相處。

司珏不想被控制至此,與一枚新的棋子相比,他更喜歡有點感情的棄子。

所以他去見了她一面。

但溫寒煙并不配合,仿佛渾身帶刺的白玫瑰。

他沒那個心思去撫平她的倒刺。

他只想換人。

司珏原本打算先退一步,佯裝答應司鶴引,和紀宛晴虛與委蛇一番。

紀宛晴性格和溫寒煙截然不同,綿軟又順從,像是離了他活不下去的菟絲花。

他不懷疑自己能控制住她。

但現在,他又改主意了。

司珏手指去碰溫寒煙的側臉,像是對紀宛晴那樣,“你意下如何?”

溫寒煙眼也不眨,反手便将他的手拍開。

太可笑了。

他動動嘴皮子,她便要替他奔走游說,替他以身犯險,他卻一句話都不提他能給她什麽。

哦,他也算提了,提了那把不知道什麽樣的劍。

但不過一把劍,他要她替他賣命。

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溫寒煙唇角逸出幾分譏诮,她低下頭平複片刻,她還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問他。

半晌她才重新揚起臉:“你确定你想殺的人是司鶴引,而不是司氏老祖?”

若司珏當真受迫,他與她之間的婚約也多半來源于此。

究竟是誰要他接近她,這于她而言很重要。

司珏臉色微變,神情陰晴不定。

他沉默一會:“嗯。”

既如此,司鶴引便不像他對葉凝陽所說那樣,對無妄蠱之事一無所知。

溫寒煙默默想。

“即便我隐藏了修為,但司鶴引畢竟是煉虛境的修士。”溫寒煙将茶杯推回去,“與他鬥法,我得不到什麽好處。”

茶杯推到一半,便被一只手擋住。

兩人各持半邊,隔着薄薄的茶杯,司珏修長手指虛攏住溫寒煙的手。

“我自然心疼你,不會要你像現在這樣空手去。”

溫寒煙看着桌面上瑩瑩發光的短匕。

“這是梁塵縷所制,和司鶴引所修功法相克。”

司珏将短匕連同茶杯一起推回溫寒煙身前,“只要你将它紮在司鶴引身上,他立即便會受梁塵縷影響,變得虛弱不堪。”

這倒是個意外之喜。

或許之後用得到。

溫寒煙沒管那杯已經徹底冷卻的茶,将短匕收入芥子。

她心底冷不丁感受到一種不安,沒有預料,更像是一種直覺。

“你就這麽确定我會同意?”

“我不确定。”

司珏坐在對面,半明半昧的光線将他的身體籠罩在內。

房中光線昏暗,只一鼎镂空香鼎中燃着燭火,微弱的光線映在他半張臉,暖融的色澤反倒襯出幾分森然。

他微微笑起來,弧度幾分詭谲,“但是你拒絕不了,不是嗎?”

溫寒煙猛然感覺身體有點不對勁。

陣陣熱意湧動,天旋地轉間,視野都逐漸變得朦胧。

她仿佛看見司珏分裂成兩個影子,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兩只眼睛注視着她,逐漸重合。

“寒煙,你真的很警覺。”

她聽見司珏嘆息一般的聲音,“但是我們相識那麽多年,我怎麽會不了解你?我一早便猜到了,所以除了茶水,熏香,你所觸碰到的一切,都是我提早準備好的。”

“還有那枚香囊。”司珏微微笑了笑,“漂亮嗎?那是家主命司召南為你準備的。”

溫寒煙勉強穩住心神,驚怒擡眸。

那枚香囊……那枚香囊?!

她分明已用神識探入其中,卻并未察覺到分毫異樣。

司鶴引和司召南究竟做了什麽,竟能令那香囊裏的東西逃脫神識的探知?!

溫寒煙心念轉動,卻不知自己此刻眼尾泛紅,白皙皮膚上也染上霞色般的潮紅,這樣一眼看過來,威懾力大打折扣,反倒多了點令人心癢的征服欲。

迎上這樣的眼神,司珏只覺得某處一緊。

“別這樣看着我。”

他喉結上下滑動,皺眉挪開視線,幾息後又重新将目光轉回來,黑沉的眼底泛着熱烈。

“這是桃花蠱。”他吐出幾個字。

溫寒煙瞳孔陡然一縮。

桃花蠱。

這是連羽化境歸仙境修士都躲不過的烈性藥。

若不加以纾解,不僅全身靈力經脈逆流,最終爆體而亡。

由于桃花蠱能夠放大身體的一切感知,平日裏一陣風拂過毫無知覺,中蠱之後卻會清楚地感受到風一寸寸拂過的癢意。

在死前,中蠱卻又不纾解之人,甚至還要清醒地感受到身體裏經脈炸裂,血肉消融的痛苦。

溫寒煙渾身發燙,她微微動了一下,衣料摩挲在身體上,她竟然克制不住地顫抖。

她聽見司珏的腳步聲,還有逐漸沉重的呼吸聲。

“我知道你的性格。”

他的身影在溫寒煙眼睛裏泛起重影,“如果你我有了夫妻之實,你一定會幫我。”

溫寒煙感覺他靠近時掀起的一陣氣流,浮動她臉側的碎發,發尾掠過的皮膚傳來一陣顫栗的癢意。

她想拔劍,指尖觸碰到劍柄,又被扣住。

緊接着,落在她指尖的手緩緩向上,撫過手臂,搭在她領口,輕輕扯動。

“寒煙,我定不會負你。”

溫寒煙自始至終沒什麽反應,司珏也似是忌憚着她,并未立刻動作,指尖若有似無地試探。

直到見她似乎徹底沉浸在桃花蠱的作用下,才伸手攬住她肩膀,另一只手探向下。

下一瞬,他心口一痛。

司珏緩緩低下頭,看着沒入心口的劍尖。

劍身雪亮,寒芒反照在溫寒煙臉上。

映着那雙鳳眸和泛紅的眼尾,美得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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