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宸妃回信崔家滿門覆滅,也并不是空穴來風。
早年崔橫嶺在朝中如清流立于濁世,不與俗人合污,得罪了不少人,立得住“清正廉潔”四個字。他倒下以後,卻無一個人為他說話。宸妃多了個心眼,以為這樣的人将來或有可能為己所用,于是派了點人手暗中盯梢。
前不久傳回消息,崔氏流放途中經過掖陽,在驿館下榻,途中遇到沙匪劫掠,揚言要驿丞出面,将一百石的糧草擡入寨門。驿丞膽小怕事,不敢親往,思量再三,決意施李代桃僵之計,令人假扮自己前往沙匪窩。可惜手底下人無不是武夫出身,氣度上差了一大程,為了保住性命,他将在玉京為官多年,身形氣質頗有浩然慷慨之氣的崔橫嶺推了出去。為了保住整個掖陽驿站,押送崔家的差役同意了這個辦法,商議等回頭再找人頂了崔橫嶺瞞天過海。
崔橫嶺入關寨奉糧,之後再沒回來。
崔氏一幹老弱留在驿館,焦迫地等待他歸來,然始終無信,過了十天,山寨的人忽然沖了出來,到驿館一通強搶,奪糧草,擄百姓,掠走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崔氏一家和兩個押解的差役。
之後掖陽上奏,請命剿匪,但狡兔三窟,等趕到之際賊窩已空,寨中屍橫遍野,又起了山火,崔氏滿門并兩個差役均屍骨無存。
西陲邊境自來亂象橫生,像崔氏一家這種死于途中的不算罕見,就算沒有沙匪強掠,也有流放途中水土不服暴斃身亡的,或是吃了不幹淨的水染病離世,再有便是不堪差役苦打身子熬不住的,崔橫嶺死于途中雖令人有幾分唏噓感慨,但也不至于意外。
……
秋日天朗氣清,參與秋狝之衆抵達胭脂山,在山下安營紮寨,莽莽十裏,穹廬蔽野。
暮色中,蟬鳴稍弱,徐徐篝火炊煙騰起于林杪上下,熏熏酒肉香味纏綿于簾門內外。分飧的将士靠在樹底下大快朵頤,談天說地,正是最惬意之時。
鹿鳴清拾了一塊炙鹿腿并幾個胡餅,用大棋盤托了送入太子帳中,彼時賀蘭桀正在沙盤上推演記號,鹿鳴清将食物放他身旁,賀蘭桀也仿佛沒有察覺,鹿鳴清嘆了口氣。都半個月了,這半個月太子不與崔娘子見面,時常走神,如此苦捱何必。現在是秋狝,不若平時,是該打起精神來了,鹿鳴清捏住嗓子清咳兩聲:“咳咳。”
賀蘭桀一擡頭,只見鹿鳴清伸手指了指一旁的鹿肉,他看了眼,随即皺眉,毫無食欲:“不用。”
鹿鳴清嘆道:“殿下與崔娘子分別不見以來,不但食欲減退,連耳力也不佳了,末将走到殿下身後,殿下也未察覺,倘或射獵之中,殿下一時想到崔娘子,箭下的獵物只怕也飛了,威名堕地,徒呼奈何。”
賀蘭桀不耐:“你膽肥了,敢挖苦孤。”
“不敢,”鹿鳴清道,“好歹吃些,縱然餓瘦了,除了輸掉秋狝,崔娘子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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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桀的俊臉上浮現一絲愠色,“孤難道想讓她心疼不成。”
她心不在自己身上,如何能因為他掉了幾斤肉就真心地皺一下眉頭。
以前為此暗自歡喜,到頭來才發覺不過一場鏡花水月的幻夢,她的心,從未放在自己身上。
而他卻不論走到哪裏,心都時時系在東宮那一角,那一人上,聽不到她的聲音,如癫狂如磨折。最後他發現,離開她不見她,除了令自己難熬,別的什麽用也沒有。
鹿鳴清沒說話。
見太子不動炙肉,鹿鳴清不再勸,正要離去,賀蘭桀又突然喚住他:“鹿鳴清。”
鹿鳴清抱劍而轉身,只見太子皺起了修長的眉,略有幾分遲滞,問道:“你有無家室?”
