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無妄(六)

無妄(六)

玉流華這個名字溫寒煙并不熟悉, 但是“玉”這個姓氏,她是知道的。

司星宮雖算在五大仙門之內,卻不似其餘仙宗, 倒更似世家大族,宮主之位向來只在玉姓之內傳襲。

傳聞玉氏先祖曾得仙人指點, 雙目可見常人不可見, 自馭靈後仙體成, 天靈辨吉兇, 悟道辨人心, 合道可斷生死, 羽化歸仙更是可循過往, 觀未來。

但玉氏中人大多體質孱弱,修為極難精進, 傳聞天賦最盛的一位,千年前隕落前, 也不過合道境巅峰。

故而,司星宮鮮少顯露于人前,大多終此一生都在寧江州範圍內活動,偏安一隅。

更是幾乎從未有人見過玉氏人真容, 聽過他們真名, 大多即便有緣遇上了, 也只喚一聲“玉宮主”。

但想必千年前浮岚盛行,同為世家大宗嫡子, 裴燼和司槐序認得這位名叫玉流華的司星宮弟子, 也并非怪事。

聽見“玉流華”三個字, 裴燼臉上沒什麽多餘的情緒。

“既然司星宮這麽說了,不帶走這把劍, 豈不是有辱玉氏一脈的名聲。”

他挑起單邊眉梢示意塵光劍,左手拽起溫寒煙手腕作勢要走,尾音拖長,“你又何必這麽客氣?親自前來相送。”

幾乎是瞬間,司槐序自數丈之外出現在兩人身前,他一句話也沒說,卻不偏不倚擋住兩人去路。

裴燼撩起眼睫,唇角笑意淡了點,“借過。”

“裴燼,這把劍你今日帶不走。”

司槐序眉眼冰冷,墨發無風自動,身周靈光缭繞,“玉流華的後半句話是,若此劍再次出世,必将掀起九州生靈塗炭。”

裴燼“哦”了一聲,像是聽到什麽可笑的話:“那關本座什麽事?”

他眼底溫度盡褪,眼瞳又黑又沉,翻湧起冰涼的戾氣。

裴燼唇角扯起一抹弧度,那笑意在他這張俊美邪氣的臉上,更顯得狂妄恣睢,“本座要的就是生靈塗炭。你竟與我談蒼生,可笑,九州覆滅,豈不是正合我意?”他語氣更冷,“司槐序,讓開。”

司槐序八風不動立在原地。

“當年之事,我尚年少并不知情,但我承認,是逐天盟曾經有負于你。可逐天盟不是最終自認鑄下大錯,将你放離回到了乾元嗎?”

司槐序淡淡道,“如今,逐天盟也已被你親手覆滅,多少世家子弟因你喪命。一千年都過去了,你何必還揪着當年事不放,釀成心魔,又因你這點執念大開殺戒,還要再一次攪得整個九州一同為你陪葬?”

“為我陪葬?”裴燼慢條斯理重複一遍。

他一聲嗤笑,“本座何時說過要去死了。再說了,一群道貌岸然的蠢貨,死便死了,非要往我身上撲,本座還嫌髒了我的閻羅殿。”

司槐序迎風而立,錦衣寬袖風中獵獵作響。

他臉色冷凝,“你殺心太重。當年裴珩執意将玄都印留在乾元,害你淪落至逐天盟,你折回乾元第一件事便是屠盡裴氏滿門。”

說到此處,他唇角緊抿,“連至親血脈你都能不管不顧,肆意屠殺,若将此劍拱手讓給你,只怕天下大亂。我念在當年同窗情分,不過問你為何出現在此,也并未将你身份公之于衆,但今日但凡我還活着,塵光劍就一定要留下。”

司槐序話未說完,一道猩紅刀光自上而下轟然斬來。

刀風浮動裴燼眉間墨發,他冷冷道:“裴珩的名字,你這逐天盟的走狗餘孽也配提。”

一擊未中,他雙指并攏反手向下一點,鋪天蓋地的陰戾之氣蔓延開來,以摧枯拉朽之勢傾軋下來,“誰給你的資格?”

