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此是千秋第一秋(2)
此是千秋第一秋(2)
“這是落霞山的護山大陣,”蕭缇桢溫聲解釋:“這裏是艮卦生門,專為山腳下的凡人開的,等你們修煉得成,也可以直接禦器成行。”
張绗青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回頭去看剛剛走過的林間山路,卻見半步之外依舊是望不到頭的幽深夜晚。
這種日夜共存的場景讓他一時分不清現下身在何時,心下戚戚,忙回過頭用力抓緊了施應玄的手,傾身向她靠去。
施應玄沒說什麽,只用相握的手輕輕蹭了蹭他的指背,以示安撫。
待穿過這條草木萋萋的溫軟山澗,眼前又出現了一個與林間曲徑一般無二的棂星門,寰中息府四字照舊刻印其上,不過不再難以直視,遠眺而去,還能看見數道虹色映襯層疊的遠山,其間薄霧缭繞,雲海重重,顯得格外震撼。
那門兩邊各站一持劍小童,瞧着不過凡人七八歲的模樣,見着蕭、連二人便開口喚道:“小師叔、蕭師姐,你們回來啦。”
連靜觀點了點頭,問道:“銜雲他們已經回了罷?”
“回了,”左邊的小童率先答道,眼神看向施、張二人,聲音脆生生的,好奇道:“這兩位是?”
他的目光太過直白,也不似稚童,張绗青退後了一步,下意識地扯着施應玄的胳膊往自己身後拉。
“別怕,”蕭缇桢隔空扶了扶他的肩膀,側身對那山門口的小童道:“紅棘城帶回的師弟師妹,尚且認生,不便多述,我先帶他們上山了。”
那小童見二人俱是目光警惕,忙露出一個善意的微笑,退回山門處,道:“好,師姐快回。”
蕭、連二人點頭作別,一前一後地引着他們踩上石階,門口的階梯比起山間也只多不少,更是七拐八繞,走着走着,施應玄額間便慢慢溢出了汗,可還是一言不發,連用力喘氣也未曾。
蕭缇桢回頭見二人吃力,剛想出手協助,卻被連靜觀一個眼神制止了。
他隔空傳音道:“你走便是,不必插手。”
蕭缇桢走在前方,未曾注意,但他卻是看得清清楚楚,二人雖說俱都疲累,但仍互為倚仗,極為默契的與對方協力向前,你拉着我走一段,我拉着你走一段,爾後複始。
他們心中已有成算,也無須別人貿然插手。
蕭祯缇聞言,只好回過頭去,繼續與他們介紹當下所處的境地。
“此地為仙京道落霞山……落霞山很大,并不都是人修,還有妖修凡人生活,山腳也有數十個凡人村鎮拱衛。”
“……但落霞山只有一個宗門,即為寰中息府,府內分為十二修五十六道,數萬仙山不止,是以有很多山峰空置,除了剛入山的凡人需得合舍外,築基之後的人修都可擇獨峰居之……”
“你們二人身中魔毒,還上不了山,我先帶你們去一無主之地居住,你們且先歇一日,待我明師父,明日帶你們去傲蘭海肅清魔毒,再議後事。”
“進傲蘭海……可能會很疼,無異于洗經伐髓,你們心裏要先知曉。”
“近日恰逢落霞山擢選,有衆多身負仙骨的凡人稚童也會上山,他們也是剛入仙京道,與你們別無二致。”
“……寰中息府修逍遙之道,凡事無拘,莫要自苦。”
山間不知何時吹來一陣微涼的清風,輕輕地拂過施應玄的發梢,她握緊了張绗青的手,擡目望去,便見盈盈秋水,淡淡春山,舉目皆是一片靜谧安寧之景,再無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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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洲外是一無主之地,臨靠蕭缇桢的平芳砌,由幾個高低不同的山峰共同組成的,其中最矮的那個山峰喚作斂眉峰,含有一汪幽藍的湖泊和一片蒼翠竹林,東邊開闊處還能看見山邊連綿的雲海。
幾人徒步上山,行至此地已快黃昏,蕭缇桢領着他們走進竹林,連靜觀率先前行,左右環顧,似乎在找什麽東西,沒一會兒他便在湖泊旁的一空地站定,果斷擡手捏訣,一道異光從他指尖迸出,像一柄鐮刀一般,頃刻間将眼前一小片竹林削至平地,那些翠綠的竹子像是一團面團似的被輕易折斷揉捏,随心而成。
随着異光飛速閃爍,一幢小巧的竹樓便在眼前拔地而起。
蕭缇桢見二人看得目不轉睛的樣子,笑着解釋道:“連師叔是器修,平日最喜歡的便是造屋建船。”
竹樓不算大,分為上下兩層,下層懸空,走近看才發現還貼心地紮了一處寬大的秋千,二層圍有一寬闊的外廊,屋閣看似狹小,進去之後卻要寬大許多,左右分了兩個房間。
連靜觀只起了樓便走了,說是要為他們拿鋪被吃食,蕭缇桢與他作別,領着二人走進了竹閣,道:“這兩日我會陪你們住在此處,待你們入課後,便可住在碧雲深的學舍了。”
她陪着二人一起等連靜觀,依舊耐心地想與他們交談,不過二人話不多,大多數時候還是蕭缇桢在說。
不過話至一半,張绗青竟主動開口了,猶豫着問道:“蕭……師姐,我想問問,昨日那盤桂花米糯下貼着的符箓是什麽?”
