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揮斥八極逍遙游(1)

揮斥八極逍遙游(1)

施應玄上山的腳步變得越來越慢。

明明眼前還是一樣的山路,但越往上走,那股莫名的寒意就越是明顯,無孔不入地滲入了她的身體,就連五髒六腑都逐漸感覺到了寒涼。

呼出的氣在空中凝成白霧,可周圍明明還是草木蔥郁的春日之景。

施應玄徹底停住了腳步。

不對勁……一定有問題。

思及上山前霍山南說的幻境之事,施應玄心下一沉,知曉自己現在可能已經在幻境裏了。

幻境……幻境,學習術法之時她不是沒進入過幻境,但那些只不過是海市蜃樓之景,輕輕一揮就散了,從未有眼前這般真實。

如果說幻境是為了讓人直面心中的恐懼,那為何還是古陶洲的春山之景呢?

施應玄蜷了蜷凍地僵直的手指,試探性地又往上走了一步。

……無事發生,春景依舊。

她眉頭微蹙,又擡腳退回了原來的位置上。

“吱呀——”

腳底傳來異樣的觸感,施應玄低頭一看,剛剛才踏過的石階不知何時已經鋪了一層厚厚的落雪,鞋子踩進雪堆,頃刻被淹了鞋面。

施應玄忙又擡腳,回頭一看,上山的數級石階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銀裝素裹的天地,風雪呼嘯之間,幾乎看不清前路。

再回頭,上山的路也已經消失,只餘她孤身一人站在茫茫的大雪之中。

……這是她心中最恐懼的景象嗎?

從紅棘城到落霞山,她與張绗青從黑暗處被帶到光明地,師長關愛,同門和睦,她也甚少再回憶過去,只将痛苦的記憶和自己的戾氣一起塵封……那些苦不堪言的過往,她以為早已模糊不堪了,可如今看來,卻還清晰如昨。

她知道會看見什麽了。

這回她沒再猶豫,而是擡步徑直向前走去,穿過肆虐風雪,不遠處的雪地裏正蜷縮着一個瘦小的人影。

十步距離,她遇見了幼年的自己。

骨瘦如柴,面色青白,幹瘦的手正緊緊地抱着自己的肩膀,滿是霜色的睫毛微微發顫,努力地睜開眼睛,眼神茫然地越過她往前方望去。

施應玄似有所感,豁然回頭,果然看見了風雪掩映中的那個灰撲撲的身影。

為什麽扔掉我啊、為什麽扔掉我啊……不要我為什麽要讓我來這個世上……

幼年的心聲驟然炸響在耳邊,施應玄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想要追上那個身影,看一看對方的面容。

可是不管她怎麽努力,那個背影始終不遠不近地行進在她前方,一如記憶中的景象,雪虐風饕之下,她力竭地摔在地上,只能眼睜睜那個背影消失在大雪中。

回頭一望,自己仍停留在原地,未曾前進一分,而眼前的幼童已經暈厥,幾乎被風雪掩埋。

她瘋了似的去挖那堆碎雪,想要把自己從雪地裏帶走,可手指卻輕飄飄地穿過了孩童的身體,低頭一看,所有的風雪都繞過她的身體,穿進了她的靈魂。

“喵——”

一只雪白的龐然大物向她靠了過來,施應玄擡頭望去,看見一雙藍汪汪的圓瞳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

看着自己——

不是看地上那個幼童,是看着自己——

“阿玄姐姐,今日先生說想自己想念的東西,你想的是什麽?”

“是以前的一個夥伴。”

神明不絕人願,穿過風雪,就能見到故人。

施應玄粗喘了兩口氣,用力地閉上眼睛。

紅棘城、傲蘭海、碧雲深、古陶洲……所有的一切在她腦中迅速劃過,晨鐘暮鼓,明月孤雲,翠葉藏莺,朱簾隔燕……平銜雲向她遞來的劍,蕭缇桢溫暖的指尖,令浮月甜甜的笑臉,還有張绗青抱着她輕喚:“阿玄。”

