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同

不同

等雲映梳妝完後, 正是辰時初。

按着規矩該先去給蘇夫人敬茶。

走過一片雕甍繡檻,來到一片開闊的庭院,雲映仰頭看着頭頂晚香閣幾個大字, 提着裙擺走了進去。

當今的赫家主母是赫延幾年前娶的續弦,名叫蘇清芽。

此刻她正坐在堂中主座上, 面龐精致, 氣質柔和,兩側是兩個年輕些的夫人,一個張揚明豔,一個素淡一些,雲映一過來, 房中人便齊齊望了過去。

蘇清芽率先道:“小映,我方才還在同他們說起你呢。”

兩側那兩個年輕婦人也站起了身, 其中那個身着素淡的親昵挽着她的手道:“嫂子你來了,瞧瞧,我方才看着嫂子,簡直都移不開眼。”

雲映頭一回被叫嫂子, 還有些不适應。

她應了一聲後, 又服了服身子, 對着蘇清芽道:“夫人,是我來遲了,向您賠罪。”

按着規矩, 蘇清芽雖不是赫峥的生母, 但作為續弦, 雲映也合該叫她一聲母親, 她出口就是夫人,這樣聽着多少有幾分不把蘇清芽放在眼裏。

雲映其實沒想那麽多, 她來之前只是方才順口問了句下t人赫峥平時怎麽稱呼蘇清芽,她跟着叫就是了。

那位明豔的女郎捂了捂唇,直言道:“怎麽還叫夫人呢嫂子,不知道改改口啦?”

蘇清芽掃她一眼,在雲映說話之前就訓斥道:“不都一樣嗎,小映想怎麽叫就怎麽叫。”

她看起來也不在意,拉過雲映的手,笑着轉了話題道:“說起來峥兒的婚事一直都是老大難,你瞧他弟弟們孩子都有了,他自己卻連個通房都沒有。”

她和聲道:“還好有你啊小映,否則我可都得擔心他們老赫會不會絕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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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映垂眸應和道:“夫人說笑了。”

蘇清芽又坐回主位上,指着方才問雲映怎麽不叫母親的女人道:“這是你二弟妹怡風。”

又指了指那位身着素淡的,道:“這是你三弟妹殊凝,今日她倆在這,都是特地來看嫂嫂的。”

“你若是有什麽不懂的,找我也行,找他們也行,你初才進門,把這兒當自己家就好。”

雲映同她們一一打過招呼,然後接過茶盞去給蘇清芽敬茶,蘇清芽含笑接過,連忙扶雲映起來,嘆道:“真好啊,這些年我與峥兒他父親可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如今心裏的大石總算落地了。”

徐怡風還在為蘇清芽說的那句“絕後”而不高興,她丈夫雖不是褚夫人所出,但到底也是赫閣老的血脈,這兩年仕途也順,不比赫峥差多少。

怎麽,赫峥若是不成婚,她的孩子就不姓赫了?

再說了,褚夫人死多少年了,蘇清芽自己又是個不下蛋的母雞,統共就那幾個兒子,嫡不嫡系真有這麽重要嗎。

她不由悠悠道:“要我說,大哥也是好福氣,我記得嫂子才從山裏被接回來沒多久呢,就被大哥娶回家了。”

季殊凝眉目冷淡,立即瞟她一眼道:“那可不是,好山好水養出了大嫂這樣的天姿國色,是我們赫家的福氣。”

這兩個弟妹之間顯然不太和順,徐怡風好像也有點看不慣她,至于為什麽,雲映能猜出來點,但那不重要。

她對這種你來我往,雞毛蒜皮的家門争鬥,實在是沒什麽興趣,遂而沒多說,只是笑了笑。

正是這個時候,從外面颠颠兒的跑進來一個還沒雲映腿長的小蘿蔔頭,撲到了徐怡風的懷裏:“娘親,新娘子在哪呢?”

