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帶着我一起消失吧
帶着我一起消失吧
病态的媽,暴力的爸,消失的哥,堕落的我,這個家完了。
我竟然一直被蒙蔽在“幸福美滿”的假面下。
我家就像一個白紙封口的糖果罐,我被這層紙隔在外面,我哥、我爸媽在罐子裏頭。
我竟一直天真地以為這個糖果罐就是我家了,但是我哥的消失導致罐子內外失去了原有的平衡,這層薄薄的紙破了,深不見底的罐子裏伸出兩雙無限拉長的手,将愚蠢的我拉進去。
罐子還是開着的,但是已經被鎖在底部的我,失去了手腳,已經出不去了。
我爸在我身上留下的傷口不會愈合,只會一直腐爛化膿,惡化又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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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我的床上醒來,我不知道我暈了多久,睜開眼睛的時候,緊閉的窗簾透不出一絲光。
我試着動了動我的四肢,然而回饋到我身上的卻只有遍及全身的疼痛。
甚至我的手指都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鼻端萦繞着一股藥膏的氣味,大概是我身上傳來的。
是我媽給我敷的藥,還是我爸敷的呢。
我傷的很嚴重,我哥肯定從來沒有我這一次這麽嚴重。
我哥以前挨打的時候,還有我在。我爸不敢下手太重,因為會被“我”發現。
但是現在,我沒有我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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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有我自己。
我爸可以随便打我,不管下手多重,都沒有影響,對我、對他都沒有負擔。
我痛恨我的愚蠢。
我心疼我哥。
原來只有我一直被蒙在鼓裏。
我自以為美滿的家庭,其實全都是我一個人的臆想。
太可怕了。
哥,你在哪裏。帶着我一起消失吧。
吱嘎——房間門被推開了。
刺耳的聲音讓我皺了眉,我不知道我房間門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
不過沒過多久,我就記起來了。
一開始和我爸打架的時候,我好像還把我爸推撞到了我的門上。
但我不記得我有那麽用力,用力到能把房門弄壞。
我的頭部輕微地側傾,只是轉一些角度,僅僅是這麽一個微小的動作,我就感覺我用了天大的力氣,是在透支我所剩無幾的體力在做這個簡單的動作。
只是一點小事就讓我如此費力,我不禁想着,要是我爸現在想殺了我,都沒人攔得住他了。
我爸現在大概已經醒酒了吧,他看到這樣的我,在他的手下變成這樣的我,會不會後悔和痛恨自己的暴力呢。
要是我現在躺在床上,再罵他幾句過分的話,他會不會真的想殺了我。
以我爸的行事風格來看,是會一直把我打到死呢,還是直接用廚房的菜刀砍死我呢。
哦不,也不一定,還有我媽在呢。
“醒了?樂樂?”
“別動啊。”
我媽的聲音從我頭頂上方傳來,她進入了我的視線裏。
她的腦袋正好在天花板正對的下方。
原來我剛才以為自己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動的腦袋,其實連一點小的動作幅度都沒做到嗎。
我媽手裏端着一碗粥,熱氣騰騰,大概是剛才煮好的。
她坐在我的床邊,一邊慢慢攪着。
這幅畫面有些歲月靜好的意味,我聞着房間裏的粥味,好像回到了我哥還在的時候。
那時候我們一家四口,坐在餐桌上,各自聊着一天裏發生的事情。
我爸會聊起工作上遇見的奇葩同事,情到深處了還會罵幾句;我媽會唠起娘家的家長家短,還會嘴幾個讨人厭的嬸嬸;我會講到我們學校和班裏發生的事情,或者聊以前初中出國讀書的同學;我哥一般都是安安靜靜地傾聽的角色,在說到有趣的部分的時候,還會笑笑。
如果我哥沒有消失,是不是這幅平和寧靜的家庭氛圍會一直持續下去。
其實我心裏已經有了答案,那就是不會。看似祥和美好的家庭氛圍,都有一個人抗下了許多。
斜眼看着我媽緩緩攪動的動作,我如此想着。
我以為我媽要跟我說什麽,但是我等了好一會,卻都沒等到她說話。
于是我斜着眼睛望向她,在有限的角度和視野裏,只能捕捉到母親背影的一角。
“媽......”我的嘴唇碰了碰。
天啊,我的聲音怎麽這麽難聽。
前半段更是直接失神,後半段成功發聲,但卻如同兩只銅鑼在一起摩擦一樣難聽沙啞,但是又刺耳。
“樂樂?”