司槐序立在刀風之下,眉間微皺,雙手飛快掐訣,一面靈鏡凝結而成,和俯沖而來的刀光狠狠撞在一起。

氣浪轟然逸散,溫寒煙倏地感覺到什麽,轉身擡眸,幾道靈光自遠處飛掠而來,緊跟着覆在水鏡之上。

數道身影緊随其後,在漫天劍雨之間極速逼近,為首那人錦衣玉冠,面容斯文,正是司鶴引。

溫寒煙眉間緊皺,視線又向兩側挪動,看見一個熟悉的、卻不應出現在這裏的身影。

“槐序老祖,晚輩前來助您!”

司槐序話音剛落,司召南立于他身側,極有眼色轉身朝身後高聲喝道:“入兌澤殺陣!”

跟在他身後的百餘名東幽精銳聽令,登時極快地散開,淺金色衣袂在虛空之中紛飛,若漫天飄絮。

兌澤殺陣開啓,與衆人衣袂的色澤交相輝映,金光綿延大盛。

煙塵散去,司槐序自虛空之中落向地面,拂袖甩開一道靈光,靈鏡四散,兌澤殺陣卻并未解除,四面八方金光刺目,将此處團團圍住。

“把劍留下。”司槐序目不斜視看向正前方,“或者留下你們的命。”

東幽劍冢不辨日夜,天幕沉沉,兌澤殺陣內金光交錯,符文明滅,虛空之中若隐若現的鎖鏈兵刃朝着陣中席卷而來。

兌澤殺陣靈活變幻,虛實交錯,由數百名東幽精銳同時操控,陣眼每一息都在變換,即便陣中之人想要反擊,卻也辨不清陣眼所在,最終只能在反複的攻勢之中被困死在內。

立在法陣最前方的東幽精銳,隔着一層光幕都隐隐感受到浩瀚殺伐之氣,偶然幾縷罡風逸出,便将他們壓得直不起身,心口血氣翻湧,不到一盞茶時間便要和身後之人交換位置。

這是東幽殺氣最盛的陣法,陣中從不走生魂。

司鶴引按捺着翻湧的情緒擡起眼,本想看看陣中血肉模糊的屍身解恨,瞥見陣中畫面時,眸光猛然一怔。

幻想中血流成河的場面并未上演,兩道身影立于陣中。

裴燼周身凜冽刀意蔓延,凝成一層薄薄的屏障護在溫寒煙身前,他臉色蒼白,唇色卻泛着不尋常的丹紅,宛若洇開的血色。

玄色寬袖掩住他掌心深可見骨的傷口,血珠汩汩流出,沿着冷白骨感的手腕蜿蜒淌下。

溫寒煙只擡眸看了他一眼,便不自覺怔住。

她無聲捏緊了袖擺,傳音問他:“為何不讓我出手?”

她內傷已因為新劍認主而修複了八成,方才殺陣中的一擊,若她強行催動全身修為,未必擋不下來。

千鈞一發之際,裴燼卻将她的動作攔了下來。

“如今東幽還并不确定你已令‘塵光’認主。”他嗓音略有些沙啞,語氣卻依舊很穩,“若他們能夠錯認你劍斷重傷因此輕敵,趁這個時間融合劍魂調息,接下來你若尋到機會,直接殺了他們便是。”

溫寒煙猛然回想起方才裴燼提到“他将寶都押在了她一人身上”,原來這話并非玩笑。

“那你呢?”若她遲遲不出手,接下來的一切豈不是都只能靠裴燼一人去扛?

