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觀瑞雪(〇五)
觀瑞雪(〇五)
小廳隔壁有間耳房,生着爐子,玉漏把盤子隔着鐵板子擱在上頭,走去牆根下貼着聽那頭說話。
“內宅家務,叫你見笑了。”鳳翔半晌不吭聲,一開口便不好意思地笑嘆。
池鏡擱下酒盅寬慰,“哪個男人府上沒點鬧不開的家務?聽說嫂夫人是個爽利脾氣,這樣的女人倒有一點好,什麽都擺在外頭,犯不着你去猜。”
“也只你肯這樣說,外頭人只笑話我懼內。”鳳翔好笑,“聽你這口氣,你在脂粉堆裏也頗有造詣?”
池鏡搖頭,隔了片刻沒奈何擡擡眉梢,“我們池家的女人可不少。”
二人相視一笑,鳳翔又嘆,“女人可不能輕易小瞧了。我也是娶了妻才懂得,一個女人饒是再笨,也是一把明察秋毫的算盤。其實我看女人最該去做賬房先生,憑你多爛的賬,也能給你算得清清楚楚。”
池鏡不禁大笑出聲,扭頭向後牆上看一眼,慢慢斂下聲線來,“你這位‘賬房先生’我仿佛在唐家見過,怎麽又到了你們府上來?”
“噢,是這麽回事,九月裏我做生日,唐二在家治席請我。席上唐二吃了幾杯酒就玩笑起來,說未及給我備生辰賀禮,随手在旁拉了玉漏要送我做賀禮。幾個朋友又在旁起哄,我和唐二皆下不來臺,果然沒幾日就把個人給我送來了。”
鳳翔說着,搖頭笑了笑,“原是玩笑,我本不想收。可送她來的那婆子說,玉漏在唐家兩年無所出,唐二早嫌了她,一月裏也想不起她一回。唐二那個人你也知道,專是個喜新厭舊,又弄了好幾房侍妾在家。玉漏受了冷落,他們唐家下人又多,可不是處處受他們欺負?我想着我這位奶奶性情雖不大好,可我們鳳家倒沒那麽些閑人,縱然受氣,也只受一個人的氣,好過受一堆人的揉搓。這才收了進來。”
“想來也是你一番好心。”
池鏡服他也服在這一點上,也是大家出身的公子,卻絲毫不染纨绔習氣。
“就怕好心辦壞了事。玉漏這丫頭,性子軟,又沒甚心計手段。若生得醜陋粗鄙些就罷了,偏又是副标志模樣,即便我沒有半點心偏,也點了內人的眼。”
池鏡聽出幾分憐惜之意,可畢竟是人家的家務,不好過分置喙,只得一面聽他的牢騷,一面點頭敷衍。
誰知點着點着,正端起酒盅噙到嘴邊,忽聽鳳翔問:“你也看她不錯?”
池鏡稍怔一下,仍是敷衍點頭,“是有幾分姿色,性情也柔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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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如送了你,由你領回家去。”
驚得池鏡手一抖,灑出幾滴酒。頃刻後他一笑,掏出絹子來随意把桌面抹了,“說什麽玩笑——”
玩笑麽?玉漏可不敢把這話真當個簡單的笑話聽。她每一次命運的變幻,幾乎都是因為男人間的玩笑。
先是那年唐二同她爹玩笑地打聽了一句,“聽說你幾個女兒都能書會寫,相貌也生得好?”
随後他爹也玩笑着回了一句,“承蒙唐二爺看得起,不過白認得幾個字,說‘能書會寫’實在不敢當。倘或二爺不棄嫌,改日二爺得空的時候,我把我那幺女領來,叫她寫幾個字請二爺您給指點指點。”
于是那一年,她跟着他爹進了唐府,一住便是兩年。後來,又是唐二和朋友們說笑,将她轉送到了鳳家。
輾轉兩回,使她逐漸明白自己身如浮毛,別人說笑的氣息就能輕易将她吹挪個地方。
但是此刻,她倒很希望鳳翔這句玩笑是真的。她把耳朵緊緊貼在牆上,模糊聽見鳳翔在說——
“說是玩笑,也可做得數。橫豎你還未娶妻,屋子裏又幹淨,不會生出那些争風吃醋的是非。玉漏跟了你去,比在我家中又要好過些。”
“我遲早也是要娶妻的。”
“即便你娶妻,以你們池家的門第,老太太又是個挑剔人,也必定是娶一個教養很好的小姐,難道會容不下玉漏?”
