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欺身
65欺身
夜晚白幡浮動, 獵獵作響。
小院的中央擺着棺材,臨時拼湊出的靈堂上,白色蠟燭明明滅滅。
“起!”
哀樂應聲而響, 專業哭喪跪在棺材兩側開始發功,或抽抽搭搭,或號啕大哭,使整個院子布滿哀恸。
沈燭音端着吃食從廚房出來,和拿着傷藥和繃帶的言子緒在謝濯臣房間前撞上。
“還沒換藥?交給我一起吧。”
沈燭音打算接手,言子緒卻避開。
他嘆了口氣, “傷口挺多挺吓人的, 還是我來吧。”
謝濯臣背後的傷口細密又猙獰。
“我還能被吓着不成?”
“是他不想讓你看。”
沈燭音沉默,片刻後将手中吃食遞給他,“那你一起帶進去, 換完藥再叫我一聲。”
“行。”言子緒騰出手接過。
沈燭音想起什麽,“阿照又去任府了?”
“那小孩犟得很。”言子緒無奈,“他就是要去, 我勸不了也攔不住,只能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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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照潛入任府倒是成功,但連着好幾天也沒什麽收獲。他不肯罷休, 一入夜便沒了人影,誓要探出任府的蹊跷。
“罷了, 既然阿兄沒提, 應該是默許了他, 随他去吧。”
哀樂進入一個高潮, 唢吶在耳邊“轟鳴”。
言子緒被吸引注意, 望向院中的棺材,“希玉她……”
欲言又止。
沈燭音是親眼看着任祺的人将希玉綁進了那間被燒毀的茅草屋, 自己後被帶走綁上祭祀臺。
“我覺得那不是她。”沈燭音在喧鬧聲下顯得格外沉着,“他要把我們綁在不同的地方,明明在瓦莺屋舍的時候就可以把我們分開,卻還要多此一舉帶着我去看希玉被綁,一定是障眼法。”
沈燭音分不清這是自己的理智判斷,還是不願意相信“希玉已死”這件事的自欺欺人。
“他一定是想讓我們相信希玉死了,就不會再追查和糾纏。”
“嗯。”言子緒更願意相信這個結果,“那我先去給謝兄換藥了。”
沈燭音點點頭,在他進去後,自己走近靈堂,默默跪在哭喪的人之間燒着紙錢。
謝濯臣房裏,他穿着單薄的寝衣,趴在疊起的錦被上,面色蒼白。
見言子緒拿着傷藥進來,便主動褪下薄衫,露出滿是紗布、繃帶重疊的後背。
有的傷口滲出血,染紅了白紗。
“葬禮的事可還順利?”他随口問道。
不管那具屍體是不是希玉,葬禮都是要辦的。如果是,便是送她一程,如果不是,便是擺給任祺看,讓他放下戒心。
“順利。”言子緒在他身後坐下,拆開他的繃帶。
盡管不是第一次見這些傷口,他仍舊倒吸一口涼氣。
“我們之後該怎麽辦呢?”
謝濯臣因為後背的疼痛而皺起眉頭,但說話的語氣稀松平常,“花錢吧,雇個高手跟蹤任祺。希玉若是沒死,總能跟在他後面見着的。”
不過雇個高手,那可是大價錢。
“去哪雇?”
謝濯臣微微偏頭,“你若願意花這個錢,就去找沈照的師父。”
沈照的師父是當初沈澹幫忙找的,據說曾經混過江湖,定有路子。
“那我等會兒就去。”
謝濯臣不鹹不淡地提醒道:“雇傭武功高強之人,不像雇用小厮家丁,托他們辦一回事,就可能賠進去你一個鋪子。”
言外之意,對他和t言子漣之間的比較很不利。
言子緒倒沒想那麽多,“有謝兄你在,我還怕掙不回這個錢嗎?”
謝濯臣:“……”
信任他有點信任得過分和莫名其妙了。
但他沒有反駁。
沈燭音本來想着,等言子緒給阿兄上完藥自己再進去。可燒完紙錢出來,渾身的灰屑,她便先去沐浴更衣了。
等她再來時,阿兄房裏的燈已經滅了一半。她輕輕推開門,蹑手蹑腳地走近,發現他趴在錦被上閉着眼,像是睡着了。
他的雙手交疊用作枕頭,半張臉暴露在空氣裏。
很乖的樣子,沈燭音心想。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走近。自以為小心翼翼,沒弄出半點聲響,可她剛到面前,他就睜了眼。
吓她一跳。
“我……吵醒你了?”
謝濯臣一動不動,保持着睡覺的姿勢,“我沒睡,在想事情而已。”
沈燭音坐到他身後,指尖隔着薄衫摸上他的背,想問他疼不疼,但又自己在心裏回答了自己。
廢話。
“在想什麽?”她換了另一個問題。
“在想……”謝濯臣語氣深沉,一本正經,“我現在這個樣子,明明也對你做不了什麽,你怎麽還不來?”
沈燭音一愣,收回了手,“我只是因為沾了一身紙錢味,所以先去洗了個澡,耽擱了點時間來晚了。我沒有……沒有怕你對我做什麽。”
“哦。”
沈燭音:“……”
她踢下鞋襪,爬上床榻,繞到他另一邊,“我真的沒有。”
“嗯。”
謝濯臣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沒擡頭看她。
“我沒有不願意。”沈燭音改了口,扭扭捏捏,渾身不自在,“我只是還沒準備好。”
謝濯臣郁悶,“難道你覺得我會強迫你嗎?”