裴燼屈指扣了下塵光劍,劍身上“天下第一”四個字反射着冰冷的寒芒。

他笑了下,學着司槐序的語氣:“我這‘重傷之軀,茍延殘喘之人’,自然是要助你做好這個‘天下第一’。”話音微頓,裴燼随意以指腹拭去唇角的血痕,語調又輕又慢,“今日你在東幽一戰成名,從今往後,九州再無人敢欺你。”

“從此提及‘寒煙仙子’四個字,他們只會怕你,敬你。”他撩起眼睫,漫不經心一笑,“放心,我還要留着命,好好活到明年的正月三十。”

他揉了一把溫寒煙後腦的長發,“我不會死,你也一定會活下來。”

正月三十。

那是他所謂她第一次關心他的日子。

實際上,那時候哪裏有什麽關系,不過是他們之間針鋒相對,卻又心知肚明的試探。

但就在這一刻,溫寒煙心裏陡然生出幾分真實的牽絆。

或許,如果有可能的話,每一年的正月三十,他們至少都該在一起。

溫寒煙攥緊塵光劍柄,是同流雲劍截然不同的觸感,比起流雲劍,塵光劍更堅硬,也更冰冷。

她心口卻仿佛燒起一團烈火。

溫寒煙定定看着裴燼:“我不會負你。”

說完這句話,她便不再理會周遭此起彼伏的爆響聲和罡風,專心感知塵光劍的劍意。

但這話說的沒頭沒尾,歧義頗深,輕而易舉便能讓人理解到另外一層意思去。

偏偏說話的人一臉正色,似乎根本沒在意。

裴燼啼笑皆非。

他右手指腹一抹左掌血痕,染着血的手指按上眉心,在眉間拖拽出一道秾麗的血痕。

“生靈塗炭。”裴燼重新看向司槐序,忽地一笑,染血的眉眼揚起,“不如便從東幽開始,如何?”

司槐序對上他視線,看見他眉尾處的血,眼皮陡然一跳。

他猛然轉頭看向司鶴引:“結陣!”

幾乎是同時,裴燼玄衣袖擺翻飛,雙手掐出幾個訣,并指天地上下一轉。

地面轟然龜裂,狂風沖天而起,萬千靈劍被風卷掠起,震顫着在罡風之中斷碎。天幕之中扭曲成一團墨色的龍卷,龍吟嘯聲自漩渦之後如驚雷般炸開。

無數身着鐵甲看不清面容的士兵自地底爬出,在東幽衆人驚愕注視之中,不止地面,就連天幕漩渦之中,也有士兵魚貫湧出,密密麻麻俯沖下來。

“這、這是什麽招式!?”

“簡直有移山填海之能,此人莫非是歸仙境修士——”

司鶴引察覺身後人心浮動,怒喝一聲:“跑什麽?!沒聽見槐序老祖的吩咐嗎?列陣!”

他強壓下心底的情緒,興奮,恐懼,難以置信。

此人必是裴燼無疑。

裴燼如今身負重傷,恐怕遠不及當年三成功力。

若他能今日将裴燼斬殺在東幽——

司鶴引興奮得指端都在顫栗,他還未出手,猛然聽司槐序冷聲撂下一句話。

“你不是他對手,不想活命便上去送死,否則就退下。”

司槐序一手後負,單手掐訣,展開一道光幕将鋪天蓋地湧現出來的兵将包攏在內,光幕伸展漲大,一開一合間,将他和裴燼二人籠罩在內。

碎坤靈,引風雷。

旁人或許不知,但司槐序不可能看不出來,這是裴氏三十六秘術之一,玄兵都将。

傳言裴燼屠盡乾元之後傷勢太重,銷聲匿跡,卻被兆宜府以法器符篆尋得氣息蹤跡,終被葉紹輝率兆宜府百餘名弟子圍困于寂燼淵。

所有人都以為他必死無疑,誰料一夜之後,兆宜府家主連同精銳盡數命葬寂燼淵,而裴燼卻只動了動手指頭。

據歷州遠郊村民說,那夜他們聽見斷崖旁雷鳴陣陣,天崩地裂,仿佛經歷了一場地動浩劫。

如今想來,當年裴燼用的便是這一招。

“當年你憑此一招重創東洛州兆宜府,但今日你所在之地是東幽,而你也遠非千年前全盛之日。”

