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觀瑞雪(十七)
觀瑞雪(十七)
玉漏能感到,鳳翔對她是有了些男女之間的好感。她并不覺意外,男人都會輕易喜歡上軟弱溫順的女人,但并不代表這喜歡會持久。她得先把自己的心管住了,和誰都一樣。
她抿來一線羞赧的笑意,“我哪敢跟菩薩比?大爺不要亂說了,小心神佛聽見。”
鳳翔拉過她的手來一握,覺得冰涼,“你從唐家來時,像是就帶了幾件單薄衣裳?”
玉漏想掙又沒掙,他的手病得燙人,她反把手蜷起來,覺得有剎那的安穩,忍不住眷戀,“上回三姑娘送了一件,料子實在很好,在家穿糟蹋了,我想着節下再穿。太太也叫做了件厚的,還沒做好。”
“衣裳裁出來就是穿的,穿在身上就不算糟蹋。你只管穿,我叫人再給你裁做兩身,冬天還長呢。”
玉漏猶豫着沒應聲,鳳翔看出來,“怕奶奶曉得又罵?”
“罵我幾句倒沒什麽,就怕又跟你吵。”
鳳翔笑道:“那就不給她曉得。你把你的身量尺寸寫給我,我叫小厮拿到外頭裁縫鋪子裏去做。回頭問起來,你就說是太太給做的。”
他是這樣的人,就算俪仙再不好,也不想和她鬧,能避則避,能忍則忍,更不可能休妻,這不是他們詩禮人家的教養。但要在兩個女人間平衡,他也不大擅長。
玉漏一眼望透他,很清楚在他身上是沒有任何指望的。就是真不計較鳳家此時的落魄長日跟了他,也絕不會在俪仙手底下混得到出頭之日。而他又能給她什麽呢?除了一點可有可無的愛意。她眼睑底下浮着紅暈,像是死人臉上抹的胭脂,是咯噔一下斷了層的嬌羞豔麗。
他們是頭回睡在一起,鳳翔有些小心翼翼,生怕過了病氣給她,也有些別的緣故,磨蹭着想挪到榻上去睡。
玉漏羞怯怯地攔道:“太太叫你搬到我屋裏,你又到榻上去,給太太知道就要責怪我了。就不為怕太太知道,你也不該睡到榻上去,鳳家總是你的鳳家。”
鳳翔又放下被子,立在床邊踟蹰,有種新婚似的喜悅和忐忑,“就怕擠着你,你一向都是一個人睡。”
玉漏倒沒覺得什麽,原來在唐家也有常和唐二睡在一起的時候。但身邊的人總是時來時去,終沒能使她養成某種習慣。
她想着笑起來,說的話全然違心,“擠着不還暖和點麽?”說完默一會,慢慢低下頭,“除非你往後也不在這屋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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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翔認真思量一回,想她終生所靠,無非是他。便睡在了外頭,一時僵着身子不好亂動,生怕有什麽舉措驚吓着她。
沉寂片刻,兩個人都發現燈未吹。蠟燭還隔得老遠的燃在炕桌上,輕輕地跳動着,人的脈搏一樣,有種靜怡永恒的氣氛。
玉漏剛爬起來一點,鳳翔已先她坐起來,“我去。”
她拉住他的胳膊,“哪有叫爺做事的道理?你還病着呢。”
“這點小事值什麽?”鳳翔笑着在她手上握一下,“也不會因為這一時半刻受點涼就病重,你也把我看得太無用了。”
“那你披着衣裳。”
鳳翔見她穿着單薄的寝衣,被子落到腰上,便摁她下去,“你快睡回被子裏去,別冷着。”
她知道是注定要辜負這麽個人的,等他睡進被子裏,她帶着兩分留戀向他貼去一點,覺得他身上的病燙真是暖和,真是暖和!
然而那暖和畢竟是讓人提心吊膽啊,不牢靠,不穩固,始終在人心上懸着一片早晚要失去的陰霾。
鳳翔在這屋裏休養了三日,三日內俪仙非但常往這屋裏來轉,早晚還要将玉漏叫去囑咐。鳳翔的藥如何煎,飲食如何仔細,說來說去,往往酸言冷語就溜出嘴來,“我也是白囑咐,你不比誰會伺候人啊?”
玉漏知道她是想打探些春宵秘事,不清楚鳳翔和她這幾日晚上到底是如何度過的,愈是不清楚,愈是猜得人抓心撓肝。
她偏不如她的意,只揀些沒要緊的話應答,“奶奶放心,大爺見好些了,昨晚上睡覺就不怎樣發汗了。”
俪仙心下惱恨,可兩人業已睡在一個屋裏,難不成她還能睡到他們中間去?
因此只得咬牙切齒地做出個“雲淡風輕”的樣子來,“太太既把他交給你,你就留心。我為過年的事忙得腳不沾地,也沒功夫細細照管。只是一樣,他原是搬到你屋裏去養病的,倘或病未養成,反倒勞累的身子,連太太也不饒你。”
說到尾後,伸手過去在玉漏胳膊上狠擰一把,“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麽心!”
玉漏痛得眼睛鼻子擠在一處,卻不叫喊,只搓了幾下手臂,臉上漸漸翻出個微笑,“我還能安什麽心?不過是盡我的本分。”
把個俪仙怄得跳起來要打,偏是這時聽見小厮進來禀告,“池三爺聽說咱們大爺病了,特地來瞧大爺。”
俪仙跳到碧紗櫥外罵,“他來探大爺,又不是探我!你回我做什麽,只管回你大爺去!你去告訴,別請到我屋裏來,我懶得招呼!”
