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春潮09
春潮09
紅燈很快就結束了。
車子又動起來。
冷風攜着濕意從前座的窗縫裏擠進來, 沿路的燈光被雨水打濕,如同一副五彩斑斓的油畫,從車窗兩旁飛速掠過。
許雲淅僵着脊背, 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 愣愣地瞧着面前的男人。
她還記得,很多年前, 他也曾這樣捏過她的臉。
可那時候, 他看向她的眼裏, 總是盛着滿滿的笑。
而現在,那雙直勾勾盯着她的狹長黑眸,像一口深井, 瞧着無波無瀾, 卻又深不見底。
片刻的愣怔之後,許雲淅很快回過神來。
她抽回那只被他握住的手, 身子也跟着往後仰。
肩膀碰到車窗,捏着她臉的手就此脫離。
正好車子開過一處公交車站, 大片亮白的燈光投射進來,她看到他眯了眯眼,然後慢慢收回頓在半空中的手。
可他的視線卻還凝在她臉上。
她辨不出他的情緒。
車子在夜晚的雨幕中飛馳, 重新被昏昧光影模糊的視野裏, 她只看到他緊抿的唇線, 以及沉黑雙眸中時而閃過的碎光。
許雲淅低頭避開他的視線,小聲否認道:“不是的……”
她知道他讨厭榴蓮,所以讓他先走。
可他還是忍着心中厭惡, 幫她把榴蓮拎上車, 還把錢付掉了。
想到這裏,許雲淅拿出手機, 偏頭問他,“開一下支付寶收款碼好嗎?我把買榴蓮的錢轉給你。”
男人沒應聲,只是拿走了她手上那個剝了一小片皮的澳橘。
卻沒有放在鼻唇間抵沖榴蓮的味道。
而是松松握在手心,扭頭看向窗外。
他這是氣到不願意搭理她了嗎?
舊賬未銷,又添新怨……
許雲淅暗自嘆了口氣,默默放下手機。
可錢還是得還給他……
要不,把現金放進他之前借自己的那身西服裏,明天一并讓楊特助轉交好了。
*
一個半小時後,車子停在老宅大門前。
剛上大學的頭兩年,每到寒暑假,許雲淅都會過來住上幾天。
卻一次都沒遇到過勵驀岑。
後來老爺子因為身體原因,去了美國休養,她就再也沒來過。
一晃幾年過去,這裏還是老樣子。
穿過一片蔥郁的小竹林,一棟古樸莊重的中式宅院矗立在細雨中。
廊檐下的大紅燈籠在風中輕晃,暖黃色的燈光從玻璃窗裏透出來,莫名讓人感到心安。
只是往常這個時候,柴寶早就跑出來迎接,可現在卻不見它的蹤影。
當年,勵驀岑把幾個月大的小柴寶帶回家的時候,曾說,要和她一起養它。
可不過短短一年,他們就把它丢在了老宅……
再後來,老爺子去了美國,那再次被丢下的它,會被送去哪裏?
希望它能遇到比他們更負責任的主人,過上安穩快樂的生活……
胡思亂想間,許雲淅跟着勵驀岑進了門。
勵驀岑從鞋櫃裏拿了雙嶄新的女式拖鞋給她,随後便一臉嫌棄地拎着那顆大榴蓮先行進了客廳。
下一秒,就聽老爺子底氣十足的罵聲從裏頭傳出來,
“你是有多忙,讓我個老頭子餓着肚子等你這麽久!哼,別以為帶個榴蓮回來我就不罵你!”
“不是說了,您要是餓了就先吃,不要等嗎?”勵驀岑拉開通往後院的移門,将榴蓮扔到外頭,然後拐去洗手間洗手。
玄關這邊,許雲淅換好拖鞋,背過身,彎腰将換下來的鞋擺放整齊。
老爺子大約瞥到她的身影,揚聲問勵驀岑:“怎麽還帶了個姑娘回來?”
那語氣聽着有些驚訝,更多的卻是不滿。
有含糊的聲音從洗手間方向傳來,許雲淅沒聽清。
她快步穿過玄關,沖着坐在沙發x上的老人笑着喊了一聲:“爺爺!”
老爺子愣了一瞬,随即瞪大雙眼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又驚又喜地說道:“淅淅?是淅淅來了?!”
老爺子之前雖然在國外,但時常和她通電話,關心她的學習和生活。
在許雲淅看來,老爺子雖然只是她名義上的爺爺,但對她的照顧和關愛,絲毫不亞于親爺爺。
“嗯,我來啦!”許雲淅的眼裏情不自禁地閃起淚花,她用力眨了幾下,然後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老爺子跟前。
“臭小子,也不早說!”
老爺子一邊罵勵驀岑,一邊笑眯眯地打量着許雲淅,“兩年多沒見面,淅淅都長成大姑娘了!”
說完又皺起花白的眉,“怎麽看着,比以前讀書的時候還瘦?工作很辛苦?”
許雲淅笑着搖頭,“還好,不辛苦。”
老爺子又問:“聽驀岑說,你經常加班?”
的确經常加班,但那些都是她喜歡做的事,加到再晚,也甘之如饴。
許雲淅認真回道:“我入行沒多久,加班能讓我盡快積累經驗,也能學到更多的東西。”
老爺子贊賞地點了點頭,随即語重心長地說道:“年輕人有事業心是好事……可工作是持續一輩子的事,就好比一場馬拉松,你這才剛剛起跑,可別沖太猛了。”
許雲淅乖巧地點頭,“嗯,我知道了,我以後會注意的。”
“你們不餓嗎?有什麽話不能上桌說?”勵驀岑不知道什麽時候從洗手間出來的,此時雙手抱胸靠在餐廳移門旁,一臉不耐地催道。
“對對對,吃飯吃飯!我這一高興,竟然把正事兒都給忘了!”
