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照高樓(十三)
照高樓(十三)
花萼居外頭那片荷花開了, 益發招惹蚊蟲,屋裏的香自然點得更濃了些,素瓊不大喜歡,覺得有傷清雅, 可也經不住蚊子咬, 只得一日洗兩回澡, 多換兩遍衣裳。
這日午晌剛洗完澡, 鞋襪還未穿, 就在窗戶上看見老太太屋裏的毓秀由廊下轉進正屋。她忙把鞋襪套上, 果然片刻就有丫頭來叫。
進去聽見是在議論她的生日,可巧今年撞在小暑上頭, 她原還怕大家會不記得,心裏一壁暗暗打算着該如何提醒,一壁又覺得過生日還要去提醒人,真是沒意思。
可喜老太太竟還想着, 也不知何處聽說的,應當是私底下合她和池鏡的生辰八字的時候記下的。她心裏泛起點甜蜜,随後又想起玉漏前些日子對她說過的話, 覺得這甜蜜也有些羞恥。因此走進碧紗櫥時, 刻意把臉色放得淡了些。
聽見毓秀在說:“我們老太太的意思, 那日在小宴廳上擺幾桌,姑娘喜歡聽什麽戲看什麽玩意都請來。老太太病了一月不理事, 說把大奶奶二奶奶和姑娘都累着了,可要趁這日叫大家好生熱鬧熱鬧。”
于家太太忙笑, “多謝老太太想着!小丫頭的生日, 何勞她老人家費心?何況她老人家身子還不好。”
“好了許多了。”毓秀搖了搖扇,瞟見素瓊在那裏不搭話, 仿佛與她不相幹一般,或許是在擺小姐架子。她心內就略有不舒服,淡笑着起身,“我就先告辭了,回去還要預備給姑娘的壽禮呢。”
于家太太千恩萬謝,使素瓊也福身道謝,母女二人将毓秀直送出院門外。毓秀這廂回去,趕上小丫頭子們在那邊暖閣內翻找東西,将老太太素日使不上的幾箱頭面首飾都攤開在屋裏。
毓秀心下一抖,忙問在找什麽。有個老媽媽從那邊走來說是找一支金鑲玉的手镯。毓秀細問一遍樣子,笑着朝一口箱子走去,“她們哪曉得這些東西放在哪裏,沒得又給她們翻亂了。”
說話幾下翻出t個方匣子來,依舊叫丫頭們将箱籠都擡回原處。拿着木匣子到那邊裏間去,老太太盤腿在榻上吃一碗冰酥奶,腸胃倒很經得住。接過去一看,是那只三段金三段玉的粗镯子,她點點頭,“就是這個,我記得是在北京的時候秦侯爺家的老太太送的,放着又沒戴,就送給瓊姑娘做壽禮去。”
便打發個小丫頭用個幹幹淨淨的錦盒裝了給素瓊送去,回頭又和毓秀說起為素瓊過生日之事。兩個指頭在桌上敲兩回,定下主意,“去把大奶奶二奶奶都叫來。”
按說翠華絡娴都是獨自張羅過筵席的人,一個生日宴,何必叫兩個人去商量?玉漏跟來的路上就在想,這老太太分明是想叫大奶奶二奶奶知道她重未來“三奶奶”之心。
還有一層她卻沒想到,老太太原是個好面子的人,素瓊母女既是客中,不多時遲早是要回蘇州去的,正好回去後好替她宣揚宣揚他池家的排場以及她待客如何周全如何體面。
再一則,為素瓊上月托病抽身不理事,嫌她軟弱,故意要叫她想躲躲不開那妯娌兩個。
待翠華絡娴到這屋坐下來,老太太先慰勞了幾句她們上月之勞苦,又各自誇贊了她們一番。而後峰路急轉,倏然擺出一股威嚴來,“你們別的事都罷了,不過按制按例來,辦得好辦不好我也怪不到你們頭上,唯獨有件事我不得不說你們兩句。”
那兩個媳婦心內皆是咯噔一跳,正襟危坐起來。
“我聽見些風言風語,都是議論瓊姑娘的。怎麽得了,瓊姑娘和她母親是咱們家的客,在咱們家住幾天就給人議論,哪是我們家的家教?你們也不管一管,就由得他們說?”
