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春風扇(十二)
春風扇(十二)
按說絡娴心裏已打定了主意要領着玉漏去, 一半是為玉漏,一半也是為她自己。聽見鳳太太不答應,她倒不急,親自由文英手上接了藥來, 一面坐在床沿上服侍鳳太太吃, 一面細細把道理說給她聽:
“我曉得不合規矩, 不過我給娘聽, 看看我這話對不對。我因想着我們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紀, 有許多事都不能親力親為了, 近來看她好像有意思要把些事放手交給我們這些人來辦。年節的時候,她就把燈籠紙紮那一項交給了我, 還虧得玉漏替我出了個主意,事情辦得漂亮,我們老太太高興,當着阖家好些親戚的面還誇贊了我呢。”
鳳太太把碗拂開, 坐起來一些,驚喜道:“有這事?你們家老太太一向是個最難伺候的人,你新媳婦進門就能讨她高興, 可真是不容易。”
“可不嚜, 虧得是玉漏。我想着我不認得幾個字, 日後倘或還有事情交給我,單是賬面往來也終究不便。他們池家的那些丫頭和我又不親, 到底信不過,我帶去的那幾個丫頭婆子也都不識字。玉漏倒好, 是個讀書明理的, 她要到我跟前去,替我寫寫算算的且不提, 縱然我有個驕縱任性沒眼色的時候,她還可以在邊上提點着我,這豈不是兩全其美?”
一席話說得鳳太太對她另眼相看,“了不得,我這丫頭總算是長大了,竟慮得到這些。”可又還有為難,“只是玉漏到底你大哥的人,去往別人家,不成體統。”
絡娴笑道:“咱們不說,池家誰還當真計較這個?跟着我去的藍玉年紀也大了,她娘家已經替她說定了人家,眼見着就要出嫁。她服侍我這些年,我想t着就白送還她家裏,往後也不必再進來了,自去過日子去。玉漏過去,太太她們問起來,我不說她是哥哥的房裏人,就說一房窮親戚家的表妹,因她家裏窮,難養活,您又看我跟前缺了個人,剛好她又識字讀書,就叫她跟在我身邊幫襯幫襯。難道他們還容不下我一個表妹在家住兩年?将來等大哥高升回來,仍舊将玉漏送回來給他,他還要謝我替他照管了玉漏幾年呢。”
鳳太太仍有一慮,“可池鏡曉得她是你哥哥的房裏人。”
“小叔怕什麽?他不是多嘴的人,不會去說的,就是他們知道又怕什麽?我哥哥不在家,把他的人交給我照管照管,有什麽說不過去的?難道玉漏去了,要吃他們家幾座金山銀山不成?不過是多添副碗筷,添一二錢銀子的小事,了不得也不花公費銀子,我自己的月錢裏撥出二錢來給玉漏。”
“錢倒是小事,我們家裏也開銷得起她一個人的月例,每月打發人送去就是。”鳳太太抱腹思想一陣後,點頭應下,“你既想得這樣周全了,就帶她去吧,我也怕她再和你大嫂磨下去,小命就磨沒了。你才去瞧她好些沒有?”
絡娴嘆道:“就是這話呢!我方才見她實在不好,病雖不是什麽大病,可也險得很吶,再不得個清靜好生将養着,只怕不出幾月就病死了!”
鳳太太慢慢點頭,“你去叫你大嫂來,我對她說。”
“還叫她來做什麽?我自己去說,我看她敢拿我怎麽樣?”