阿玄。

是幻境——

是幻境……

再睜眼,周身的寒涼已然消失,眼前又是一片春和景明。

她心神驟松,單膝一彎跪倒在石階上,手掌撐着地面,努力地平和着自己的心緒。

不多時,她重新支撐着自己站起來,再次出發,一步一步朝上走去,漸漸地速度越來越快,輕盈的身形在林影間不斷穿梭,宛如一只肆意飛翔的青鳥。

……

施應玄一口氣跑到了山頂,山路又從狹窄變為寬闊,一座巨大的棂星門矗立于此,石匾上深深篆刻着八字:大儀斡運,天回地游。

随着她踏入門洞,遠處也傳來了一聲清脆悠遠的磬音。

大儀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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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儀山是踏入古陶洲的第一座山峰,踏過棂星門,便能看見四方浮動着數座倒懸的山峰,其中幾座還垂着流水瀑布,從空中彙入一片翠綠的河潭中,而施應玄此刻便站在這汪河潭的岸邊,擡頭看着這片異世之景。

如果說碧雲深是完全依照凡間居所而建的,那古陶洲便是毫無雕琢的鬼斧神工。

她數不清眼前到底有多少座懸峰,只能看見最近的一座綠山,其上垂挂着數條遠近高低不一的瀑布,俱都彙集在峽灣處,順着峭壁飛流直下,随着山風吹過,有些瀑布開始随風倒流,直繹了什麽叫做風生水起。

清澈的水汽迎面沖到施應玄的臉上,她暢意地笑了一聲,毫不猶豫地邁開大步,踏水而上,數座懸峰從自己身邊掠過,隐約的幻視之景在四周不斷浮現。

東方是溺水攸攸的大海,深不可測,好似會沉沒萬物,不可渡越;西方是流沙千裏,一望無涯,有着雷神和各種怪物的潛伏;南方則顯現着炎炎烈火,被九頭的毒蛇和化額染齒的野人所占據;北方則飛雪千裏,積冰如山,有一條巨型燭龍在畫面中流轉,口銜蠟燭,照着北方幽暗的天門[1],這些曾在書中看過的故事此刻形成了無比生動精細的畫面展現在自己的眼前,好似身在其間。

再往前去,古老的銘文落在山海之間,施應玄的身形宛若蝼蟻,只能盡力擡目去看,泛着金光的銘文整齊列于無形之上,是曰:大儀斡運,天回地游。四氣鱗次,寒暑環周。星光既夕,忽焉素秋……水積成川,載瀾載清。土積成山,歊蒸郁冥。山不讓塵,川不辭盈……若金受砺,若泥在鈞。進德修業,輝光日新。隰朋仰慕,予亦何人[2]。

所有銘文在她眼中由大變小,直到徹底镌刻在她的腦海中。

遠方的一座懸峰發出了明顯的異光,施應玄凝訣禦劍,化作一抹流光向峰頂掠去。

……

随着施應玄禦劍落地,一位等候多時的師姐便笑着走上前來,開口道:“恭喜。”

此處是個巨大的廣場,不過現下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

看見施應玄的眼神,那師姐笑道:“此地無人,你需随我去往中庭參加考校。”

施應玄點頭稱是,跟着那師姐一路向前走。

此地目及之處似乎都用琉璃制成,處處流光溢彩,再往前走,便見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迢迢回廊萦迂。

山坳環抱數楹琉璃亭臺,黛紫的光芒不斷流轉,各色的星雲簇于穹頂,幾乎讓人眼花缭亂。

施應玄驀然想到幼年上山時候連靜觀曾說落霞山有結界,星盤過于繁雜瑰麗,易損心神。

……想是此地并未布施結界,才得見如此恢弘之景。

行走半刻左右,二人到達一水上屋舍,屋舍同樣以琉璃制成,四面中空,熠熠生輝,那師姐指着堂中一張放滿各式物品的桌子道:“此乃寒暑環周陣,效用三個時辰,考校文課心訣及符、術、器三者,畢後前往丹漆臺抽簽比劍,此陣的畫面會現于各道君眼下,是否有此機緣還看你自己。”

寒暑環周陣乃是時間陣法,為當世陣修第一人妙游道君寧不遐所創,相當于創出一個異界空間,讓時間在此間停滞不動,用以修煉或是凝神。

對外界來說的一瞬之息,在此間卻可以不斷拉長,不過至今為止最長的也只有半月之期,且此陣複雜程度超乎常人所想,所要耗費的心神、靈氣、材料也是數不勝數,雖然現下這個只有三個時辰,但也遠非常人所及。

不愧是古陶洲,只用來做一個考試的陪襯。

施應玄心下暗嘆,面上卻未顯,只點頭道:“多謝師姐。”