徐怡風把小孩摟在懷裏,指着雲映道:“哎呦我的小寶,新娘子不是在這嗎,快叫伯母。”

小孩在徐怡風懷裏回頭,臉頰紅撲撲的,飛速的瞥了一眼,然後小聲道:“伯母好。”

徐清芽笑道:“怎麽還害羞了呢。”

雲映才不到二十,也是頭一回當人伯母,這感覺更怪了。

說起來赫峥年歲其實不算大,如今二十有二,也只比寧遇大一歲而已,結果就做大伯了。

怪不得京城總說赫峥不近女色,同他這些成婚早的弟弟們一比,他還真是有股子孤獨終老的架勢。

雲映不是很喜歡幼童,但她面上不顯,笑着誇了一句:“好可愛。”

蘇清芽不由道:“小映若是想要,就抓緊同峥兒生一個。”

雲映垂下眸,低聲道:“夫人,還早呢。”

一旁的徐怡風把那男童摟在懷裏道:“對啊母親,大嫂才進門,你怎麽說這麽遠呢,這種事不就講究個順其自然。”

她看了眼靜靜坐在旁邊的季殊凝道:“有些人命裏有,有些人命裏無,強求也沒用,你說是不是。”

話一說出來,不止季殊凝,連蘇清芽的臉色都變了變。

徐怡風這才想起來,這話也誤傷了蘇清芽,不由輕聲咳了咳,繼續跟雲映道:“總之嫂子,您不用着急,來日方長呢。”

雲映好像看不見她的尴尬,應和道:“弟妹說的是,這種事的确強求不來。”

雲映不是個愛與人閑聊的人,同她們随便說了幾句,她就随便尋了個由頭從晚香閣離開了。

才走出大門,季殊凝就追上了雲映。

雲映頓住腳步,道:“殊凝,有什麽事嗎?”

季殊凝回頭看了眼身後,然後直接道:“大嫂,徐怡風她這個人就是個碎嘴子,你別生氣,你沒來之前,她跟母親比較好,還成天想着管家呢。”

她哼了一聲道:“如今你一過來,她管不了家了,自是心裏不服氣。”

雲映哦了一聲,溫和道:“這樣啊,我不懂得确實很多,怡風不必顧忌我什麽的。”

“大嫂你脾氣可真好,怪不得大哥那麽喜歡你呢。”

雲映心想赫峥才不喜歡她,但季殊凝這句話倒讨好了她,她沒有否認,只臉頰紅了紅道:“也沒有。”

季殊凝聽着雲映有些沙啞的嗓音,便能料想出是什麽原因,心裏有些發酸,她那個丈夫成日不着家,也難怪她遲遲懷不上子嗣。

雲映說完,又想起什麽,她看向季殊凝,明知故問了一句:“對了,赫峥他……原來不是蘇夫人的親生子嗎?”

季殊凝道:“不是,大哥的親生母親是褚夫人,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

“我都還沒見過那位褚夫人呢,聽說也是一代美人。”

寧遇與赫峥長相相似,命途卻天差地別,她不由道:“褚夫人只有赫峥和赫泠兩個孩子嗎?”

季殊凝搖了搖頭,道:“不是。”

雲映腳步頓了頓,道:“不是?”

季殊凝疑惑道:“原來大哥還沒同你說啊,小泠不是赫家親生子,他是赫閣老舊友的孩子,父母雙亡被寄養在這,赫閣老從小當親生子疼的。”她笑道:“所以他同大哥從相貌到性子沒半點相似。”

“褚夫人只有大哥這一個兒子,後面好像身體受了損傷,就沒再繼續懷胎了。”

雲映說不上是失望還是什麽,哦了一聲。

的确不是所有相貌相似的人,都一定有親緣關系,但雲映私心裏其實還是希望寧遇有個好一些的出身。

赫峥果真今天一天都沒回來,雲映閑來無事,便翻出幾本雜書來看,困了就睡會。

她沒什麽上進心,懶得去争那所謂的中饋,也不想變着法的讓自己多才多藝,只為了讓人家看得起她。她在裕頰山成日勞累,如今反倒懶怠起來,只想躺着,至于如何保住眼前的榮華富貴,且就讓赫峥去忙活吧。

太陽落山之際,泠春從外面匆匆走進來,一看見雲映便道:“姑娘,奴婢今日叫人傳話給小喬公子,沒想到他非但不肯,還找上門來了。”

雲映秀眉輕皺,問道:“他現在在哪?”

泠春立即道:“就在赫家門口呢,說是要見你。”

“姑娘,您看……”

雲映靠在軟墊上,她對阮喬的個性還算了解,這會她若是不見他,他估計得一直站在赫家門口。

她這個弟弟很讓人心煩,但總歸因為年紀小,好糊弄也勉強稱得上聽話。

猶疑片刻後她道:“把他帶進來,一路避着些人。”

*

一柱香後,雲映看着面前低垂着腦袋的阮喬。

上次是這樣,這次還是這樣,雲映本身跟這個人就沒什麽好說的,她眉目隐有不耐,道:“說吧,還有什麽事?”