絡娴将帶來的兩個丫頭一并招呼過去替玉漏打點細軟,和鳳太太的話也都告訴了玉漏,“我娘應下了,到了那邊人問你,你只說是我們鳳家一門遠房親戚,知道不知道的也不會認真去問。往後我娘還是按你現在的例錢每月打發人給你送去,我們那頭呢,也有月銀,是補我一個丫頭的缺。”
玉漏擘畫這些日子,就是為了今朝,哪還嫌呢,忙在鋪上向她躬腰,“你一心為我打算,我怎麽還敢嫌呢?其實不用你們家破費,有這頭一項月錢送去就夠我使了。”
“你別這樣客氣,你要是不領着,我有事也不好煩你了。實話對你說,我因不認得字,家裏交給我的事項辦起來總有點不便,你既能認會寫,在我房裏也好幫襯我。這是正經差事,你自然也該按差領錢,我心裏也過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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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漏笑道:“能幫得上你是我的福分。”
正說着,陡然聽見外頭俪仙又罵起來,“真是枉你仕宦大家,把我屋裏的人調去給人使喚,也不來問問我的意思,這是什麽規矩?假比我屋裏的瓶啊碟的,你要借去用,也應當問問主人家,要不是和偷有什麽分別?!”
俪仙本來巴不得玉漏離了鳳家,是香蕊在跟前勸說:“你沒看出來,人家接她去叫她好生養病的,來日養好了,大爺回來,還不是好好的将她接回家來?不如此刻不放她去,憑她病死在這裏倒絕了後患了!”聽了這話,适才走到門前來罵。
絡娴臉色一變,不及玉漏出聲勸,先就開了門出去,也站在廊庑底下,也不指名道姓地揚着調門道:“笑話,這個家姓的是鳳,做主的又是太太,我要借調什麽東西或是人,只要問過太太的意思,還要去問什麽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想在我面前耍威風,只怕你沒那個資格!何況這人是我一母同胞親哥哥的人,我不能眼瞧着我哥哥不在家,她就給人白白欺負死了也不問一聲。我非但要問,我還要管哩!等大哥回來,有話我親自對他說,我看他會不會怪罪我。就是怪我我也認了,犯不上誰在這裏指點我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我可不是那軟弱的人!”
俪仙提起氣還嘴,“憑你什麽哥哥妹妹的,是我屋裏的人,我不放手,看誰敢帶了去!”
絡娴冷笑,“為什麽不放?你素日看她是個眼中釘,這是阖家上下都曉得的事。這會我帶了她去,你的眼睛也淨了,天大的好事,你倒攔着不許。怎麽,未必留她在這裏,好親眼看着她咽氣才放心?何苦來呢?做人存點善心修點德行自有後福,非要趕盡殺絕,老天爺可睜着眼呢!”
正巧那鳳二奶奶也走進來聽熱鬧 ,如今是她當家,也擺出些架子來站絡娴的邊,“三妹妹這話在理,多行點好事,不為別人,是為自家積福。我雖不是這屋裏的人,也要說句公道話,我瞧着玉漏的病遲遲不見好,反而越拖越重,不是個長法,不如三妹妹帶了去好生養病,等将來養好了,也經得住打罵,急什麽?難道偏要趁她此刻不好,一氣治死了她才罷?”
香蕊見心機被衆人戳破,也不好再攔阻,便趕來将俪仙拉進屋去。絡娴與鳳二奶奶也掉身進了西屋,兩個丫頭把玉漏的細軟也都拾掇好了,又幫着玉漏換了身幹淨衣裳。
玉漏待要去辭別鳳太太,二奶奶走來替她理着衣裳道:“太太叫我過來說一聲,你病得這樣,就不必辭了,只管跟着三妹妹去。曉得你是個最懂規矩的,囑咐的話犯不着多說,到了池家,倒要替太太常提點着三妹妹些。得空的時候再回來請安,也不要把家裏抛閃了,回頭太太再寫信告訴大哥。”
“嗳。” 玉漏柔柔弱弱地答應一聲,又向二奶奶鄭重福身告辭,一面跟着絡娴出門。
他們都當她還會回來,可她心裏打定主意是再不回到這裏來的了,就是來,也是客。
她把那個從舊包袱皮緊緊攥在腿上,一如當初從唐家出來的時候,懷着忐忑凝重的心情,決然地奔赴她未可預料的前程。
也許玉嬌跑的那天也有同樣的心境,她想。不過玉嬌是為愛,她是為財。其實殊途同歸,沒什麽不一樣,将來果然都失敗了,也都沒有回頭路可走,因為她們都把動靜鬧得這樣大,自己逼着自己去賭一把。
下晌歸到池家,碰見門前好幾輛精雕饬輿停在那裏,門下立着好些個莊重體面的婆子丫頭,一看就是在迎客。玉漏循着絡娴輕挑起的簾風縫向外望去,心下一驚,總不該是來迎她的人。
絡娴撇了撇嘴,向軟轎外吩咐丫頭,“咱們從從西南角門上進去,悄悄的,別驚動他們。”
玉漏因問:“你們家來了要緊的客?”