那妯娌二人還不及應答,她複将腰板端直了幾寸,“再有我聽見好幾件底下婆子丫頭作亂的事,你們也是輕拿輕放?你們年輕臉皮薄,經不住那些老媽媽們的哄也情有可原。不過既然當家,就該拿出些威勢來,遇見那些偷奸耍滑的,就該按規矩查處,憑誰讨情,都不該輕饒,否則就是放縱了他們。”
翠華絡娴皆把臉低下去,因各自手底下的人都有過失,不敢辯解。
老太太把眼在她二人頭頂睃一睃,道:“那個小高婆子罰過就罷了,只是那個谷媽媽——哼,我聽說她成日家吃人的請,肯巴結她的,就是有不是的地方她也睜只眼閉只眼,不肯巴結她的,遇到點子小錯就要打人板子革人銀米。但凡管事的,最怕個不公道,底下人也不會服她,她難道不曉得這個道理?”
翠華忙站起來,“我也說過她幾回,等我一會回去,就免了她這一項差事,還叫她往外頭跑客送禮。”
老太太舉着個銀湯匙默了半晌,點頭道:“她那一項查夜訪值的事就交給高婆子吧,上回高婆子的妹子挨了罰,也沒聽見她讨情,可見是非對錯她心裏有杆秤,這樣的人管這一宗事倒恰當。先叫她管兩個月試試,若好了,就叫她接着管下去,若不好,再另換個人。”
絡娴慌張中感到點受寵若驚,忙起身領命,“我一會回去就把老太太的話告訴她。”
老太太一看翠華面色難看,又安撫道:“為瓊姑娘過生日的事,就交給大奶奶去掂度着辦吧。瓊姑娘是客,千萬不要委屈了她。”
這意思是要舍得花錢,自然就更有得賺,翠華臉色便漸漸緩和許多,想着谷媽媽的事上暫且先便宜絡娴去,等回頭老太太氣消了,再另替谷媽媽謀個別的管事差事。
一扭頭,老太太過問起兆林與賀臺來。賀臺自不必說,人往揚州去了,不過問幾句平安的話。問到兆林時,少不得抱怨翠華幾句,“連我都知道他在外頭包着個姓林的粉頭,你竟不知道麽?怎麽也不管管他?”
說到這話,連毓秀那雙眼睛也朝翠華射過來。玉漏在絡娴椅後立着,因為沒事做,對屋裏的一切都格外留心。毓秀那雙眼睛也和老太太似的,有些怨怪的意思,仿佛對翠華管不好兆林的事很生氣。這就奇怪了,怎麽樣也輪不到她氣呀。
翠華在這是上倒自認了無能,苦笑道:“我說他他總是不聽,還要我怎麽管呢?”
老太太放下湯匙,也是無奈,只好叮囑,“往後你也別輕易給他錢,我看他沒錢還怎樣在外頭胡鬧。”
不給他錢他也能想法子弄到錢,這些時日他已不問翠華拿錢了,在家的日子卻更短了些。不過翠華沒敢說,只點頭答應。
沒幾時散出來,玉漏還想着毓秀。細細理起來,記得絡娴曾說過,翠華之所以比她得勢,一來是因為她是先進門的媳婦,二來是因為她和毓秀說得上話些。
她走上前去挨着絡娴問:“怎麽老太太連兆大爺在外頭包粉頭的事情都知道?誰會告訴她這些?”
絡娴把眼睛在兩下轉一轉,搖搖頭,“所以我們老太太耳朵靈得很,這事連我也是聽老太太先時說起來才曉得的,二爺先前也都不知道。大嫂應當早知道,可她沒道理告訴別人吶,傷她自己的臉面不說,還要挨老太太太太的罵。”
玉漏正默然點頭,走到院門上,倏撞見個矮瘦駝背的男人走進去,面生得很。因問絡娴,絡娴道:“那就是毓秀姐的丈夫,盧媽媽的兒子,專替老太太在外頭買辦東西。”
回頭去看,那男人約莫和毓秀一般年紀,只是未免生得難看,一身鼠相,卻顯出一股賊氣的機靈。
絡娴看見她看,也回頭瞅一眼,拉了她的胳膊湊着小聲笑,“大家背地裏都說毓秀姐冤枉,嫁了這麽個人,雖然有錢,可你看他生得那模樣,和毓秀姐哪裏般配呀?”
玉漏跟着說:“毓秀姐的相貌在丫頭裏頭也是數一數二的了,三十的女人,像她那樣顯年輕的倒少。”
“她是天生麗質,當初到年紀議親的時候,多少管事的跟老太太求,還是給盧媽媽求了去。盧媽媽是老太太陪房來的人嚜,自然先偏着他們盧家。”
“毓秀姐情願?”