鹿鳴清愣了愣,哪知太子居然問起了這個?連忙道:“沒有。”
光棍耍了二十多年了,既沒傾心過什麽人,也沒什麽人傾心過他,對于太子的煩惱,他完全不能感同身受,所以愛莫能助。
“孤是故意冷落她。”
賀蘭桀自嘲地一笑,啓唇。
“你覺得有可能麽,因為孤待她太好,所以她習慣了,感覺不到?如果這樣能讓她想念孤,哪怕僅只一個念頭,都不枉……”他忍耐了半個月之久。
鹿鳴清還不知原來殿下心裏藏着的是這樣的念頭,吃了一驚,他雖沒有過感情經歷,但好歹是個頗有責任擔當的男人,便秉着旁觀者清的冷靜,對太子勸誡道:“末将以為,冷一時熱一時,并不是什麽上乘的做法,倘若崔娘子心中有殿下,殿下此舉便令她患得患失,倘若崔娘子心中沒有殿下,那麽她非但不會有任何惦念,反倒令殿下獨自牽腸挂肚——”
順手指向那碗餘溫尚在充斥着椒麻濃烈香氣的鹿腿肉,“食不下咽。”
賀蘭桀頓時陷入了深思。沒想到,鹿鳴清居然有這番見地。
如撥雲見日。賀蘭桀驀然徹悟,是啊,他在折磨自己,這又是何必!
蕭子初出現了又怎樣,當晚她還不是在自己懷中嘤嘤求饒,縱然她是塊百張堅冰,只要他這方火種不滅,終有将她捂化的那日,他有一生的耐心。
“哈哈,孤沒曾想到,戰野雖無妻妾,卻能琢磨透男女之間的關系,你說得有道理。”他的信心仿佛重新燃燒了起來,迫不及待便要回,但眼下還須靜待,于是道,“回宮之後,孤斷不會再端着什麽男人的架子……”
話音未落,鹿鳴清的副手薛致遠在帳外禀報的聲音傳來:“太子,趙王請太子入帳一敘。”
……
賀蘭桀步入趙王帳中。
此時夜色已深,除守夜的皇城兵馬司将士,其餘諸人多半已經入睡,賀蘭桀前來時周遭除卻蟬鳴蛙叫,一片靜谧。但還未進趙王的軍帳,只聽裏間傳來柔軟的靡靡之音,酒香無孔不入地穿透垂落的帳幔,飄入他鼻中。
是上好的玉沁牡丹。宮城禦酒,儲備不多,聖人每逢過年要賞賜一半給趙王和宸妃。
賀蘭桀佩劍走進,其間有美人歌舞,着露腰舞裙,腰懸金環,裾墜流蘇,舞步蹁跹間流光溢彩,滿堂生輝。
細細一截楊柳腰,猶若被秋風折斷,無骨般倒向賀蘭桀的胸膛。
他腳步一錯,避開跳舞的女子,徑直走向深處。
趙王衣襟大敞,胸膛半露,墨發披落,身姿倜傥不羁地靠在案幾下,左手往懷裏扣着一美人腰,右手取酒,珍貴的玉沁牡丹汩汩地往口中灌,來不及接的便沿着他光滑的下颌骨,流經頸部和胸口,最後沒入半開前襟的外衫中。薄薄的一層絹衫子,很快被酒打濕透,隐約露出其內潔白如玉的肉色。
趙王之美,玉京共聞。
風華無雙,除太子之外,無人可與其媲美。
賀蘭桀固知道這個弟弟荒唐無拘耽于享樂,還是被眼前之景所震動。
“四弟教孤前來何事?”
趙王笑盈盈坐起身,将手裏的酒盞遞給他,賀蘭桀伫立不接,趙王臉色也無變化:“二哥看看,四弟的這兩個美人如何?”