“就是那于家太太和她那三姑娘,原在我們四老太爺府上住着,老太太年後和那邊府上說好了,将他們母女接家來住些時日。”
“他們于家不是在蘇州?你們四老太爺家的喜事都過去好久了,不說回去?”
絡娴又撇嘴,“于家是四老太太娘家,四老太太身子骨不行了,看樣子挺不過今年去,她們母女等着四老太太歸了西,替她送了殡再走。這不,我們老太太就趁這空子将她們接進府來,好和小叔相看議親的。”
玉漏伸出手去挑窗簾縫,正巧看見第二輛馬車內走下來位年輕姑娘,由兩個婆子殷勤攙扶着,纖纖的身段裹着件莺色蜀錦長衫,挽着玉色披帛,底下露着半截湖綠绉紗裙,戴兩只碧玺雕花壓鬓簪,一支頭攢白玉芙蓉銀分心。通身打扮不俗,唯獨面目看不清。
絡娴說:“那就是于三姑娘,叫素瓊。”
玉漏一聽,心下先起膩,放下簾來倒笑,“人如其名,素潔淡雅。”
絡娴把鼻子一皺,“素潔淡雅——有多淡多素多雅?難道就不拿油炒菜吃,不拉屎放屁麽?”
逗得玉漏笑出一連串的咳嗽,撫着胸口道:“你這樣的粗的話也說得出來。”
絡娴吐了吐舌,“本來就是嚜。”
不一時由西角門悄悄歸至房中,見賀臺也在那小書房裏坐着,絡娴領着玉漏去見,說了帶她來家的事,因問:“你看将她安置在哪裏好?”
賀臺放下書來,極和氣地笑笑,“藍玉不是明日就歸家等着發嫁麽,就将她安置在藍玉那屋裏好了,今晚上只好先叫她在外頭東屋裏擠一擠。”
院門外挨着牆有兩間屋子,是給這院下層的小丫頭和媽媽們住着。絡娴叫了執事的大丫頭佩瑤進來,吩咐收拾出一張床鋪,領玉漏先去歇下,明日再将這屋後頭那間大屋子撥給她住。
那佩瑤正領着玉漏出去,絡娴又叫回來,“你去告訴媽媽一聲,叫請個大夫進來給玉漏好生瞧瞧,再支個小丫頭照顧她,她病了,起座不便。”
待二人出去,才與賀臺把心裏的打算細細說了,“玉漏是個識字讀書的人,不是t我說,滿府丫頭算一算,有幾個能書會寫的?大嫂子跟前那些人也都是大字不識,都加起來也不及她一個,就連大嫂子認得的字恐怕也不如她多呢。我身邊有了她做幫手,日後老太太倘有什麽差事再交給我,也好辦吶。你看上回燈籠的事,就是她替我拿着主意。”
賀臺本沒所謂她領個丫頭來家長住,聽她如此打算,更是極力贊成,“慮得很好,有她幫着也省了咱們許多煩難,我又不是時時在家,幫不了你許多宅內之事。這會太太她們都在老太太屋裏會客,不大得空,明日你領着她過去,先回明太太老太太她們一聲。”
絡娴笑着,手指頭拖在書案上,踅到他身邊來,“會客就是會那于家母女吧?才剛在大門外頭瞧見她們的馬車了。”
賀臺丢下書握着拳咳兩聲,笑着點頭。
“小叔也給叫去會客了?”