“情不情願不知道,不過她爹媽死得早,全憑老太太做主。有什麽不好?那個男人長得難看,可差事好,盧家在府裏又是最有頭有臉的下人。她再生得好,老太太再疼她,也只是個丫頭,還想怎麽樣呢?”
玉漏将眼眯在太陽裏,想着想着慢慢笑了,難怪毓秀對翠華房裏的事格外關照,也許關照來關照去,只是為一個人。這是她的猜測,但也不是沒有蛛絲馬跡。
用罷午飯絡娴打發玉漏去給素瓊送壽禮,是六顆指甲蓋大小的西洋珍珠,本來是預備着回頭打冠子的時候嵌到上頭去的,因趕上眼下,只好送給素瓊。
她還有點舍不得,裝匣子的時候和玉漏嘀咕,“這麽好的珠子送給她,真是可惜,她還不一定領這個情。”
果然送到素瓊手上,她只淡淡笑一回就交給曉容收下去,反倒和玉漏多說了兩句話。上回玉漏私底下和她說的那些話是說到她心坎上去了,不過她還是暗暗決定再給池鏡一個機會,也許這次趁她生日,他會給她一個驚喜也說不準。
玉漏心裏也暗自擔心,這位小姐的心思簡直一日三變,只要池鏡稍微使出些手段,保不齊她又要死心塌地下來。畢竟池鏡的家世,門第,才貌都擺在那裏。
沒承想出來在九曲橋上卻碰見金寶來送禮,玉漏倒有點奇怪,因問:“你們三爺怎麽不親自來?”
他素日和素瓊常來常往的,怎麽這會反倒是支使個丫頭出來?
金寶心下也不明白她問這話的真實因由,只得照池鏡的話說:“他史家回來的路上中暑了,睡在床上起不來。”
玉漏點點頭,兩廂走過去幾步,金寶忽然回過頭問:“嗳,你不去瞧瞧他?。”
驀地說得玉漏心虛,“瞧誰?”
“我們三爺呀!”金寶笑道。
玉漏覺得她那對眼睛比玻璃珠子還剔透,把她從裏到外照了個幹淨。她低下臉笑笑,“怕給人議論起來不好——”
金寶轉轉腦筋,想着她既已和池鏡要好,就不能白吃了他的虧,反正明裏她占不上便宜,是好是歹,暗裏也要得他點好處才劃算點。
她是為玉漏着想,便走上前來,聲音略微放低,“屋裏的人此刻都在睡午覺。他既說病了,你也瞧瞧去t,我們三爺那性子,說幾句好聽的,要什麽沒有?”
玉漏給她看得渾身不自在,把臉別開了些,後來還是小聲道謝,真格往池鏡那頭去了。
院裏靜靜的,果然大家都在歇中覺,屋裏連個守着的人都沒有。池鏡穿着件湖綠紗袍,嵌在那張大寬禪椅上打瞌睡,仰着腦袋,面上蓋着本《後漢書》。玉漏蹑腳過去,走起來的時候,他衣裳上的兩點光斑跟着她的眼在搖蕩,恍惚覺得是在水裏。
她把那書揭下來自己翻了兩篇。忽然聽見池鏡哼聲笑起來,扭頭一看,他還是閉着眼睛的。她故意不吱聲,要看看他以為是誰。
他雙目緊閉說:“你怎麽又不搽那玫瑰頭油了?”
玉漏就笑了笑,将書擱在案上,“搽完了嚜,我大姐就帶回去一小罐子。”
池鏡睜開眼睛,往上坐起來一些,“明日我回來時轉到流芳齋去問問看。”
“流芳齋是脂粉鋪子?”
池鏡也不大清楚,只是聽見翠華和絡娴說起過,“她們都說那裏的胭脂頭油最好,好像我們家裏都是買辦他們家的,不過都是按各房開的單子去辦,也許沒有玫瑰的,只好自己去問問看。”
“我也不大喜歡玫瑰的,我嫌那味道重,就是不忍它白放着才抹的。”玉漏走去幾上倒了盅茶來給他,看見他臉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頰上隐約還有一塊淡淡的青斑,她俯下腰細看,其實不是這樣近也看不出來。
池鏡忽然捉住她的腕子再往下掣她一點,親.了一口,見她沒反對,手環到她背上去,将她壓下來一點,繼續親.她。
一會喘着氣說:“晚上到西草齋去好不好?”