司槐序唇角扯起一抹冷冽弧度,“乾元裴氏早已被你親手屠盡,如今的天下第一世家,是東幽司氏。你那場鏡花水月的美夢,是時候醒了。”

玄衣寬袖的人身周殺氣凜然蕩開。

裴燼将溫寒煙推出法陣,傳音簡短道:“待會若尋到機會離開,不必猶豫,也不必管我,我稍後自會去尋你。”

做完這一切,他在罡風之中擡起眼,沒理會司槐序,打量身周此起彼伏的陣法虹光片刻,認出這手筆:“太淵陣?”

司槐序并未否認,也并未強留溫寒煙,只是道:“既然你還記得太淵陣,便該知道此陣已成,除非你我之中有一人身死,否則絕無可能破陣。”

裴燼收回視線,聞言嚣張掀了掀唇角,“竟敢與本座生死鬥。”

他用一種看死物的眼神看着司槐序,“我看是你不知死活。”

“故人凋敝,今時不同往日,我本無意與你像當年那般争得你死我活。”

司槐序擡眸看向陣外,“但你既想讓塵光劍認她為主——”

“她和劍,今日便都要留下。”

司槐序眸光漸冷。

“你也一樣。”

*

只一息之間,溫寒煙便被攔在光幕之外。

她心頭一跳,裴燼疑似先被她體內無妄蠱所傷,後又受道心誓反噬,如今被同東幽老祖一同困在陣中,恐怕棘手得狠。

然而狀況根本容不得她多想,一道勁風就在這時撲面而來。

下一擊緊随而至。

“寒煙仙子,與其擔心旁人,倒不如先擔心擔心你自己。”

司槐序長袖一掃,揮出數道靈風,狠辣果決直取溫寒煙周身數道命門,竟當真錯認為她此時毫無還擊之力,想一擊将她斃命于此。

溫寒煙心底冷笑一聲,面上卻并未顯露多少情緒,只佯裝力竭不敵。

司鶴引果然眼神發狠,以雷霆之勢迫近她身側。

就在掌風幾乎逼上她面門之時,溫寒煙猛然擡起眼。

她單手催動劍訣,幾乎是念頭剛轉,塵光劍便倏然盤旋而下,橫在溫寒煙身側替她攔下一擊。

這一劍實在太快,快到近乎只剩一下一道雪亮的殘影。

司鶴引躲閃不及,意識到自己中了溫寒煙的圈套之時,只來得及向後稍微錯開一步,身形陡然凝滞。

塵光劍長嘯劍吟一聲,劍氣轟然震蕩開來,不偏不倚砸在司鶴引胸口,他胸口瞬間凹陷下去,仿佛被一記重錘砸下來,就連肋骨都斷碎深陷下去,猛然噴出一大口血。

東幽精銳手忙腳亂地将倒飛而出的司鶴引扶穩,他本人面色蒼白,神情驚疑不定,一時間竟然并未在意自己傷勢,瞳孔震顫着看向仗劍迎風而立的溫寒煙。

對方雖然形容略顯狼狽,脊背卻挺拔如利劍,容色淡淡,哪裏有半點虛弱之勢?

“竟是裝出來的——哈!”司鶴引意味不明笑一聲,不小心撕扯到胸口傷勢,偏頭又噴出一口血。

他臉色沉凝。

“你……你竟能夠令此劍認主?!”