那頭沉默下來,玉漏在寧靜中惴惴地等待着。漸漸等得焦心,懷疑池鏡是說了什麽她這裏沒聽見,忙把熱好的菜又端回小廳內。
二人見玉漏回來,一時皆有點尴尬,當着一個女人的面議論她的去留,到底有些傷人,因此都住口不說了。
隔了會,池鏡只怕鳳翔這會說不成下回又說,還是一口回絕了幹淨。便瞟了立在案旁的玉漏一眼,舉起杯來敬鳳翔,掐頭去尾地說:“心領了。不過,我無論如何也受之不起。”
鳳翔只好作罷,提起杯來相敬,面上洩露着一絲尴尬的笑意一直向旁留溢,留溢,最終留溢到玉漏低着的臉上去了。
灰心也犯不着去太灰心,到池家去哪是那麽容易的事?好在玉漏心裏早有長遠的謀算,裝作不曉得他們在說什麽,照舊侍奉在席面上。只是再看池鏡時,又多了分了解,這個人分明心冷意冷,和她如此相似,相似得親切。
半日用罷酒飯,玉漏收拾了殘席,又為二人燒水瀹茶。二人剛挪到榻上坐,她便将小茶爐子一并搬到榻前。
鳳翔見她蹲在跟前打蒲扇,笑着說了一句,“你在耳房裏把茶沏好了端來就是,何必費事把爐子搬到廳上來燒?”
玉漏擡頭笑着把二人睃一睃,“不是我不懂規矩,是怕大爺和池三爺剛吃了酒這會不覺得,一會酒氣一散,身上就要冷。這小廳裏只點了一個炭盆,恐怕不夠,我在這裏燒水坐壺,熱氣熏着,屋裏豈不更暖和些?”
鳳翔笑意溫柔,“難為你不常吃酒的人,倒曉得這些。”
說得玉漏羞赧地低下臉去。
偏是這時池鏡把胳膊肘搭在炕桌上,歪着身子笑了聲,“唐二最是好酒。”
玉漏看他一眼,似乎有些尴尬,不則一言,照舊蹲在榻前扇火。
“我倒一時忘了。”鳳翔随口回了句,轉而對玉漏說:“你去搬根凳子來坐着,長久蹲着腿不麻?”
玉漏一味推辭,“不妨事的,大爺不必理我。難道我在這裏妨礙着兩位爺說話了?”
“沒什麽妨礙。只是有凳子你不坐,這算什麽?我一早就講,池鏡是自家親戚,不是外人,犯不着做這些規矩。”
“那也不好,叫旁人走來看見,也要說。”
“是我叫你坐的,誰會說?”
兩個人推讓一陣,聽得池鏡心下好不耐煩,又可笑,“我無意在你們小兩口間插嘴,不過聽來聽去好沒趣,不過是為個座的事,何至争讓這半晌?不如我來做個公斷好了。”
他眼睛裏滑過一絲狡黠的笑意,睨向玉漏,“爺讓坐,是爺體貼,妾不坐,是做妾的勤謹,兩個都是好心。不過姑娘說得也對,可別因為做爺的一時心軟,叫旁人瞧見覺得偏袒了反倒不好,背地裏吃虧的還是姑娘。我看就叫姑娘蹲着吧,她情願蹲着。”
鳳翔也沒奈何地向玉漏笑笑,“那只好随你。”
不知怎的,玉漏心下感覺池鏡是在使壞,反而腼腆去恭維,“池三爺真是飽讀詩書的人,說的話自有道理。”
池鏡仰在榻圍上t疏疏落落哼着,“你不也是飽讀詩書麽?”
鳳翔歪過來搭腔,“你怎的曉得玉漏讀過書?”
池鏡朝下瞟一眼,不免說起上回玉漏往池家去幫着找書那段公案。鳳翔聽來,不由得替玉漏惋嘆,“說起來,玉漏的父親也是位秀才相公,本可以——”
往後的話掐住未說,怕玉漏聽着心頭難過。玉漏反而自己微笑着接着去講,“本來可以将女兒許人做正頭夫妻,偏是財迷了心竅。”
鳳翔替她辯駁,“話也不能這樣講,你父親也是無奈之舉。他在胡家做書啓相公,是倚着胡家的勢吃飯。主家說話,他哪敢不依。”
池鏡插話問:“可是應天府推官胡家?”