老爺子由許雲淅扶着,笑呵呵地往餐廳去。
等他們走到餐桌邊,勵驀岑已經在盛湯了。
他一手端着碗,一手握着湯勺,骨節分明的手在燈下越發顯得白皙好看,甚至連手背的筋脈都看得分明。
那一瞬間,許雲淅有種回到過去的錯覺。
從前,他也是這樣,在她上桌前,幫她盛好湯、夾好菜……
但那錯覺只維持了剎那而已。
自從她偷偷喜歡上他的那一刻開始,他和她,就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
他們之間的罅隙,猶如瓷器上的裂痕,一旦出現,便永遠不可能消除。
許雲淅壓下心底的情緒,擡眼朝桌上看去。
上面只擺着三副碗筷。
她原以為,會在這裏見到他的妻子,為此還糾結了一路,到底該如何稱呼她合适
——是叫嫂子,還是叫姐姐?
眼下倒是暫時省去了這些麻煩。
許雲淅暗自舒了口氣,坐到老爺子身旁。
對面的男人将一碗熱騰騰的湯放到她手邊。
許雲淅道了聲謝。
短短兩個字,後面沒跟任何稱呼。
勵驀岑瞧她一眼,随後拿起自己的碗,盛了一小碗湯,便坐下喝起來。
老爺子坐在主位上,不動聲色地瞄了眼許雲淅,又轉眼去看另一側的勵驀岑。
相對而坐的兩個人沒有任何交流,各自低着頭,一個喝湯,一個吃飯。
空氣中流動着一種微妙的尴尬。
老爺子咳了一聲,拿起公筷替許雲淅夾菜,“淅淅,這些菜都是驀岑特意交代陳嫂做的,都是你愛吃的,多吃點。”
的确都是她愛吃的——山藥枸杞豬肚湯、蘆筍蝦仁、菠蘿牛肉……
就連米飯都是她從前最喜歡的二米飯。
難為他還記得這些……
許雲淅牽起唇角沖老爺子笑道:“嗯,好久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飯菜了。”
讀大學的時候就不用說了,即便是全校評價最高的那間食堂,也做不出如此精致美味的佳肴;
工作之後,吃的最多的就是事務所旁邊的幾家小餐館,要不然就是點外賣,可那些菜都又油又鹹,從沒有吃到過合胃口的。
“那以後每個周末都回來吃飯。”直到她碗裏的菜堆成了小山,老爺子才放下公筷,随即嘆了口氣,郁郁不樂地說道,
“說起來,我也算是兒孫滿堂,可那些個不肖子孫……”
老爺子邊說邊睨向身側的勵驀岑,“把我一個老頭子孤零零地丢在這冷冷清清的城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老爺子脾氣大,對晚輩又十分嚴厲。
兒孫們都對他敬而遠之,哪裏敢主動上門找不痛快。
可他對許雲淅,卻總是和顏悅色、慈愛有加。
許雲淅還記得,有一年除夕守歲,二伯家的長子勵舒胤玩笑說,在老爺子眼裏,他們堂兄弟幾朵“家花”全加在一塊兒,也遠不如許雲淅這朵“野花”香。
不料剛巧被老爺子聽見,挨了好一頓罵。
想到這裏,許雲淅笑着應道:“那以後每到周末,我就來您這蹭吃蹭喝!”
“好!”老爺子重新露出笑臉,“我聽說,最近年輕人都喜歡露營,正巧前面就是明岚湖,等以後天氣好了,我們也去湖邊的草地上搭個帳篷,燒燒烤、釣釣魚,還能放風筝!
我記得你小時候可喜歡放風筝了,有一次不小心把驀岑給你做的風筝放到了樹上,急得都哭了,怎麽都哄不好,最後還是驀岑爬上樹把風筝拿下來……”
聽老爺子提起小時候的糗事,許雲淅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老爺子卻神采奕奕的,越說越有興致。
只有勵驀岑,像個局外人般,從始至終都沒有搭過一句腔。
只低着頭,自顧自地吃着自己的飯。
眼見他碗裏的飯就要見底,老爺子收住話頭,轉頭沖他說道:“對了,這周六,辛家老太太八十大壽,你替我去一趟。”
勵驀岑夾了一小根蘆筍送到嘴裏,一邊嚼,一邊漫不經心地應了聲“好”。
老爺子有點意外。
以他對勵驀岑的了解,這種場面上的應酬他十有八九會拒絕。
因此早就準備好了說服他的理由,卻沒想到,他竟然答應得如此爽快。
老爺子頓了一瞬,半信半疑地追問道:“你确定能去?可別到時候臨場變卦!”
“不會。”勵驀岑丢下兩個字,聽着幹脆利落,稍一回味,便能感覺到其中的冷淡和随意。
“那就好。”老爺子放下心來,收回視線的時候,瞥到他套在無名指上的戒指,拿筷子指了指,交代道,“去之前,把你手上那破戒指摘了。”
勵驀岑挑了挑眉,側頭看向老爺子,淡聲反問道:“參加壽宴不能戴戒指?”
老爺子怼道:“有誰沒結婚就往無名指上套戒指的?但凡你有個女朋友,我都懶得說你!”
許雲淅剛剛夾了一小塊菠蘿送到嘴邊,聽到這裏,驀地停住動作——
勵驀岑沒結婚?!
甚至……連女朋友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