溫寒煙也勾了勾唇角,笑了一下,以示回應。

她張開掌心,塵光劍乖乖落入她手中,溫寒煙随意挽了個劍花,左手并指拂過劍身。

“這也是我頭一次嘗試,反過來用別人想要用來殺我的東西,去殺那個人——”她擡起眼,“還真是不錯的滋味。”

司鶴引眼瞳瞬間染上紅意,卻并未輕舉妄動。

他視線驀地落在溫寒煙手中長劍上。

這柄劍的名聲極響,從前劍主是何人無人得知,衆人只知這一劍可蕩天下。

司鶴引多少有些忌憚,轉身退回東幽精銳身後,“啓陣!”

金光交疊綿延從四面八方映下來,刺得溫寒煙幾乎睜不開眼睛。

下一瞬,殺氣已至。

靈臺之中陡然湧起一陣浩然劍氣,溫寒煙雙眸輕阖,一瞬間幾乎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意識神魂被劍意籠罩在內,仿佛一葉扁舟,順着水流漂浮而去。

一擊未中,白衣女子身形如鬼魅,以一種極刁鑽到不可思議的角度閃身避開,司鶴引眼眶通紅,咬牙喝令,“變陣!”

溫寒煙心念劍訣引動塵光,劍刃破空而來,仿若黑沉天幕間撕裂夜色的閃電,淩空劈下。

轟然劍意震蕩開來,地動山搖之間,兌澤殺陣虹光閃爍,竟當真有幾分被逼退之意。

溫寒煙從前用過許多劍,少時在落雲峰習劍時,她尚不足築基,沒資格擁有屬于自己的本命劍,用的一直是木劍。

她也用過尋常的劍,所以在雲瀾劍尊贈給她流雲時,她才會那麽開心。

好劍于劍修而言是不同的,同樣的劍招在不同的劍中,發揮出的威勢截然不同。

那時她以為流雲已是世間稀有的名劍,旁人也都這麽說,可就在塵光入手之時,溫寒煙才意識到,一山更比一山高。

劍光在陣中交織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劍網,攏在白衣女子身上,竟似屏障一般堅不可摧。她在陣中輾轉騰挪,劍勢飄逸,身形驚鴻,短短時間,劍意反震傷了不少東幽精銳。

“家、家主,她有點不對勁。”一名東幽精銳被餘波震得咳出一口血來,顫聲開口。

兌澤殺陣不是頭一次啓陣,但從未有人能在裏面堅持這麽久。

司鶴引被幾名東幽精銳圍着坐在中央,陣法虹光在他身側閃躍,胸口處血肉模糊的凹陷肉眼可見地重新鼓脹起來,除卻那看起來格外觸目驚心的血衣之外,傷勢登時好了七七.八八。

他一掌拂開身側的人站起身,鼻腔裏逸出一聲冷笑,先前出聲那名東幽精銳還未動作,身形突然頓住。

東幽精銳慢慢低下頭,一只手自他背後穿透胸口,鮮血淋漓的指端微微收攏。

司鶴引面不改色一手捏爆了他的心髒,反手将屍體甩出去,給自己施了個清淨訣,轉眸随意點了一名候在一旁的東幽弟子,“他不願意做,換你來。”

弟子恭敬低着頭,上前走到空位,雙手結印眼花缭亂,将法陣缺處替了上去。

“兌澤殺陣可不是尋常什麽人都能破的,即便是煉虛境如何,令塵光劍認主又如何?除非她能夠找到陣眼——而這根本不可能!你們又在怕什麽?!”

“那……那若是她強行破陣……”有聲音顫顫巍巍開口,還沒說完便聲音小了下去,似乎是回想起剛才忤逆過司槐序之人的下場。

司鶴引自然聽見了這句話,但這聲音在罡風中顯得太渺小,又混雜在人群之中,辨不清來源。

他冷笑一聲,并未出手殺人。

“強行破陣?你以為她是誰?槐序老祖?”

司鶴引臉上流露出一種近乎癫狂的笑意。

“她撐不了多久,給我變陣!”