阮喬從昨天起就憋着口氣,這會才要開口,看見旁邊的泠春,又把話憋了回去。

雲映道:“泠春,你去小廚房看看,随便看着他們煮碗湯端過來,赫峥說他掌燈時候會回來。”

泠春立馬會意,走之前還關上了房門,讓守在門口的兩個丫鬟站遠一些。

泠春走後阮喬才道:“姐姐,你是因為寧遇才嫁給這個什麽赫公子的嗎?”

雲映道:“我的事跟你有什麽關系嗎?”

以前的雲映對他根本就不是這個态度,她溫柔且和善,跟他說話時總是輕聲細語,即便是不高興,只是默默的不出聲。

他很不習慣現在的雲映,可是又不敢像之前一樣跟她任性。

阮喬不喜歡這樣,就算他不跟雲映在一起,他也希望雲映過的好,不由輕聲道:“我不是你弟弟嗎,你過得好不好,我當然會關心啊。”

他朝前走了幾步,道:“我昨天想了很久,我确實管不着你嫁人……可是你又不喜歡他,你這樣子不是折磨自己嗎?”

雲映歪着腦袋,不解道:“我當然喜歡他。”

阮喬搖頭,道:“不,你不喜歡。姐姐,我知道你喜歡寧遇,可是他已經死了。”

“你是最清楚不過的,你親眼看見——”

雲映抿住唇,靜靜的望着他。

那雙瞳孔淺淡的眸中沒什麽情緒,可阮喬最害怕雲映這樣的眼神。

但他還是握了握拳,把話說完道:“你親眼看見他掉進江裏,屍體打撈上來的時候,已經泡爛t了,他就是死了。”

寧遇活着的時候,總是萬衆矚目的,他生的好看,這鎮子裏好多少男少女都會來偷偷看他。

他很愛幹淨,衣服總是纖塵不染,教雲映寫字時,雲映不小心把墨水弄在袖子上,他會蹙着眉,輕輕說一句:“怎麽又弄髒了啊。”

然後他會伸手,幫雲映把袖子折起來,告訴她:“墨水不好洗的,小映,下次記得不要弄髒。”

雲映每一次都會說好,可她總是想讓寧遇幫她整袖子,所以她每一次都會故意把袖子弄上墨水,然後等寧遇發現。

次數多了,寧遇大概就知道她是故意的了。

但他沒有拆穿過她,只是看着她輕輕的嘆口氣,然後低聲道:“小映原來那麽喜歡洗衣服啊。”

明明不管什麽時候,他都是清貴雅正的,可那具屍體卻臃腫腐敗,甚至看不清他的臉。

是的,他就是死了。

雲映親眼看見他掉下冰冷的江水。

是為了救她。

這一點,除了雲映自己,所有人都不知道。

雲映面無表情的嗯了一聲,道:“所以呢。”

阮喬盯着她,好像恨鐵不成鋼,企圖叫醒她一般:“他死了,你應該有新的生活,那個赫公子,他就算再像,他也不是寧遇!”

雲映當然知道。

但是世間諸事常常如此,當事實不再令人滿意的時候,還不允許她自己給自己編造事實嗎。

旁人也就算了,阮喬這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少爺,也能在這自以為是的說教她。

阮喬繼續道:“你總該開始新的生活的,你不喜歡他卻選擇嫁給他,每日對着這張臉,你真的快樂嗎?他的存在就是不停的提醒你,寧遇死了,你永遠都走不出來!”

阮喬聲音低下來,道:“姐姐,我不希望你這樣。”

雲映一點也不想跟他理論,她撐着腦袋,有些疑惑道:“阮喬,以前怎麽沒見你這麽關心我的感情?”

好像被什麽攥住喉嚨,阮喬一下哽住,臉色漲紅,他磕磕巴巴道:“以以以前……”

“以前你喜歡寧遇,我知道的,我當然不關心。”

“嗯,所以寧遇死了,你就開始關心了?”

“但不管我喜歡誰,跟你都沒關系吧。”

阮喬掐緊掌心,少年雪白的臉頰紅成一片,他避開雲映的目光,道:“我想關心就關心,你又管不着!”

雲映看他這副模樣,不由挑了下眉,聲音平靜道:“你喜歡我?”