我媽轉過身子,一邊攪着粥,一邊關切地看着我。我母親的笑容恰到好處,嘴角輕輕上揚,眉頭舒展。
似乎自從我哥消失後,我變得敏感多疑了,我感覺一切都變得奇怪起來了。
我媽的反應有些冷淡,這與平時她對我那種近乎溺愛的過度關心形成了明顯的差異。
面對着有些陌生的情景,我感到困惑不安。
“爸.......他沒有打你吧。”
“沒有。”我媽憐惜地說道,“你都這樣了,還關心我啊。”
“媽,你沒事就好。”我嘆了口氣,斂下眉。
我媽剛回到家時,就朝我和我爸這邊快步走來的畫面歷歷在目。
那種想象中的激烈和血腥畫面沒有成為現實,我感到慶幸。
“我怎麽會有事呢,你爸不會對我動手的。”我媽笑着說道。
我正覺得有些奇怪,但看着媽苦澀的笑容,心中的那份懷疑不安又壓下去了。
想了想,我還是決定将我聽到的說出口。不管那是不是我爸的氣話。
“爸他,好像想跟你離婚。”
我媽的嘴角弧度收了一些,可惜等我注意到這一點,想要仔細觀察的時候,我媽又轉過身去了。
她的肩膀有些顫抖。
在我的印象裏,我媽一直是個堅強的人,她是家裏的頂梁柱一般的存在。
我媽一畢業,就繼承了我外公的百分之七十的産業,靠着自己一個人的手段和膽識,一直才有今天的成就。
然而,當我望着她的襯衫下的瘦削的後背、因為顫抖而似乎要撕裂布料的肩胛骨時,我才醒悟,我媽其實也是一個一米六左右、不到九十斤的女性。
只是她太厲害了,在事業上是那麽地出彩。我打心底裏崇拜我媽,仰望我媽的能力,她的形象總是在我心中高高在上。
我對我哥的感情多少也受我媽的影響。
因為我哥的成熟和能力,讓我常常在我哥身上看到我媽的影子。
我媽工作忙,于是我對我媽這樣的崇拜和仰望就有一部分投射到了我哥的身上。
我哥也“不負我所望”,他值得我這麽仰望他。
漸漸地,我對父母身上的親情需求也就有一部分映射到我哥的身上。
我對我哥的感情很複雜,也能說很豐富。在我缺少母愛父愛的年紀,我哥能給我,在我幼年時期沒什麽朋友的年紀,我哥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會對我哥無理取鬧地發脾氣,對我媽卻不會。
可能在我的潛意識裏,我把我對父愛母愛的渴求寄托在我哥的身上,會從我哥的身上索取一些別人對父母親的情感需求。
正是因為如此,我才堅信我哥是真的存在過這個世界上的。
如果我哥真的從來沒有存在于這個世界上,那我甚至可以認為我所存在的這個世界是假的。
一想到這些,我很難不産生一些“我有罪”“我有錯”的念頭。
我這樣任性自私地将我如此重的情感需求擅自加在我哥的身上,我哥他願意嗎?
又比如被我忽略了給予情感反饋的母親,她又是怎麽想的呢。
她會不會随着我年齡的增長,而認為“我的孩子不跟我親近了”“我兒子跟我的距離越來越遠了”“孩子跟我感情變淡,但是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麽”諸如此類的想法?
因為我媽的要強,我時常會忽略我媽的心理需求,我似乎沒有給到我媽正向的情緒價值。
我的心一緊,忍着痛伸手去拉住我媽的衣袖。她側臉遮下來的有些幹燥的發絲,讓我看不清我媽的表情。
我有些哽咽地說道,“媽,就算離婚了,我也會站在你身邊的,不要怕......”
我媽再次轉回身,一直看着她的側臉的我,在看清了我媽的表情後,突然說不出話來了。如鲠在喉。
我從沒發現她的瞳孔顏色是那麽的深,就好像那深不見底的糖果罐一樣,從那裏好像要伸出無數雙手,将我拉入深淵。
不可名狀的恐懼包圍着我。
令我有這種感覺的,竟是一直以來都對我十分寵溺的母親。
原來我剛才看到的不是錯覺。她的眼神在聽見我說那句“離婚”的時候就變得深沉了。
我媽朝我伸出手,按住我兩邊的肩膀,好像要将我整個人按進床墊裏。
她很用力,那股力道透過肩膀的骨骼,痛意如電流般傳遍全身。
“你說什麽?你說什麽?”她重複地問我。
難以承受的痛意讓我面色扭曲,眉毛抽搐地擰在一起。
我現在的模樣肯定很醜,渾身沒一塊好皮。在這種關頭,我卻突然冒出了這樣不合時宜的想法。
我媽看着我痛苦的表情,可能意識到她現在的舉動有多不妥了,松了些力,但她依舊抓着我的肩膀沒有松開。
我不敢說了。
“柯煜不能離開我的,你知道嗎?”我媽的神态很怪,看進我眼底的眼神異常地偏執。現在的我根本不敢忤逆她。
“還有你,你是我的兒子。你也是。”我媽冷下臉來,聲音突然變得深沉。
一時間,我沒有仔細去想,我媽為什麽說“你也是”。
我的眼白和瞳孔,都被我媽此時的模樣擠滿了。
那一刻,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如果我和我媽對着幹的話,我将會很後悔。
“你不要怪你爸爸。”媽皺着臉,一臉苦澀的樣子。
我從她的聲音中聽出了憐惜,但不知道她是對我的還是對我爸的。
當我朝她的嘴角看去的時候,卻看到她抽搐的嘴角,就連臉頰的肌肉也在一股一股地震動。
我媽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她剛才捂過粥,所以手心很暖。
可我的心卻一點也暖不起來。