賀臺笑道:“叫他去做什麽?他不在家,也犯不着叫他,往後自然有見的時候。”
“他又出門野去了?”
“才剛打發青竹過來借了我一本書,說是要往哪裏去赴個詩會。他外頭朋友多,誰好細問他?由得他去吧,老太太都管不住他,我還能管得着麽?”
絡娴把後腰抵在案沿上,嘴抿了一會,道:“你是他二哥,應當管管他,把他管好了,老太太也高興不是?就連二老爺也要感激你。”
賀臺沒奈何,“不是我不管,你看他肯聽誰的?他和這家裏誰都不親,我也無法。”
絡娴眨着眼,“我看他倒還肯聽你說兩句呢,你瞧大哥,他連理都不理會。”
賀臺将拳握在嘴上,又咳兩聲,“那是因為他見我是副病骨頭,性格又和軟一些,才肯和我稍微多說幾句。說白了,就是瞧着我好欺負。”說着長嘆一聲,“也不怪他,這家裏誰瞧着我不好欺負?”
絡娴聽了這話心疼,坐到他腿上來,兩手圈住他的脖子噘嘴道:“你不要這樣想,随便這家裏的人如何小瞧你,我可不小瞧你。我想着,你就是最厲害的男人,比我大哥還要厲害呢!”
“誰敢跟鳳翔比?”賀臺笑笑,又極欣慰,攬住她的腰定定看着她,“真是個傻姑娘,和小時候一樣傻氣。”
“傻你還肯娶?”
“我不娶,倘或給別人娶去,待你不好怎麽辦?”
絡娴嘻嘻笑起來,把臉貼去共他耳鬓厮磨着。遠遠猶聽見老太太那頭的熱鬧,約莫阖家女眷都到了那頭去,獨把他們夫妻忘在這裏。他們相擁在一處,別有一種寂寞的溫暖。
那頭忙着安頓于家母女,這裏絡娴也自忙着安置玉漏,偏池鏡兩頭都還未見過。
于家母女是有意不見,阖府上下都曉得老太太将這對母女請來家中居住的用意,因此今日才到家,老太太不好就邀他去,怕人家姑娘臉皮薄,他自然也樂得出去躲清靜。
至于玉漏搬來長住的事他更是無從得知,今日在外頭還想着叫永泉去化了兩吊散錢,明日好給玉漏送到鳳家去。
傍晚攜着那兩吊錢歸家,青竹便笑他,“我們三爺也曉得操心起人情世故的事了,怎麽,單在外頭化些散錢來,是想着打賞于家那些下人?”
池鏡未置是否,仍是事不關己的閑态,“他們住的哪裏?”
“老太太前兩日就叫将東南角的花萼居收拾出來了。”
“花萼居?”池鏡笑笑,“姑媽不嫌吵鬧?”
“就是那頭清靜才叫于家母女搬去住,咱們這頭來來往往爺兒們多,就是親戚,也要避些嫌疑。”
池鏡懶洋洋往暖閣去,“怕惹嫌疑,別來啊。”
青竹笑着追過來,不見了人,又踅入卧房,見他已倒在鋪上,兩手枕在腦後,仿佛有些醉意。便朝外頭吩咐煮醒酒湯來,自去倒了熱茶給他,“人家來就是為來和你相看的,你倒叫人別來。”
池鏡起來胡亂呷了口茶,仍将盅遞回去,人複倒下,“有什麽可看的,老太太做主就是了。”
“你連皇帝家的親事都不中意,自己胡作亂造着推了,誰還能輕易做得了你的主?何況人家素瓊姑娘也說,父母瞧中的還不算,要她自己看中才肯依,要不是于家太太怎麽肯到咱們家來小住?”