乍聽聞這個相去甚遠的問題,蕭缇桢還反應了一會兒,爾後才笑道:“是辟寒符的一個分支,為了讓食物不涼的。”
食物……不涼?
張绗青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答案,一時間愣住了,道:“只是如此嗎?”
蕭缇桢點點頭,說:“自然,你對符箓感興趣嗎?”
張绗青沒回答這句,只說:“只是好奇。”
原來符箓……不止是殺人傷人,還能有這麽簡單的作用。
……
不多時,連靜觀為他們拿來了鋪被和吃食,時近夜晚,他也不便多留,只叮囑了蕭缇桢兩句便離開了,三人拿着東西走進房間,才發現屋內有兩張床,且置于對角,相去甚遠。
蕭缇桢曉得連靜觀是什麽意思,二人此前多受折磨,并未被那魔修當一個人一般對待,自然也不會讓他們注意什麽男女之防,只胡亂地堆在一起當個試藥的器具般使用便罷了。
可到了仙京道,他們便是完完整整的一個人了,雖說此地不似人間一般拘泥,但該教的也要教,該學的也要學,只有都曉事了,才能不活得糊裏糊塗的。
不過此刻,他們才剛來此地,蕭缇桢并不覺得此事需要如此急切,便也沒點破,只将兩張床都鋪好,又把吃食放在桌上,囑咐他們好好休息便離開了。
待竹門關上,施、張二人也松懈了下來。
從紅棘城至此,他們一路見了太多沒見過的東西,此刻稍定,也頗為疲倦,施應玄看了看屋中簡易的陳設,與張绗青坐在桌邊,一起吃了一碗熱騰騰的湯面。
吃完後,她走窗邊席地而坐,倚着竹床,看着窗外沉下來的天色,感覺思緒也随之沉了下來。
張绗青也靠着她坐在了地上,喚:“……阿玄。”
施應玄應了一聲,又聽他說:“不知怎的,我有點害怕。”
紅棘城的日子雖然痛苦,可一日一日不曾改變,現下不過幾日,前路卻是一片茫然了。
施應玄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景象,道:“我也是。”
焦慮、恐懼、茫然,可不知為何,竟還有一絲難言的期待。
張绗青道:“阿玄,不管前路如何,我們都不能分開,好不好。”
施應玄照舊應了一聲,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可張绗青眼神沉沉,看着不遠處的那張床,心中卻不知為何格外難受。
不行的。
不行的。
他離不開施應玄,施應玄也離不開他,否則他哪裏還要将傀儡符放在被窩裏僞裝自己,不正是因為知道施應玄夜半時總要伸手确認他的存在嗎。
每次夜半深深,他聽到木門吱呀,便知道是那魔修心血來潮又要尋人試藥了,那魔修怕試藥太多把他們弄死了,是以多是三兩天一次輪着來,端看他的心情,有時輪到施應玄是白日,他替不了,但若是在夜半,他便會主動起身,對上門口那個人視線,說:“讓我去。”
那魔修有時候會同意,有時候不會,但好歹讓他替上了幾次。
猶記得第一次被施應玄發現的時候,被她大罵着揍了好幾拳,可他一說自己痛,她便又急得不行地将自己摟到懷裏。
想起她為自己着急的模樣,張绗青心中稍定,用臉輕輕蹭了蹭她的肩膀,不再多言。
他們的互托生死,互相倚仗,不能分開,也不能失去。
……
第二日晨起之時,蕭缇桢先透過木門看了一眼施、張二人,只見施應玄正倚着竹床熟睡,張绗青則像只貓兒似的蜷趴在她懷中,二人雙手緊握,一刻未曾分離。
蕭缇桢心中輕嘆,擡手輕輕敲了敲竹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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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二人要去傲蘭海。
傲蘭海位于碧雲深腳下,是一鏡中湖,有驗明正身之效,每年春日啓開一次,每一個想要上山的凡人都會在裏面走一遭,對普通凡人來說可能沒什麽感覺,但若是對魔毒魔物,卻是摧枯拉朽般的覆滅。
行至山腳下的時候,那傲蘭海邊已經圍滿了人,大多是七八歲的稚童,順着指引一個個涉水而過。
蕭缇桢沒有急着上前,而是先對施、張二人問道:“你要随他們一起,還是待他們事畢後單獨去?”