他平時說話大多是懶散的語氣,好像不論對方回什麽他都無所謂。唯獨在這些時候他喜歡問她“好不好”“行不行”,聽着是在商量,卻有點容不下反駁的意味。
玉漏偏掙脫他抻起腰來,微微別過臉,“不好。”仿佛在撒嬌,到底好不好也看不出來。
池鏡猛地将她拽到腿上坐着,吓了玉漏一跳,忙回頭看看,索性沒有人。碧紗櫥外的小廳裏靜悄悄的,向門鋪着的長地毯上開着一簇一簇的花,在金燦燦的陽光裏全是一片刺眼的白。那些紫檀木家具散着幽沉的氣息,有鳥叫蟬鳴,一切都寂靜得安全。
她在他腿扭一扭,想要起身讓開,但他握着她的胳膊不許。她忽然覺得屁股底下硌着個什麽,像燒熱了的鐵.棍.子,裹着華貴的布料燙了她一下。她一下子跳開,臉紅了,瞅了他兩眼就遠遠地躲到側案邊去了。
池鏡又笑又氣,故意問:“你跑什麽?難道腿上坐一下也不行?”
玉漏斬釘截鐵道:“不行。”卻又怕他死心,便小聲添一句,“一會金寶就回來了。”
池鏡似乎要起身,她馬上繞着躲到那邊窗戶底下去,他覺得沒意思,又在椅上安坐下來,“你碰見金寶了?”
“她去給瓊姑娘送壽禮,正巧二奶奶也打發我去送禮。”她看見他臉上有點無趣的神情,又踅到案邊來,兩個手指頭挨着案沿抹來抹去,“二奶奶送了六顆西洋珍珠,你送的什麽?”
池鏡把手扣在腹前,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
玉漏剜了他一眼,剜得不重,顯出點扭捏的媚态,“那我不要知道了。”
“那我偏要告訴你。”他試着伸出胳膊拉她,輕輕的,她沒反對,他就又把她拉到腿上去了。
她只挨着他的膝蓋坐,有些警覺地離他那裏遠遠的。知道他不會強.迫,因為他還怕不能收場。不過他說:“送了她一把扇子,忘了哪裏得的,一直放在箱子裏。”口氣滿不在乎,和先時說起素瓊或是沉默或是端正的态度截然不同。
“一把扇子也送得出手麽?二奶奶送了六顆西洋珍珠。”
池鏡笑道:“那扇子可不便宜,全副象牙骨的,繪着一副古人桃李真跡。否則也不好送人做生日賀禮。”
玉漏料想,素瓊可不見得會喜歡,她心裏想要的可不是什麽名貴扇子,只要他用心,就是不值錢的東西她收了也高興。
但他此刻連說也沒耐心說到人家,搖了搖手,“反正禮數是到了。”表示底下的事他不管,随人喜不喜歡。
玉漏笑了笑,沒好多說。他又親.她,她向後折着腰躲,他歪着腦袋追,漸漸的,兩個人低低笑在一處。呼出的氣分不清哪一縷是他的,哪一縷是她的,像兩棵樹上結的蜘蛛網。
她的手摸在他臉上,“你不嫌熱麽?金寶說你中了暑。”
“你身上倒涼快得很。”池鏡把手溜進她袖管子裏摸了一下,很快又收出去,兩手擱在扶手上,十分端正規矩的樣子。如果膝上沒有坐着她的話。
玉漏小臂上癢了一會,那些毛孔都長出心髒似的,但沒長出腦子,一個勁地在袖管子裏細細地跳。她骨頭也有點軟,想貼過去窩在他懷裏。所以心下恨了他一回。
笑着笑着,忽然有點惆悵又慶幸地說:“鳳二爺還沒把事情告訴二奶奶。”言下之意是問他假如給絡娴知道了怎麽辦。
她自己先想了想,語氣擔憂,“大爺那頭沒法子,二爺一定會寫信去告訴的,已經是這樣了。不知道為什麽,我倒很怕二奶奶曉得。”
絡娴是個直性子,和玉漏要好的前提是她是她大哥的人,算是她半個嫂子,将來玉漏和鳳翔養下孩子,他們就真是親眷了。玉漏清楚,一旦失去這個先決條件,絡娴說不準會怎樣看待她。也許還沒當上池三奶奶,先就要給絡娴趕出門去。
不過她自己心下已有了應對的法子,只是不想告訴他聽。告訴他豈不是叫他少操心?那怎麽行,他得操心啊,他得知道,她是他不能避免的責任。
池鏡看着她,笑臉也慢慢沉澱下去,眼睛裏漸漸凝些起認真的神色。玉漏見他這認真,知道他是在心裏打算着什麽。這也算進益 了,他居然也肯為她打算起來,雖然那打算不見得會令她滿意。
當然這都是她自己的猜測。恰好聽見廊下有腳步聲,玉漏忙起身讓開,果然一會見金寶進了外間。
她人不進來,只站在碧紗櫥外頭笑着回話,“東西給瓊姑娘送過去了。”
池鏡“噢”了聲,再沒旁的表示。玉漏覺得金寶是看出些什麽來了,很不自在,便自行告辭走了。
池鏡稍候也踅出門去,到外書房裏叫了永泉來說話。永泉聽見他要找房子,驚了驚,“找房子做什麽?”