一陣一陣的寒意從糖果罐子口外湧進來,将企圖望向外面的我擊退。
身上也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像是風吹麥浪一樣,詭異的氛圍将我整個人籠罩其中。
我媽是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這種怪異的模樣,濃重的違和感萦繞着這個家。但我不會認為這是我媽第一次在人前表現出副模樣。
還有我哥呢。
我哥以前被我爸打的時候,應該也是和我現在一樣境遇吧。他會有和我一樣的心情嗎。
我哥會不會恨爸媽。
我哥會恨我嗎。
這麽想的話,我好像和我爸媽差不多了。真希望我哥不要覺得我給了他精神上的壓迫和痛苦,不然我真的會恨死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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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晾得差不多了,我一口一口地吃着我媽喂到我嘴邊的粥,小心地觀察着我媽的眼色。
一旦那樣的想法出現後,我就無法回到從前的相處模式了。
無法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
吃完粥後,我媽又給我倒了杯熱水,然後開始整理我這淩亂的房間。
我不想讓她辛苦,等我能站起來之後,再收拾也是一樣的。但是她卻嫌我話多。
于是我閉嘴了。
看着我媽在房間裏面忙碌的身影,想要問出心裏的那個問題,但是話到嘴邊,又硬生生拐了個彎。
“媽,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你知道現在都幾點了嗎,晚上十點多了。”
我竟然躺了這麽久。
“不過我今天下午是沒去公司,你都這樣了,動都動不了了,我怎麽可能還有心思上班呢。”
我舔了下唇,“爸......他怎麽樣了。”
我東拉西扯地,慢慢将話題往我想要問出來的問題上靠近。
“他心情不好,但是受的傷沒有你重,現在酒還沒有完全醒,正難受着呢。”
聽我媽的表述,她好像不怎麽在意我爸把我打到重傷這件事。
果然,這不是第一次,她以前也知道。
所以事後的處理方式才會那麽地娴熟。
“以前......”我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直直望着上方的天花板,任由上方的燈照着我的眼睛。
我媽靜靜地等着我開口。
“這是他打我打得最狠的一次。”我從上方的燈光移開眼神,定定的看着站在床位的我媽。
“樂樂,不要恨你爸爸。”
又是這句話。我有些煩躁了。
但是她現在說這一句話,又擴開了我的思路。
為什麽我爸對我就像對仇人一樣呢,但是平時卻又一點也沒表現出來,是喝醉酒了才展現出來的一面。那這是我爸真實的一面嗎。他居然是恨我的。
為什麽我媽對于我爸的暴力行為能達到無限容忍的地步,她難道不擔心我爸有一天會将拳頭指向她嗎。
我不想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家庭幸福美滿的假象如果能繼續在我媽眼裏維持下去,也沒什麽不好的。
“媽,你真的愛爸爸嗎。”
愛到能包容、容忍他的一切?愛到能接受一個人所有的缺點?我媽一開始喜歡上我爸,是因為我爸的優點還是因為不足呢?我和我爸要是同時站在懸崖邊上,只能選擇一個活下來的話,我媽會選擇我爸還是我呢。
爸媽沒結婚的時候,他們知道對方是這樣一個人嗎。
“當然愛了。”
“我無條件地為他好,我可以把我擁有的都給柯煜,柯煜他愛我,他也要無條件地為我好。但是在我的世界裏,他的“無條件”是由我來定義的,我覺得他現在對我這樣就很好。我很滿足了。”
“愛一個人,就是要包容他的全部,無論好還是不好,我都會接受,也願意去接受。”
“我不會去要求他為了我改變什麽的,我不認同社會上主流的愛情觀。因為我愛的是他這個人啊。要是他連自己都不是了,連‘自我’都失去了,那他還是他嗎。”
“我這麽愛他,他也這麽愛我。我還有一個這麽好的、這麽理解我的兒子,我為什麽不幸福。”
說起這個的時候,媽的眼裏都綻放出少女時期看着心愛的男生的光,那一刻,我突然能感受到一點我媽對我爸的愛意了。
這樣純粹的情感,是能夠打動人的。
但我和我哥身上的痛也是真的。
愛也有主次先後,在至愛面前,一切都要讓步。
這是純愛嗎,還是病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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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媽也和我一樣,一直被糖果罐子的外表包裝蒙蔽着。只不過我媽是主觀上就這麽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