阮喬臉更紅了。

他不知道他在心虛什麽,好像這是一件很丢人,很難以啓齒的事,明明在他的設想裏不是這樣的。他不覺得雲映丢人,路上的時候,他就在想,他要坦坦蕩蕩的把喜歡她說出來。

可是雲映這樣平靜的語調卻讓他生出羞愧感,她明明連一句嘲諷都沒有,他卻覺得是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

他對他的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姐有了非分之想。

他的沉默無疑坐實了雲映的猜想,她看起來也并不意外,只是輕聲笑了笑,道:“娘親知道嗎?”

正是與此同時,太陽落下山。

赫峥從府外回來,他腿長,步子也大,沒一會便到了院子裏。

他原本想直接去書房,後來又想起昨夜雲映的話來。

有的男人成婚後對妻子不管不顧,讓府中人對她指指點點。

大致是這個意思。

也就那麽一念之間,他還是頓住腳步,打算先回一趟房間。

意外的是,時常敞開的房門這會緊閉着,他走上前,才欲推開房門時,裏面傳來一聲争吵。

赫峥推門的動作頓了一下。

“知道又怎麽樣,不知道又怎麽樣。”

阮喬再次走上前,好像要用聲音大來掩飾自己的心虛,她道:“姐姐,我不能喜歡你嗎?”

他低下頭,道:“雖然我現在還小,但是我會繼續努力讀書,等我考取功名,我說不定會比這個赫公子還厲害呢。”

“姐姐,你別嫌棄我,我也沒有特別不好。”

“……”

赫峥黑着臉,推開了房門。

天光洩進,阮喬倉惶回頭,男人身影高大,居高臨下的看着他,帶着一種鋒利的壓迫感。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赫峥,很像,确實很像。

但沒有那張畫像上那麽像。

他跟寧遇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

“你……”

赫峥掃視了一眼阮喬,覺得這人可能是年紀太小,有些雌雄莫辨,他目光懷疑的看了眼雲映,然後對着阮喬問了句:“你哪位?”

阮喬根本不知應該如何應對。

雲映在這時站起身來,走向了赫峥,不同于方才對他的冷漠,她好像整個人都高興了一些,聲音溫和的對男人道:“啊,你怎麽提前回來啦?”

赫峥沒搭理她,他繼續看向面前那個身形瘦小的少年,眉頭越蹙越深。

他當然不會去在意誰喜歡雲映,雲映又是否移情別戀,只是他們才剛成婚,這兩人就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在他眼裏還沒到他肩膀的男孩,還在他房間裏對雲映大膽示愛。

這是否有些許過分了?

雲映走到阮喬身邊,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喬,這是你姐夫。”

“……”

阮喬看向雲映,緊抿着唇,在雲映溫和的目光下,阮喬憋着口氣,還是對着赫峥道:“姐夫好。”

赫峥眉頭并未舒展,反而越蹙越深,他道:“你弟弟?”

雲映嗯了一聲,她暫且沒跟赫峥解釋,而是拉着阮喬的手臂,帶他走了房門。

繼而對他道:“小喬,我不是讓你在國公府好好待着嗎?”

她拍了下他的肩膀,紅唇微張,聲音很輕,似有所指道:“你不記得我說過的話了嗎。”

阮喬知道,她說的是寧遇的事。

她不準他在別人面前提起寧遇,不提就不提。

恰逢泠春這個時候也從院外回來,雲映拍了拍阮喬的手,吩咐道:“派個人把他送回去吧。”

阮喬還有話沒有說完,他偷偷了一眼房內站着的赫峥,又看向他的姐姐,心裏不舒服極了。

這個赫公子一看就不好說話,說不定會欺負他姐姐。

雲映往後退了兩步,進到了房間裏,她雙手搭在門上,對他道:“小喬,你會聽姐姐話的,對吧。”

阮喬猶豫片刻,然後點了點頭。

他雖然的确不想讓雲映就這樣嫁人,可嫁都嫁了,他也不想害了她。

阮喬見雲映想關門,不由匆忙上前了幾步,有些急切道:“可……可我還有說完。”

雲映提醒道:“但你該走了。”

阮喬不太甘心,他不知道為什麽赫峥一回來,雲映連話都不願意跟他說了,他明明都答應不會把寧遇說出去了。

他急聲問:“為什麽?你們要做什麽?”

雲映回頭看了眼赫峥,男人還站在原地,靜靜審視着她。

雲映回過頭來,翹起紅唇,溫和道:“我們要去做大人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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