那師姐笑了笑,擡步走出了屋舍,施應玄先站在原地環顧了一下四周,才擡步走到桌邊坐下。

文課和心訣的考卷,九張黃紙,一段白色的絲線。

施應玄拿起來看了看,發現竟是永續蠶絲。

擁有自衍之力的永續蠶絲……這得多少錢。

施應玄頓時覺得手中的輕飄飄的絲線如重千鈞,忙伸手将其放回了桌子上。

怪不得那麽多人想入內門,這麽多天材地寶,确實比在外門苦修快多了。

凝了凝神,施應玄摒棄雜念,持筆懸腕,将手中的毛筆蘸飽了墨,開始寫自己最有把握的考卷。

基礎的心訣她早已爛熟于心,幾乎不用多思便可下筆,道:天澄氣清,五色高明。日月吐晖,灌我身形。神津內澳,香湯煉形,光景洞曜,煥映上清。氣不受塵,五府納靈[3]……

寫着寫着,她也下意識地跟着口訣在靈府中運轉靈氣,漸漸沉浸在此方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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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上施應玄,今年得上古陶洲的已有九人了,此時此刻,九人的考校情景被纖毫畢現地映于輝光鏡中,又于丹漆臺展露四方。

丹漆臺是上山拜師的弟子們的最後一個目的地,也是考校劍術之處,位于大儀山正中,其上有數個巨大的蓮臺,有守護心脈,穩固靈府之力,是為了防止比試時弟子們下手沒輕沒重,傷了同門。

現下蓮臺不遠處的琉璃高樓之上,正端坐着數個人影,有些正仔細地看着眼前的各面輝光鏡,有些則在閉目養神,并未投去一眼。

寒暑環周陣內的時間與外界流速不一,若是想要觀看鏡中之人,需将自己的靈息凝于其上,若是不想,便安心等待半刻鐘即可。

除了今年想要收徒的道君外,還有一些內門弟子也在此間觀看,施應玄上山後,張绗青也迅速地回到了大儀山,現下便與他的師父歸燊子坐在一處。

歸燊子對于施、張二人的事也略有耳聞,見張绗青目不轉睛地盯着,便也擡目看了一眼專注煉器的施應玄,道:“方寸不亂,秉節持重,手中也有乾坤,倒也是個有靈氣的孩子。”

張绗青的眼睛好似黏在了那面鏡子上,動也未動,只答道:“師父說得對。”不知道到底聽沒聽進去。

歸燊子笑着搖了搖頭,心中暗嘆少年人的情誼,沒再說話,轉而去看其他的輝光鏡。

……

半刻鐘後,今年得以上山的十七名弟子已經一同來到了丹漆臺。

他們的考卷、器物等已經呈上,感興趣的道君皆可觀覽,他們現下要做的便是抽簽,和內門的師兄姐對劍。

打不過肯定是打不過的,但只要上至大儀山的都有拜師的資格,各方道君也不過是看看你的表現,算算機緣是否能成為師徒。

寰中息府以劍立府,冠絕仙京道,劍修自然也不少,施應玄看着眼前那一無二致的長簽,沒有猶豫,随便擡手抽出來一根。

那師姐接過來看了看,開口唱道:“碧雲深施應玄,對劍離諸道君二弟子稷山。”

施應玄心下一嘆——離諸道君微生複,化神期修者,曾經練劍時的劄記她還仔細還拜讀過。

然而正當她有些惴惴的時候,卻聽見身邊人抽中了的凝山道君的大弟子平銜雲。

……離諸道君也行吧。

還未提起的那口氣瞬間松懈了下來,施應玄捏緊劍,擡步向師姐指示的一座蓮臺走去。

……

琉璃高樓之上,張绗青将施應玄的反應盡收眼底,忍不住笑着說:“阿玄真可愛。”

已經回來的葉還盈蹲在他身邊,不明所以地問:“她剛剛表情有變化嗎?”

張绗青臉上的笑都收不下去,說:“那麽明顯的變化你看不出來?她本來還忐忑自己抽到了離諸道君的弟子,結果一看見身邊的人抽到了平師兄便松了口氣……”

他下意識地解釋,解釋完了才反應過來,伸手去捂葉還盈的眼睛,說:“師兄你別看她看那麽認真。”

眼前一片黑暗的葉還盈:“……”

他就不該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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