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下視塵寰一培塿(2)

下視塵寰一培塿(2)

施應玄最終還是沒有給他一個确切的答複,但也沒再提及他搬往新峰的事情,張绗青便也當此事囫囵過了,只待一個月後再與她一起去往內門。

至于施應玄是否能成功拜師,這一點從未值得他擔憂。

正午過後,施應玄與張绗青一起去往了碧雲深。

自他們不再上課起,碧雲深的課堂已經少有人去,今日卻熙熙攘攘地坐滿了,恰如他們上山的那一日。

見施、張二人出現,坐在堂中的令浮月便朝二人揮手示意,施應玄點了點頭,擡步向她走去。

此番決定下山的加上李照曦約有五六人,現下都聚在一起話別,每個人都是一臉的沮喪低落,細聽去還有隐約的哭聲響起。

和施、張二人一同上山的近四十人中,少有像他們這般孤身一人的,雖說家境或有高低,但大多也只是凡塵俗世中的平凡幼子,為人子女。

修仙問道之初,誰也不能真的斬斷紅塵。

像是李照曦,出身普通,家中只有她一個女兒,原本以為上了山便可一生無憂,可六年匆匆逝去,卻發覺自己天資不夠,難開黃庭,也沒有能力寫符煉丹,為自己換取一些得用的資源,甚至還要家中幫扶,如今臨近拜師前夕,自知上不了古陶洲,最終還是決定下山歸家。

今日下山後,她與身邊這些同門便是踏上了截然不同的兩條道路,今生許是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即便來往不深,但相伴六年,施應玄也難免有些觸動,看着她通紅的眼眶,想起幼年上課時江素岐曾對他們說:“仙京道共有三大宗門,即為落霞山寰中息府,疏寒澗冬庭蕪地,以及蒼雲谷素光門,凡間如此之大,凡人如此之多,可每一個宗門裏每年上山人數至多不過二三十人,總數不過百人。”

“這每年百人,放在凡間何處都是佼佼者,怎麽過,或許都是不會差的一生,可你們還是上山了,求的到底是什麽,你們想過嗎?”

“道之為用也,無言無為;道之為體也,有情有信。大道三千,實在是一個非常玄妙的東西,有些人在上山蹉跎了一輩子,可能都無法開蒙及悟,但有些稚童只需稍稍點化,修為便可一日千裏。”

“天資,不過是踏入修行之路的敲門磚罷了,寰中息府信奉逍遙之道,大家此後若遇前路難擇,切記莫要自苦。”

每個孩子上山前,心中或許都以為前方是一條無比燦爛的金光大道,他們沒有想過修行原來是那麽無聊,上課原來是那麽枯燥。

打坐、畫符、煉器、讀書、練劍……每日好像都被這些東西充斥,枯燥地追尋一個自己都看不清的遙遠目标。

修道修的是什麽道,悟心悟得是什麽心?這種玄之又玄的東西,甚至沒有一個确切目标和實體,卻能讓那麽多人為它蹉跎一生。

那自己呢?

施應玄收回目光,心下自問:自己又是修得哪條道?悟得什麽心?

……

幾個要好的同門将幾人送至了山門口,施應玄與張绗青沒跟着,只站在山間看着幾人緩緩而下的背影。

施應玄輕聲道:“當年在紅棘城的時候,倒是真沒想過有一日還會這般送別同伴。”

張绗青捏着她的指尖蹭了蹭,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避不開。”

施應玄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說:“那你的路你怎麽不往前走。”

其實說到底,她還是有些想不明白張绗青的做法,在紅棘城的時候二人相依為命,無法分離,實在是因為生死都不由自己掌控,只能倚仗對方,可如今他們已經在寰中息府待了六年,前路漫漫亦燦燦,不知何處才是盡頭,即便是同生共死的家人、朋友,也該有自己的路要走。

張绗青噎了一下,臉更臭了,一把将自己的手收回來抱在臂彎裏,生氣中帶着委屈地瞪了她一眼。

施應玄無奈,說:“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左右不過一個月,又不是見不到了。”

又是翻來覆去的舊話,張绗青不理,轉身徑直往前走,聲音不大不小地說:“讨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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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輪到張绗青生氣了,施應玄說自己要去藏書閣他都沒理,從儲物符中拽出自己的飛雲鳶一溜煙便沒影了。

不過施應玄知道他生不了太長時間的氣,便也沒管他,只自顧自地向藏書閣走去。

古陶洲拜師一事三年行一,一次不行便只能再等三年,每次得入內門的也只有寥寥幾人,今年有兩人被提前擢選,已經是少見中的少見了。

拜師一事也并非只是上個山那麽簡單,除了基礎的文課心訣外,還要考校劍、符、術、器四類基本的功課,不論你是擇哪道修行,這四樣哪樣都逃不過。

施應玄的劍術自不必說,基礎術法也算爐火純青,符箓有張绗青在身邊耳濡目染,倒也有幾分成算,但唯有煉器一項她始終不得要領,唯有每日勤學補拙。

寰中息府的煉器大家千昆玉曾在為他們授課時有言:煉器之道在于從動入靜,以小見大,剛入道的修士最基礎的修煉方式是在于靜坐入定,從而得開靈府,吸納天地靈氣以歸己身,煉器也是如此,只要專注于手間方寸,神識清明,便可引天地靈氣而煉化器物,最後再從這個過程中直接提取精純靈氣,反哺煉己,修煉便會事半功倍。