施應玄看着不遠處人群攢動的場景,問:“他們也都是凡人嗎?”
蕭缇桢道:“對,也是初次上山的凡人,此來驗仙骨,接仙緣。”
施應玄微微擰眉,遲疑地問道:“仙骨……是什麽?若是我們沒有呢?”
蕭缇桢道:“仙骨存于腰脊,只有有仙骨的人才可吸納靈氣,踏上修行之路……你們現下身有魔毒,還驗不出來仙骨。”
施應玄抿了抿唇,又問了一遍:“若是我們沒有呢?”
蕭缇桢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溫聲道:“依我看來,你們二人心志堅定,是有天賦之人,不會沒有——況且仙骨雖多存于孩童,但也并非一生不達,若有仙緣,哪怕壽數将滅也可一朝開蒙,不用太過擔心。”
見二人不語,蕭缇桢又問了一遍:“你們要随其一起嗎?若是驗出仙骨,可以直接跟着他們一起上山,若是沒有,魔毒盡祛後我再給你們安置。”
她補充:“會很痛,若是你們不想在人前……我陪你們待到事畢,左右也不過一個時辰了。”
施應玄和張绗青對視了一眼,回答道:“我們随他們一起便好,不論如何,多謝你……蕭師姐。”
蕭缇桢心口微酸,開口道:“沒事,”她拍拍二人的肩膀,示意他們站到隊伍末尾,道:“去吧。”
二人點頭,不再猶豫踟蹰,而是拉緊對方的手一齊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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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列的隊伍很長,向前挪動的速度不快不慢,施應玄拉着張绗青站到了隊伍末尾,前方是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女孩,紮着雙髻,紅色的頭繩妥帖地繞在烏黑的發間,生的玉雪可愛,睫毛濃密,眼睛明亮,正捏着手中一枚平安扣念念有詞,見有人排在她身後還回頭望了一眼。
許是周圍山溫水軟,嘈雜喧鬧,一切都不再黑暗混亂,無需為性命擔憂……施應玄望進她如琥珀般剔透的眼眸時,竟覺得心中一軟。
……好可愛。
好似她幼年躺在那只白貓柔軟的肚皮下所産生的感覺。
施應玄一時間難以挪開目光,然對方也并未閃避,自然地揚起嘴角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說:“你好呀。”
施應玄難得磕巴了一下,想開口,卻什麽話都沒說出來。
好在對方并未在意,依舊笑道:“你們也是來驗仙骨的嗎?”
張绗青從她身後探出頭來,親昵地貼着施應玄,替她答道:“是。”
令浮月随着隊伍往前走了一步,說:“啊、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今年是我第一次來……”她倒是很自來熟,絮絮叨叨地說着自己的擔憂,施應玄看着她生動的眼神和表情,幅度極小地彎了彎嘴角。
随着隊伍的流動,幾人也逐漸看見了傲蘭海的全貌——說是湖泊,卻更像一個巨大完滿的鏡子,靜靜地躺在地上,微風吹過湖面卻絲毫無瀾,只有人踏入之時才能産生一些微小的漣漪。
見快輪到幾人了,令浮月大方的将手中的平安結遞給了二人,說:“你們也摸一摸吧,這是我在山間修行的小姨予我的,想是靈驗。”
“快摸一摸呀!”見二人半天不動,令浮月忙将平安結往前遞了遞,又催促了一句。
張绗青只好用未與施應玄相牽的那只手輕輕碰了碰,令浮月露出一個笑容,又将平安扣朝施應玄遞過去,說:“你也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