【你現在剩下的靈力,只能至多再使用一次[莫辨楮葉]。用之前一定要先想好破陣的辦法,咱們只有一次機會。】龍傲天系統焦急提醒溫寒煙。

溫寒煙攥緊劍柄,并指拂過墨玉般的劍身。

罡風肆虐,刺得渾身傷勢鈍痛不止,她腦海裏冷不丁閃過什麽,支離破碎的畫面湧入靈臺。

溫寒煙在這一刻突然回想起來,剛入潇湘劍宗時,她時常做一個夢。

同樣的一個夢,夢裏沒有什麽特別的,絢爛劍光交織劍影,在那個畫面之中迸發出觸目驚心的绮麗,日複一日地重複。

她好像時常同什麽人複述這個夢,手裏拿着一截小樹枝,在院中比劃來比劃去。

總會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溫溫柔柔的,像是冬日裏的光。

後來她在落雲峰害了一場累月的高熱,醒過來的時候,什麽都不記得了。

不知為何,那些破碎的記憶又在這一刻破封而出。

夢中那一劍,驚豔至極,比起雲瀾劍尊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溫寒煙對陣法并不算精通,無心同東幽這種陣法世家鬥陣。陣中虛實變幻,根本沒有給她留下幾分喘息之機,更遑論看破陣眼。

但破陣并非只有識破陣眼一種辦法。

就像一鼎殘缺的陶罐,罐身表面被糊上了一層厚厚的膩子,掩住缺口所在之地。

但只要其中湧出的力道足夠大,陶罐總會被這股力撐破。

陣中無端吹起一陣迅猛的風,風卷極速凝成漩渦,将溫寒煙包攏在風中。風盤旋落于塵光劍刃,劍身寒芒反照于風中,将整片空氣映得通明。

風融于劍,劍刺破風,陣法金光一陣搖曳,宛若風中狂亂的燭火。

溫寒煙手腕翻轉,一劍斬出。

劍光閃爍幾乎撕裂空氣,斬破千萬重巨浪般的陣法靈光,生生劈開萬裏空。

一劍風華驚天地,劍吟破蒼穹。

自陣中逸出的風仿若利刃,割開司鶴引錦袍袖擺,刻下一道血痕。

司鶴引訝然擡起頭,下一刻,符文閃躍明滅,震耳欲聾的爆響聲之間,平滑的燦金色光幕上陡然出現一道裂痕。

幾名正對着劍風的東幽精銳被震得倒飛而出,嘔出幾口血,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司鶴引心頭一跳,條件反射向後退去。

他一邊朝着人群身後猛沖,一邊高聲厲喝:“快!傻站着幹什麽,還不趕緊補上!”

溫寒煙于風中疾走,順着風勢轉瞬間直逼上陣法缺口,幾乎是同時,司鶴引拎着幾名東幽弟子,将幾人像破布麻袋一樣甩過來,直接撞上缺口。

金光蔓延,被一劍斬出的縫隙轉眼間便要阖攏。

一名瘦弱的弟子低着頭,腳步不經意間挪動一下,幾乎重新合起的陣光停頓了一下。

溫寒煙狐疑擡眸,生怕這也是殺陣一環,故意露出破綻引她自投羅網。

低着頭的弟子見她半天不動彈,忍不住壓低聲音擠出幾個字:“怎麽愣在這,快點走啊。”

這聲線雖然刻意捏着,溫寒煙卻熟悉得很:“是你?”

她不假思索疾步跨出,金光震蕩,緊接着仿佛被吹熄的火光般一簇簇次第黯淡。

兌澤殺陣盡破。

“司予栀——”

一道蘊着煉虛境威壓的聲音落下來,司鶴引一掌拍出,“她間接殺了你哥哥,你竟然要幫着她?!”

溫寒煙掠空疾行,聞言愣了愣。

司珏當時分明被司鶴引救下,她只當他這條命當真硬的很,沒想到他竟然已經死了?

是誰,竟在東幽殺了東幽少主?