回過頭再要治理玉漏也沒法子,既來了客人,少不得要人去款待,丫頭們眼下也都各有事忙。只好放玉漏去,心裏又還不痛快,便颠着步子繞着玉漏冷笑,“你晚上過來,我還有話跟你說。可別想着借故躲,除非你躲得了一輩子。”
不一時池鏡跟着小厮進來,隔得老遠就聽見正屋裏有人在罵,“這點事你也來問我?你竟吃了鳳家十幾年的白飯!往年怎麽辦的,今年就怎麽辦,過個年,又不是過發你老子的喪,難道是頭回不成?!”
随後見個管事的婆子臊眉耷眼走出來。池鏡一看情形便猜到是傳聞中的鳳大奶奶,果然是個兇神夜叉,不由得替鳳翔暗暗惋惜。
踅進西屋,鳳翔披着件毛皮大氅迎來,将他請在窗下椅上坐,“你又是幾時聽見我病了?”
“昨天聽二嫂說起的。”池鏡看他一會,見臉上雖憔悴些許,精神倒好,放下心來,“我從馮家出來,路過你家,便進來瞧瞧你。看你倒好,不知是什麽病,要不要緊?”
“一點風寒而已,不打緊。”
聽見俪仙還似在影影綽綽地罵人,可巧玉漏端茶進來,鳳翔攢眉道:“把門也關上。”
玉漏便把門阖攏,向幾上奉了茶,想起什麽來,忙踅進罩屏內整理床鋪。
倒提醒了鳳翔,不好意思地朝池鏡笑笑,“真是失禮,我連日都是在這屋裏養病,也就只好将你請到這裏來坐了。”
池鏡想着正屋那情景,也跼蹐着一笑,“原該去拜見嫂夫人的——”
兩個人正彼此尴尬,玉漏踅出來說:“只好委屈三爺在我們這裏坐坐。”
想來這是她的屋子了,池鏡歪眼看去,見那架子床內赫然擺着兩個枕頭,像是朝他在宣示着什麽。本來是尋常不過的事,此刻他心下卻略微不自在起來。
他收着眼滿屋裏掃蕩一圈,除此之外,再沒有一點男女之.歡的痕跡,屋子裏除了幾件應有的家具,一切多餘的玩意也沒有,大概玉漏才到鳳家安身不久,所以積累下的物件不多,即便有幾樣,也許都給她收放在榻上那口箱栊裏。對面長供案上有只白瓷瓶,供着枝臘梅花,一旁的小青玉香爐冷透了,有一點水樣的光芒在上頭晃晃悠悠閃過,凜凜的。窗明幾淨,這屋裏整潔利落得t有種冷透了的感覺,主人家仿佛預備着随時可以不拖泥帶水的離開。
他不知道為什麽會想到北京的房子,早先他們阖家都住在那裏的時候,也還有些熱鬧。後來老太太領着這些人回了南京,剩他和二老爺還住在那裏,像兩個被發配邊關的人。
未幾玉漏又出去端了四樣小碟點心并一碗湯藥回來,将點心一一擺在幾上請池鏡吃。池鏡由此看她一眼,心裏有點瀾動。
她捧起一碗藥不撒手,搬了根梅花凳坐在鳳翔邊上在那裏吹。鳳翔聽她呼哧呼哧吹得好笑,劈手接了藥擱在幾上,“就放它在這裏,一會就涼了,還費事吹它做什麽?”
玉漏只好把手貼在腿上搓了搓,“我怕放着放着你又忘了吃,就放冷了。”
鳳翔道:“你在旁提醒着,我還會忘麽?”說着扭頭,向池鏡癟着嘴搖頭,“她竟是個小尾巴,時時刻刻跟在後頭盯着我吃藥。”
話雖如此說,可皺起的眉頭間藏不住的一股蜜意。池鏡銜着下嘴唇想樂,又樂不出來。只得跟着搖頭,一面端起茶,“聽你這口氣似乎也并不覺得煩惱嘛,反而樂在其中。”
鳳翔不好意思起來,轉而岔開話問候池家,“你們府上忙?”
池鏡後仰在靠背上,倦怠地笑着,歪起條胳膊撐着臉,“忙也不與我什麽相幹,一概客來送禮又不要我辦,預備過節,更不要我管。我還忙我的事,早上到史老侍讀府上聽講,回去用罷午飯睡一覺,下晌不過是到各家去吃酒聽戲。”
池家的內務都是老太太在總管,一應事項上也沒有固定差員,指着誰便是誰。池鏡尚未成家,又因為在京闖禍惹得老太太不高興,自然不肯交事由給他去辦。
鳳翔思及此,少不得寬慰他兩句,“等你在南京住久了,你們老太太自然看得到你的好處。我看你也該早日成親,俗話說成家立業,讨了媳婦進門,老太太也就不再拿你當小孩子看待了。”
池鏡也曉得這個道理,所以對府裏傳言他和于三姑娘的事并未表現出不情願的跡象,由得他們去說。
玉漏留神看他,見他說到婚姻大事也只是笑,沒有明确的表示就是大體願意的意思。她心裏不禁提起些緊迫,可眼下這局面,又還是要先進了池府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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