沈燭音趕緊搖頭,但是……他清醒的時候是不會,睡着了可說不準。
心裏這樣想,但一個字都不敢說。
她晃了晃腦袋,外面哀樂未停,她現在想這些屬實不妥。
估摸得出她在想什麽,謝濯臣又氣又臊,扭頭強裝鎮定道:“算了,我要睡覺了,你也回去早點休息。”
沈燭音想抱他,但又怕扯到傷口,所以一直沒有上手。他趕人的話一出來,她還是沒忍住纏上他的胳膊,“我不可以留下來陪你嗎?”
謝濯臣抽出胳膊,甚至還把她推開,“我不太需要,你要是自己睡不着,就去給希玉多燒點紙錢。”
“希玉……”沈燭音在他面前沒有在言子緒面前的冷靜,聽到名字就紅了眼睛,“阿兄,你覺得外面真的是她嗎?”
謝濯臣一愣,沒想到自己随便一句話就調動了她的情緒,見她真的會難過,他把到嘴邊的“大概率不是”改成了“不是。”
“為什麽?”
“因為……”他挪開眼不看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淡一些,可信一些,“人活着就會需要精神支撐,大多數人依賴愛和責任,可還有一部分人是為着仇恨,任祺便是如此。或許是他忍辱負重多年,一朝大仇得報卻失了精神寄托,只能從折磨希玉這件事上延續仇恨。”
“所以他做的事都只是想讓我們相信希玉死了,但他不會真的要她命的,對嗎?”
謝濯臣點點頭,“嗯。”
即便只是猜測,但這話從他嘴裏出來,沈燭音便覺得是真相。
她豁然開朗,黏到他身邊,賣乖道:“那我的精神支撐就是哥哥。”
“呵。”看着她湊上來,謝濯臣反手掐上她的臉,面無表情,“少在這花言巧語,出去。”
沈燭音:“……”
沒意思,他可真沒意思。
“那我要是走了,你半夜要喝水怎麽辦?半夜翻身碰到傷口了怎麽辦?半夜餓了怎麽辦?半夜想……”
謝濯臣直接捂住她的嘴,“我沒你那麽多壞習慣,你知不知道你睡着愛亂動?比起我自己不小心,你在這裏更危險。”
沈燭音:“……”
肯定是胡說。
她磨磨蹭蹭拖延時間,也不見他松口,“那我真走咯?”
“趕緊。”
“哦。”
她理理頭發又撥撥裙角,明明只是一個下榻的動作,硬花了半刻鐘。
伸腳夠到地上的鞋,她心思一轉,猝不及防傾身,在他眼角親了一下。
蜻蜓點水。
謝濯臣一頓,良久沒眨眼睛。
沈燭音見他沒反應,便老實穿上鞋,往外走。只是剛站起來手就被身後的人牽上,等她回頭,他又像被針紮了一般松開。
“你改變主意了?”
謝濯臣沒吭聲,別過臉,一動不動。
沈燭音好像明白了什麽,坐回去撓了撓他的手心,“求你了哥哥,讓我留下來吧。外面這麽多哭聲,我會害怕的。”
“你不是說你什麽都不怕了嗎?”
沈燭音抿嘴憋笑,“誠懇”地搖了搖頭,可憐兮兮道:“那是我不自量力,胡說八道,其實你不在我根本睡不着,還會做噩夢。”
謝濯臣悶哼,“可你睡着會抓人,還踢被子,我很危險的。”
沈燭音:“……”
怎麽還當面造謠呢?
看在他受傷了,還是為了救她的份上,忍。
她将手腕并攏,“我保證不會的,實在不行,你把我綁起來好了。”
真是個好主意,謝濯臣心想。
“咳。”他忍着痛,緩慢地直起腰,将疊起的被子往前推,食指敲敲空出來的地方,“你過來。”
沈燭音遲疑地挪動,将自己卡入錦被和他之間。
果不其然,他下一刻便欺身壓下,她的身體在錦被上塌陷。
“這樣就不會亂動了。”
沈燭音:“……”
可不嘛,哪有動彈的餘地。
這姿勢……嗯哼。
不敢碰他的背,她只能勾上他的脖頸使力,調整位置,讓自己躺得舒服些。
卻還是忍不住埋怨,“把我當軟墊了嗎哥哥?”
她說話時的氣息灑在他的脖頸間,癢癢的,尤其她的“爪子”還在他後頸上軟綿綿地撓。
“沈燭音。”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她睜大眼睛,茫然又無辜。
謝濯臣将側臉埋在她肩上,憑感覺伸手,蓋上她的眼睛,語氣平淡,“睡覺,別亂動,以後讓你墊回來就是。”
沈燭音:“……”
她倒也沒那麽斤斤計較,只是這樣怎麽睡得着?
薄薄的衣衫包裹炙熱的身體,身體的貼合讓沈燭音覺得自己站在危險地帶。
可他的呼吸在耳邊平緩而有規律。
只是漫長的擁抱。
沈燭音在很久之後移動掌心,輕輕在他後腦撫過。
如同幼時他哄她睡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