司鶴引這一掌掃過,直接掀飛了司予栀身上的僞裝。

烏濃長發自發冠中傾瀉而下,司予栀唇瓣微顫,咬着下唇一言不發緊跟在溫寒煙身後。

“置他于死地的傷并非出自我手,但司珏的死的确有我一份。”溫寒煙頓了頓,“你若怨我,大可出手殺我,是生是死你我各憑本事。”

她抿抿唇角,“還有,多謝你方才助我。”

司予栀沒出聲,她呼吸略微急促,睫羽掩住眼睛裏的掙紮。

她雖看不慣司珏所作所為,但畢竟自小一同長大,感情盡管不說多麽深,但血溶于水。

司珏死了,她怎麽會不難過。

若殺他的是旁人便罷了,為何偏偏是溫寒煙。

片刻後,司予栀并未後退,也并未出手。

溫寒煙看着她,稍有點意外她的選擇,無聲收斂了早已凝集在身周防禦的劍氣。

“你走吧。”

司予栀撇開臉,聲音冷淡,“你救過我一命,今日我也救你一命,我們之間兩清了。若待會你不敵我東幽的殺陣,我絕對不會再管你死活。”

說罷,她不再理會溫寒煙,再次開口時,是對着司鶴引:“無論如何,是哥哥負她在先,他要挖她體內道骨之時,也未曾顧及她性命。父親,你常說修仙界強者為尊,生死有命。如今司珏身死,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

司鶴引氣急,心虛翻湧牽動還未痊愈的傷勢,險些又是一口血噴出來:“你——”

見溫寒煙幾乎踩着劍光掠出劍冢,身影在司予栀身後化作一個小點,來回騰挪移動。

他顧不上司予栀,當機立斷又轟出一掌。

司予栀瞳孔驟縮,她難以置信地盯着司鶴引:“父親……”

司鶴引已是煉虛境,全力一掌哪裏是她能攔得下的,瞬息之間,掌風便撲上面門,想躲已是來不及。

溫寒煙餘光瞥見這一幕,按在劍柄上的指尖微攥。

這和她有什麽關系,她和司予栀不過萍水相逢,一面之緣。

此刻她若是調轉回去,恐怕失了先機,再想離開便必然又是一番苦戰。

司鶴引再如何,也不會當真要了他女兒的性命。

無數念頭在心底紛亂拂過,可身體卻不聽使喚,回過神來時,溫寒煙已調轉方向,朝着司予栀掠出數丈。

就在這時,一面金鐘陡然從天而降,将司予栀護在正中。

“铛”的一聲巨響,掌風打在金鐘上,相撞的靈力水波般彌散開來,一道聲音緊随而至:“虎毒尚不食子,司家主,看不出來,你簡直連個畜生都不如。”

司鶴引陰沉擡眸:“葉凝陽?”

一架巨大的飛舟高懸于劍冢上空,周遭靈光護體,萬千靈劍随在飛舟左右,卻無論如何都穿不透那層護體虹光,反倒被震得四散落下。

三道身影立在飛舟正前方,葉凝陽環刀而立,唇角扯着冷笑。

葉含煜和空青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後,一人眼也不眨地從芥子裏掏法器,另一人見縫插針掃出一道劍風,将漏網之劍打下去。

出手間隙,空青一眼便望見他想找的人:“寒煙師姐,我們來助你!”

司鶴引眼眸微眯,擡手示意東幽精銳變陣。

“區區法器護體,也敢在東幽劍冢造次。”

一看見葉凝陽,他就回想起當日被她三言兩語反複戲耍,心底湧上一陣愠怒,臉上反倒露出一抹笑。

只是這笑意在他那張斯文儒雅的臉上,顯得格外詭異,甚至猙獰。

“入摧月碎星陣!”

司予栀自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神情原本是空白的,聽見這幾個字猛然回過神來。

“摧月碎星陣?”她語氣陡然一變,飛身趕到溫寒煙身側,用力推了她一把,“不好,快走!”