青竹放了茶盅回過頭來,見他雙目緊閉,不知是不是睡着了,也難猜到他的意思,便在床前呆立片刻,又悄聲出去。
自回到那邊房內,向幾個在屋裏閑耍的丫頭比手勢,“噓,三爺睡着了。”
衆人都把嬉笑聲抑低下來,仍在桌上摸牌。
睡起來便是次日,池鏡這日不必往史家讀書,早起吩咐包好那兩吊錢,也不和人說,領着三個小厮騎馬往鳳家去,借故是探鳳太太的病。坐在那屋裏,心裏盤算着又該尋個什麽由頭去會玉漏,想她的病到底見沒見好。
還未想定,就聽鳳太太倚在床上說:“自玉漏昨日去了你們家,也聽不見吵鬧了,這家裏好像少了好些人似的,我還有點不慣,虧得你來,又覺得熱鬧了。”
池鏡滿眼疑惑,鳳太太當他不曉得玉漏是誰,又笑,“就是你鳳大哥屋裏那丫頭,昨日絡娴家來,看她病得不好,就帶她去往你們家養病去了。只怕給你們府上添麻煩。”
池鏡心裏詫異,面上笑了笑,“不麻煩,我家裏多的是空屋子。”
“她領去了也好,省得在家和我們大奶奶鬧得雞飛狗跳的。”
鳳太太也不好多說家醜,池鏡只知玉漏是跟着絡娴去養病。她病他是知道的,也不過染了些風寒,何至于要專門騰挪個地方将養?他空跑這一趟,出來就有些臉色冷淡,騎在馬上還在想,既然玉漏是昨日到的他們家,別人倒罷了,怎麽一點風聲也沒給他透來?
太陽晃着眼睛,他不由得提起些兩分警覺,怕是她暗度陳倉,打起了什麽不該打的念頭,生出了什麽不該生的妄想。女人一旦貪心不足起來,就不顯得那麽可愛了。
這廂回去,也沒往賀臺那邊去會玉漏的面,只是等着。不想等了一日,還是沒聽見那頭有信傳來,滿府上下熱議的仍是于家母女的事。有個微不足道的人進了他們府內,像是飛進來一只蛾子,絡娴不去說,誰都沒當回事。
次日史家回來,池鏡便往賀臺院內去探虛實,再想着玉漏這個人,如今近在眼前了,心下卻不由得冷淡幾分,疑心她到這裏來是為專門來打他的埋伏。
叵奈走到那邊,正撞見絡娴急火焚心地從正屋出來,嘴裏咕哝着,“昨日不是吃了藥麽,怎麽反倒還病得更重了?”
池鏡聽見,以為是賀臺犯了急症,上前問:“二哥犯了病?”
絡娴見是他,便把腳一篤道:“少咒人!是玉漏病了。”言訖也顧不上他,跟着藍田由廊下轉去耳房後頭。
池鏡自然也跟着,進屋瞧見玉漏閉眼睡在床上,兩片白淡白淡的嘴皮子只管嘟嘟囔囔地翕動着,也聽不清在說什麽。絡娴走到床前喚她兩聲,她也不應。
同住這屋的藍田,也是絡娴陪嫁過來的丫頭,在後頭道:“從早上就是這樣子,昏昏沉沉的,叫也叫不醒,我伸手進被子裏一摸,老天爺,濕漉漉的,全是發的汗。奶奶不信摸她額上,簡直燙得吓人。”
絡娴伸出的手還沒碰到人,就給池鏡拉開。他自己一摸,臉色不由得凝重,因問:“請大夫瞧了麽?”