他方才入帳時,目不斜視,足下無錯。
趙王的這兩名姬妾都是玉京城中獨有的美人,環肥燕瘦,各有風情,不可能輸給崔氏。
趙王之前一直就在想,太子将崔氏金屋藏嬌,專寵不辍,倘若他是個好色之徒便不足為奇,偏偏他不是。勤妃水氏為了他的婚事頭痛欲裂,就因為他不近女色,如今藏了這麽個美人,趙王只能想到一點,這種悶葫蘆動起凡心來時要不得的,只怕是一頭陷進去,已經情根深種了,再加上崔氏另有檀郎,平素裏對他只怕十分冷落,男人這種賤骨頭不就喜歡上趕着犯賤麽,因此在他喜新厭舊之前,別的女子是入不了他法眼的。
賀蘭桀仿佛才皺着眉頭,認真地看了一眼趙王懷中的女子,這女子面若銀盤,豐肌肥臀,十分富态,容顏确實明媚無雙。
不過,賀蘭桀也只看了一眼,評價:“尚可。”
“好,”趙王微笑,“那四弟就割愛一回,将她獻給太子二哥。”
趙王從美人後腰上一送,将她推到賀蘭桀跟前,賀蘭桀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
那美人猶不死心,雙臂一展,便向賀蘭桀一撲,口中喚道“殿下”,賀蘭桀已沒法忍耐,提劍一舉刺去,美人不能躲閃,胸脯正面迎着劍鋒紮進去寸餘,霎時間血光閃現,美人驚呼一聲,臉色瞬間慘淡如紙,後退跌坐在地,捂着胸口哀哀求饒,神情凄美,看看太子,又看看趙王,仿佛不明。
這世上居然有人如此不解風情,不解風情就算,還要拔劍殺人……
趙王也是臉色微變,嘴角抽搐:“二哥,我好心送美人給你,你這是作甚?”
賀蘭桀不語,沉默地走近,抹開裳服下擺,蹲身在趙王面前,在他詫異地注視當中,伸手提起趙王的一截袍角,裹在劍鋒之上擦拭起了染血的刃身。
趙王臉部的肌肉狠狠痙攣幾下,敢怒不敢動。
賀蘭桀将劍擦拭幹淨,放入鞘中。
趙王這才哆嗦着唇,勉強恢複鎮定道:“二哥來我帳中,佩劍做什麽。”
賀蘭桀道:“四弟目的為何。”
趙王再不敢說為他物色了兩名絕色美人,暗忍了忍,擡起頭,笑道:“我這裏的玉沁牡丹還有不少,你我骨肉兄弟,好酒豈能獨享,故請二哥來品酒,贈你一壇,望你笑納。”
“多謝四弟美意。”
賀蘭桀皮笑肉不笑,長臂越過趙王的肩,在他身後的案上,将那壇未開封的酒提在了手中,整個過程,趙王猶如癱瘓在地不敢動彈,眼睜睜看着他提起了那壇酒,緩慢起身。
“美酒收下,美人則不必,四弟自己留着緩解胭脂山秋狝的寂寞。”
賀蘭桀神色收斂,轉身不再多言,長腿一跨,從地上重傷的美人跟前越過,出簾門離去。
舞姬早在賀蘭桀劍鋒刺中同行美人的那一刻就吓傻了,停住了舞步,縮手縮腳戰戰兢兢地等在旁側,唯恐賀蘭桀想起來自己給自己也來一劍,等到這瘟神終于走了,她急忙撲了上去查看同伴的傷勢:“瓊英姊姊。”
她飽含清淚,不甘地望向趙王。
不說為瓊英姊姊報仇雪恨,難道這種欺辱,趙王竟忍得下?
趙王恍如回過神,臉色徹底地晦暗下來。
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聲:“今日之仇,我必報無疑!”
瓊英爬向趙王,可惜滿身的血,不敢再讓趙王憐惜,只是伏地幽微飲泣,顫抖不止。
她們雖暗自懷恨,可賀蘭桀畢竟是太子,要報仇,從何談起?
趙王從兩個美人的眼神中讀出一種不信任,這更令他火大,一時怨恨更濃,趙王沖動站起身來。
“賀蘭桀不是也有一個美人藏在東宮麽。”
兩美人一同睜大眼,仰望向趙王。
趙王的臉色陰戾盡顯,長袖下雙手的指骨捏得作響。
“入秋了,天幹物燥,宮裏發一場大火想必也是正常的。”他詭谲笑道。
賀蘭桀如此寶貝這個美人,不知道失去她,能讓他有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