葉含煜甩下一道靈光,光暈溫和無害地纏繞在溫寒煙身上,他反手一收,将她卷上飛舟,朝着劍冢出口疾行。

一眨眼身邊就少了一個人,司予栀臉上空白了一瞬,須臾反應過來,下意識追着飛舟在後面趕:“還有我……喂,怎麽不請本小姐上去!”

下一刻,一道光帶便把她一并卷上去。

司予栀睜開眼睛,便看見兩張熟悉的臉。

空青:“我們這是要往外走,你上來做什麽?”

司予栀抿抿唇,扭過頭去:“你管得着嗎?本小姐也要出去。”

“司小姐。”葉凝陽走過來。

雖說她嘴巴不饒人,卻也不傻,如今他們在東幽的禁地上,還未出手便已敗了三分,“可否細說摧月碎星陣?”

司予栀看向她,遲疑片刻,和盤托出:“摧月碎星陣可吸收陣法中所困之人的靈力,為它所用。被這個陣法困住,最好不要動用靈力,越是反抗,陣法就越強。”

葉含煜一言難盡地看着她:“不反抗,和等死有什麽區別?”

司予栀翻個白眼,撇嘴道:“我說過‘不反抗’嗎?自然是不用靈力反抗咯,你沒學過劍法嗎?”

葉含煜還要說什麽,被溫寒煙擡手按了回去。

“此陣可有破解之法?”話音微頓,溫寒煙換了個問法,“它的弱點在何處?”

不提這點還好,一提到“弱點”,司予栀臉色更苦。

“這種霸道的陣法,布置下來需要消耗極大的靈力,即便陣成,通常最多也只能困住幾個人。”司予栀指了指外面,“但你們也看見了,此處人多,靈劍更多,靈力比我們只多不少,甚至還能多出好幾倍來。”

她靜默片刻,絕望總結,“眼下,除了自陣外破陣,它恐怕沒什麽弱點。”

葉含煜不可思議道:“司鶴引當真瘋到這種程度,連你都不顧了?”

空青立在溫寒煙身側,抱劍冷笑一聲:“傷寒煙師姐的,能是什麽好人。”

葉凝陽皺眉制止他:“亂說什麽。”一邊說,她一邊垂眸去瞥司予栀的表情。

司予栀唇瓣動了動,眼睫低垂下來,終究沒有說什麽。

她先前覺得父親溫文爾雅,待她雖說不似司珏那般看重,但也極盡寵愛,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但現在,她不确定了。

他方才差點殺了她。

東幽精銳分散又聚攏,虛空之中虹光耀目,司鶴引立在陣前。

“予栀,既然你選擇了站在那一邊,就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他死死盯着司予栀蒼白的臉,“但你放心,為父會殺了他們,但不會要你的命。接下來你要吃的苦頭,便是為父對你今日肆意妄為的懲罰。今日過後,你便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他話音落下,劍冢內萬千靈劍盤旋而起,在此起彼伏的劍光靈風之中,朝着陣中刺去。

沒有靈力傍身的情況下,尋常招式如何能攔得住這麽多的靈劍和攻勢。

只一個呼吸,飛舟之上血色彌漫,立在正前方的兆宜府護衛倒了一大半,肩頭手臂腰腹後心插着數把靈劍。

劍冢裏的劍皆有靈,刺了一下還嫌不夠,又抽出反複戳刺、碾轉,一時間慘叫聲不絕于耳。

溫寒煙這邊狀況要好得多,塵光劍氣蕩開,其餘靈劍受它震懾根本不敢近身。

她咬牙又刺出一劍,将司予栀拽到身後。

不得動用靈力,往常她也并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絕境。

溫寒煙目光落在塵光劍刃上。

用不得靈力,那便用精血為祭,結血陣。

那一日潇湘劍宗攔不住她。

今日東幽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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