這也是為什麽修士都需得擇道修煉,否則單純靠入定來吸納靈氣,恐怕兩百歲都無法踏入築基。

施應玄尋了個安靜的桌子,就着書,重新拿出儲物符中的沒用完的材料開始慢慢摸索。

三塊大小不一的寒鐵,一塊手臂長的群生木,就是她為數不多的練習材料。

……劍修是真窮。

她在心裏嘆了一句,伸手捏起其中一塊寒鐵放在手中。

控火引水,輔以符箓,她像往常一樣開始熟悉的步驟,去除雜念,讓自己能緩慢地進入到專注的境界中,漸漸地,她的眼中好似只剩指尖旋轉的方寸之地,明明餘光能看見周圍走動的人,卻又好似看不見,明明能聽見身邊細微的聲音,又仿佛完全沒聽見。

神識不由自主地從靈府逸散出去,天地間的靈氣絲絲縷縷地彙聚到身體中。

有道是:冒雪沖霜,迎風沐雨,得遇至人開悟。離坎相交,反覆陰陽,須藉木龍金虎。把乾坤鼎器,五行羅列,煅圭成土。輝輝寶蓋,赫赫靈光,影隐大淵無滞。觀心澄曉月,清風滿目,洞天清徹。

……

随着落日漸隐,寒月低挂,施應玄感覺自己終于從那種玄而又玄的狀态中清醒過來,運轉靈氣吐納了一番,頗為驚喜的看着手中小小的木傀儡,感覺自己好似摸到了一點關竅。

木傀儡在基礎的煉器中屬于最基礎的,并不複雜,方形的腦袋、方形的身體,簡單的四肢用寒鐵塑成,點一點它的頭頂,它便會搖頭晃腦地喊:“阿玄。”

試了那麽多次,這倒是第一次能發出聲音。

施應玄在指尖凝了一點靈氣,又點了點它的頭頂,小傀儡笨拙地擡了擡手,抱住自己的木腦袋,喊:“阿玄。”

“嗯?阿玄……”

另一道熟悉的聲音和傀儡同時響了起來,施應玄擡目望去,才發現張绗青竟不知何時來到了藏書閣,現下正趴在自己對面睡得正香。

聽見這兩個字,他也迷迷糊糊地跟着喚了一聲,并未醒來。

施應玄難得想笑,勾了勾唇角,伸手将他落在鼻尖的額發輕輕繞到耳後。

張绗青……

幼年二人吃不飽穿不暖,俱是瘦骨嶙峋傷痕累累的,但在落霞山待了六年,不再為下一頓的餐食擔憂,不再為明日是否能活下去焦慮,他倒是褪去了過往的沉郁和焦慮,顯出幾分少年人的意氣來。

施應玄一只手把玩着木傀儡,一只手撐着下巴專注地看他,從她這個角度望去,能看見對方高挺的鼻梁,濃密的長睫,殷紅的嘴唇……精巧的五官在燈光的映襯下打出陰影,落在瓷白的肌膚上。

這副樣子倒是比臭着臉的樣子順眼多了。

施應玄收回目光,指尖在書面上的陣法輕點,那本書便搖搖晃晃地飛了起來,順着陣法的呼應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大約又等了兩刻鐘,外面的天色徹底暗了下來,臨近上山考校,藏書閣裏的人還是很多,但都是自己做自己的,未曾搭理旁人。

施應玄将做出來的木傀儡放至張绗青耳邊,又點了點它的腦袋,聽它用平直機械的聲音喚:“阿玄。”

“阿玄。”

“阿玄。”

喚了三聲,張绗青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望着坐在自己面前的施應玄,下意識地又跟着喚了一聲。

施應玄看着他有點傻氣的樣子,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張绗青驟然清醒過來,慌亂地瞥開了眼睛,複又把臉藏在臂彎裏。

阿玄居然笑了,她為什麽笑?是因為我嗎?她怎麽笑了?她從小到大臉上有個笑影的次數兩只手都數的過來,今天怎麽回事?

她到底為什麽笑?是因為我?是因為我吧?總不能是因為別人吧?那肯定是因為我了?是不是今日看我生氣了想哄我?那我就不生氣了吧……但我本來也沒生氣……

她笑起來好漂亮,好想……

“走了,還睡!”腦袋上被輕輕拍了一下,張绗青醒過神來,感覺自己的臉還是熱得發燙。

清心訣,對對對……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風無起,波瀾不驚……

張绗青在心裏默念了幾遍,勉強緩下心神,跟上了施應玄的腳步。

藏書閣離學舍不遠,二人沒有坐飛雲鳶,也沒有禦劍,一起走了回去,待看到學舍的大門,施應玄照常和他作別,張绗青有些不舍,問:“你明日還去藏書閣?”

施應玄道:“嗯,今天煉器似有所得,我再想想,争取有所突破。”

“哦對了,”她轉了身又回來,伸手把一樣東西扔給他,張绗青還沒看清什麽,下意識地伸手接住了,聽見她說:“這個給你。”

這次她沒再回頭,自顧自地向學舍裏走去,張绗青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才收回視線去看手中的東西。

一個看起來傻傻的小傀儡。

他試着凝出靈力點了點,那傀儡晃了晃腦袋,說:“阿玄。”

張绗青笑了一聲,心口軟得不行,愛惜地摸了摸它冰冷的身體,跟着喚了一聲:“阿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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