絡娴道,“前日才接她到家的時候請了個大夫來瞧,開了副方子。”
藍田急道:“昨日按那方子抓的藥吃,早午兩次吃了也沒什麽,誰知晚上吃那一碗,全都吐了出來。”
“請的哪位大夫?”
“外頭街上請的,也不認得。”
那時絡娴是想着接玉漏來的事還未告訴太太老太太她們,不好向總管房內請大夫,怕太太她們先知道了怪罪她接了個病人來家。
池鏡把眉一攢道:“去告訴永泉快馬将何太醫請來。”
那藍田忙跑出去告訴小丫頭子,半日請來那何太醫,診了病,嘆道:“險吶,虧得我早來,再耽擱一夜,人就是治好,只怕也燒壞了腦子。”又看了先前大夫開的藥方,直搖頭,“這方子重傷腸胃,怪道病人吃下去要吐。等人醒了,也不要急着給她吃進補的東西,只以溫粥吃個五六日,再慢慢恢複飲食。”
等抓了藥煎上,絡娴偏又給桂太太叫去,說是老太太那頭設席招待于家母女,叫阖府女眷坐陪。
絡娴因放心不下,絆住池鏡不許走,“小叔,藍田要跟着我過去,你t二哥這會也不在家,就看在我大哥的面上,你在這裏守一會。也還只你支使得動那些丫頭,要不是我不放心。”
池鏡将答應不答應的,只是笑,笑意裏顯着點為難的神色。絡娴趁他還沒說出拒絕的話,先就帶着藍田出去了。他望着她們出去,也不挽回,也不支使外頭那些丫頭,單把那房門阖上,靜靜地走回到床邊來,只管望着玉漏出了一些時候的神。
傍晚玉漏才轉醒,睜開眼望着上頭挂的天青色軟紗帳十分陌生。家裏常挂的是白色粗麻帳子,在唐家常挂的是銀紅紗帳,在鳳家又挂的是一副藕荷色绡帳。而今又是到哪裏來了?忽然想不起。
她盡管盯着帳頂那點黃昏發呆,是投在水上的一片餘晖,有種失憾的美。後來聽到有紙篇子在響,她循聲望到斜對過的窗戶底下,看見一圈黃昏包圍着一個人的輪廓,稍微側着身坐在那椅上,低着頭在鑽研手上的紙張。很像是西坡。
但沒可能是,她知道。因此就沒吭聲,緊盯着,要把那模糊的輪廓看出個究竟來。
“你醒了。”直到他走來才看清,原來是池鏡,臉上挂着慣常疏疏淡淡的笑意。
她适才恍然想起來,是費盡心機終于到了池家來了。然而此刻也并不見得有幾多興奮,覺得離最終的目的地還是那麽遙遠,遠到單是眺望,就覺得疲憊。
人一病就是極容易灰心,這一灰心,連口也懶得開,只是微笑。微笑不得罪人,也不費什麽力氣,是天生長在她臉上的。
池鏡挨着床邊坐下,把藥方擱在小幾上,另摸了下一只茶盅,“正好水放涼了些,起來吃一點。”
玉漏撐着要起身,骨頭卻渾軟無力,起不來。池鏡掉了個方向坐,攬她坐起來,将她靠在自己懷內,拿過盅喂到她嘴邊。
她吃了一口攢眉道:“嘴裏好苦。”
他笑笑,“半個時辰前才吃過一碗藥,當然苦。”
玉漏小口小口把水都吃盡了,滿屋睃巡一遍,不見藍田或別的什麽人,便問:“你服侍我吃的藥?”
他起身放她倒下去 ,掉回去坐,“你看我像會服侍人的人?”
自然是不會,玉漏不由得擔憂,“我才到了這裏,就累得這裏的丫頭服侍我,明日該招人煩嫌了,又不算什麽客,更不是什麽主子。”
池鏡想說:“既怕惹人煩嫌,就不該來。”
可他共她同咽了些藥,那一種纏綿的苦意彌留在他口腔裏,令他很難張得開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