鳳翔點頭,池鏡稍稍坐了起來打量玉漏,“怪道你識文斷字,你父親能在官宦之家主文,想必寫得一手好文章。你們家兄弟幾個?都讀過書?”
铫子裏的水燒開了,玉漏提着起身去瀹茶,一面柔聲細語地答話:“沒有兄弟,上頭只兩個姐姐。”
池鏡其實對這樣沒有個性的女人根本提不起興趣,可方才見她和鳳翔你來我往間那一種相互重愛之意,又忍不住要去搭讪。
那隐秘的嫉妒的情緒又冒頭出來了,他自幼就嫉妒鳳翔家貧親老,手足情深,連鳳翔同小妾間的一點親昵談笑他也沒來由的感到點刺眼。
他笑盈盈的臉高仰回榻圍,嗓音轉得靡廢,“兩位姐姐也和你一樣能識文斷字?”
“池三爺言過了,什麽識文斷字,爹不過是得空的時候教着認幾個字。池三爺,請吃茶。”
池鏡聽見喊,将身子歪起來一點,一條胳膊撐在炕桌上托着一雙迷倦的眼睛,看見玉漏正端着案盤走來,白袅袅的茶煙在她胸前蒸騰而上。
他是吃醉了酒,桌上恰好插着一瓶紅梅,把她模糊的臉在斑駁的梅影間映紅了。他一眼看見那含混的影,只覺得是那冷清的月亮的精魄,是它一夜一夜積攢了幾千幾萬年的一份熱情,幻化成人,蠢蠢欲動地走到他面前來了。
他心裏想,大概鳳翔的一切都是好的,連這個毫無特點的小女子也因為在他身畔,忽然間添了幾分光彩。
玉漏恰也在煙幕中偷眼看他一下,眼睛裏有關不住的一點貪婪洩露出來。被池鏡捕捉過去,心裏一下起疑。
不知是錯覺還是多心,這丫頭也似乎并不那麽安分?
他朝鳳翔看去,鳳翔半點未察覺,接過茶呷了一口,笑着凝眉,“擱了陳皮?”
那貪婪已在玉漏眼底轉瞬即逝,她照常規矩乖順地點頭,“還擱了幾顆桂圓。大爺不是喜歡吃甘甜一點的茶?”
“你真是細心。”鳳翔扭頭向池鏡感嘆,“玉漏才到我家裏不過這些日子,就把我愛吃什麽愛穿什麽都記在了心上。同俪仙做了三年的夫妻,她卻連我幾時生日都要丫頭提醒着。”
池鏡睇玉漏一眼,笑道:“可不就把尊夫人的一切缺憾都給彌補上了麽?這就叫齊人之福。”
“我們大爺是個最省事的人,向來也沒有什挑剔人的地方,就這麽一點吃喝上的小嗜好我還記不住,真是不要活着了。”玉漏羞答答地睇鳳翔片刻,又臉過轉來,“就是不知道池三爺吃不吃得慣?要是不順口,我這就換了去。”
池鏡在他二人間睃一眼,略微不自在,忙擡手止住,“不必忙,我是客随主便。”
茶過半盞,忽進來個小厮禀話,說是有外客來問候鳳家太太的病,現在外頭小廳裏坐着。池鏡忙起身讓鳳翔,“你只管去待客,我這裏也要先去問候問候太太,就好告辭。”
鳳翔不多客氣,吩咐玉漏領他往後頭鳳家太太房裏去,他自往前頭迎待客人。
玉漏依話引着池鏡往裏頭去,隔着兩步走在前頭,并不多話,只把個腦袋低垂着,露着半截後脖子。她在腦後挽着個松松的髻,零散地散着些碎發,後頭看去,孱弱得真像個心眼還沒長開的毛丫頭。
池鏡不由得想,也許方才在小花廳內真是一剎那的幻覺。多看男人兩眼算什麽?不過是小門小戶的姑娘一點對男人羞澀的好奇心。
他剪起條胳膊來,放眼望去,鳳家園子裏到處是枯樹頹柳。偶爾經過的幾棵梅花開得也不夠意思,稀稀落落的幾點。
望來望去,仍只有掠過眼角的松綠的裙還帶着點生機,在這荒殆凋零的景致裏,那裙角搖曳得迷惘和莽撞,卻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