池鏡橫他一眼,“問這麽多做什麽?你只找去,要清清爽爽的一處小院,屋舍不必多,有個五六間就行。地段要好,左右鄰舍得是幹淨的人家,不能同那些三教九流混在一處。這樣一所房子,大概得要多少銀子?”
“滿破一百來兩吧,看帶不帶地契。”
“那你去打聽着,最好房契地契一并買下來。”
永泉辨出些意思,抿了抿唇,勸道:“三爺,您要不再細想想?您還沒成婚呢,先在外頭養起人來,傳出去怎麽好?要給老太太知道了,必有一場大氣生,到時候寫信上京告訴老爺,連老爺也少不得要教訓您。”
池鏡半低着臉坐在那搖椅上,沿着他側臉的弧線鑲滾着一圈金色的光,那光影忽然慢慢晃蕩起來,是搖椅搖起來,他向後靠過去。
永泉又近前一步,“再說于三姑娘他們母女如今還在咱們家做客,這個節骨眼上,萬一給她們知道了,這門親事可有些不好說了。”
池鏡哼笑了一聲,“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們于家一位小姐。”
“萬一傳出去——”
他從那搖椅上起來,反剪着胳膊踱出門去,丢下話說:“你管這許多。”
素瓊他是真不管了,随便成與不成,他清楚他的婚姻不單是他各人的事,所以自交由旁人去操心。可是玉漏不行,他覺得她完全是他各人的責任。原本也可以避開這責任的,誰叫他一個沖動之下,把事情捅出來。
偶爾他懊悔當時沖動,但時光倒回那時候,多半也還是會沖動。因為只要想到她還是鳳翔的人,他就煩躁和不安。
次日素瓊果然生了氣,本來是高興的,覺得池鏡送來的扇子很精致名t貴,想他必定是用心去尋來的。于是舍不得丢開,擱在了枕邊,随手就能摸到。
不想早上睡醒,打開折扇挨着那象牙骨一根一根摸過去,竟摸到其中一根雕着小小的字。她忙叫曉容挂帳子,坐起來細看。字上并未描顏色,很難發現,她也是仔細看幾回才看清,是一個名字,叫“鮑月”。
素瓊這才想到那扇子是旁人所贈池鏡,池鏡又拿來送她,并不是他用心挑揀的禮物。因此氣得把扇子摔在地上,嚯啦啦摔散了扇骨,把她娘驚動過來。
于家太太進來見她伏在枕上哭,問她幾回不說,只好問曉容。曉容也發懵,“姑娘醒來拿着扇子看了一會,就忽然給摔了,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素瓊聽她說不清,自己端身起來,飲泣嗚咽道:“他拿別人送他的東西來做人情,什麽意思?!”
于家太太深知她的性情,忙拾起扇子來看,“怎麽會呢?”
素瓊嚷道:“您瞧那上頭還有刻着人家的名字呢!”
于家太太一壁找看一壁勸,“就算是別人送他的,也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外頭買的哪裏比得上這個?”看到那落款上頭,不由得臉色變了變,“鮑月?”
素瓊抹了抹眼淚,想着這名字像個女人的名字,便正色問:“鮑月是誰?”
于家太太遙想片刻想起來,“好像是京城鮑閣老家的小姐。前幾年我和你父親上京,趕上她十六歲生日,我還給她備過一份禮送去。”
那鮑家不論權勢官位自然是他于家比不上的,素瓊因想到那是個比她身份還高貴的千金小姐,登時氣湧如山,一頭伏到枕上去,益發哭得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