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倚天萬裏需長劍(1)

倚天萬裏需長劍(1)

有關于什麽拯救三界的事, 施應玄并沒有給劍靈一個确切的答複,只說會考慮,劍靈也很随意, 說那我就等你考慮好。

施應玄把它放回儲物符中, 一個人盤腿坐在劍上,沉默地看着遠處的天際線從亮到暗。

每次修煉心不靜的時候,她總是喜歡坐在崖邊看日出日落——一想到過客百代,日月亘古,即便是修士其實也渺小如微塵,起碼她現在已經不用再為生死擔憂……每當這個時候,然後那些看起來極為沉重的煩惱和苦悶就都會随着那一輪炬陽的升起和下落而慢慢消失。

可是今天,這一招卻不管用了。

真沒意思啊, 她想,命運總是愛跟她開些沒有意義的玩笑, 想死的時候沒有死, 不想的時候又讓她去面對這些。

……

施應玄一直看到那一輪華陽落下山岚,最後一絲天光逐漸消隐, 就連周邊的綠樹也變成了黑乎乎的一團影子——已經沒什麽可看的了。

她禦劍回到崖邊, 望向不遠處的竹樓,屋裏亮着昏黃的光, 在整片天地中顯得格外溫暖。

張绗青。

……想到他就來氣。

施應玄別開眼睛, 躍身飛到崖邊的古松之上, 頭頂的月亮在樹葉的暗影間若隐若現,她拽過一根松針咬在嘴裏,枕着自己的雙手靜靜地看着。

太多事情在短短一天內天翻地覆, 強硬地塞進了她的腦子裏,把她的思緒和生活攪得一團亂。

明明寰中息府信奉逍遙之道, 可是為什麽這麽多年了,她還是一點都沒學會,反而總是在想不該想的問題,總是在懷疑,在焦慮,在戒備,和過往在紅棘城的日子根本沒什麽兩樣。

她在心裏罵了一句,煩悶地閉上了眼睛。

煩死了,睡覺。

……

第一次在樹上睡,再加上心中有事,施應玄睡得并不安穩,夜半之時,她莫名的感覺枕着的東西有些不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對上一雙通紅的眼睛。

她吓了一跳,驚醒過來,低聲罵了一句。

“阿玄,我吓到你了嗎……”他有些失措,說話也輕聲細語的,伸手想來摸她的臉安撫她,卻被施應玄一把揮開。

她坐起來,和他隔了一臂距離,有些頭疼地捂了捂自己的眼睛,說:“你不睡覺在這裏幹什麽。”

張绗青幹巴巴地笑了一下,神情透着可憐的狼狽,說:“阿玄你進屋睡吧,別生我氣了……”

說到最後幾個字他又有點想哭了,臉色慘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施應玄走的時候他怎麽樣現在還是怎麽樣,頭發亂糟糟的,衣服也好不到哪去,一副被抛棄的流浪狗的樣子。

施應玄不想看他,說:“滾。”

張绗青渾身抖了一下,喉嚨一緊,很難受地低下頭去,很艱難地憋出幾個字:“我就是太害怕了……”

“嗯,”施應玄平淡地應,有點嘲諷地說:“太害怕了騙我十年。”

他咬牙看着她,眼裏是明顯的哀求,抖着聲音說:“阿玄,你別這麽和我說話好不好,求你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害怕你不要我,我害怕和你分開。”

施應玄沒說話,眼神冷冷地看着他。

張绗青感覺自己要被她的眼神凍死了,渾身都在發抖,往前伸了手想要碰她,最終也只是攥緊了她的衣袖,指骨用力的泛白。

他眼眶通紅,喉結滾動想要說話,一開口卻是哭腔,那雙漂亮的眼睛裏閃過受傷和迷茫,好幾息,一滴淚水順着他的臉頰流下來,在月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絲微芒,墜在他下巴上,然後又落下去,消失不見。

“……可是你要我怎麽辦,阿玄,”他脊背微彎,抓着她衣袖的手越發收緊,宛如最後的救命稻草,低聲喃喃道:“我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你要我怎麽和你開口說……說我是異類,說我不能修煉……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怕我變成凡人,變成魔修,變成怪物,因為不管變成哪一個,這條路我都沒法和你一起走下去了……”他擡眼看她,像是在求救:“如果是那樣……施應玄,你讓我一個人怎麽活?”

不可以失去阿玄,誰都不能讓他失去阿玄。

淚水彌漫了視線,他淚如雨下,焦慮地搓着自己的手指,輕輕的,又卑微地看着她:“我努力過了,可是沒有辦法,我也不想它發生在我身上……你不能因為這個事情怪我,我不想的……”

他說着說着又開始不住地哽咽,逐漸變得語無倫次,最後終于說不下去了,見施應玄還是無動于衷,只能不甘心地收回手給自己擦眼淚,一個人縮在那裏看着她,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可即便哭成這樣,他那張面孔依舊很漂亮,濕潤的睫羽輕微地顫抖,鼻尖也是紅紅的,紅唇輕抿,眉頭蹙起,凄哀又痛苦地望過來,是個人看他一眼,都會不由自主的心軟。

可惜施應玄并不是一般人,她見過他所有的樣子,并不會輕易地被他哄騙過去,見到他這副樣子只是笑了笑,反問道:“我不能?”她點點頭,像是贊同,又說:“張绗青,你是覺得你變成了凡人,變成了魔修、怪物,我就會像丢掉垃圾那樣丢掉你,對嗎?”

“……不是嗎?”他好讨厭她冷漠的聲音,也實在是有些崩潰了,心中擠壓良久的苦澀和委屈被徹底點燃,砰地一聲爆發炸裂,咬緊牙關望着她質問:“搬學宿的時候你有過一點留戀嗎?擇道上山的時候你沒想過要和我分道揚镳嗎?扶搖榜秘境的時候你沒想過一個人去嗎?擇峰的時候、拜師的時候,從小到大那麽多事情……一直以來,難道我在你眼裏不都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嗎?如果不是我像個甩不掉的垃圾一樣纏着你……施應玄,你現在還能記得我嗎?”

“到時候你想起我,就會像想起紅棘城那些小孩一樣,像那些年下山的同窗一樣……想着,啊,張绗青啊,不過是曾經一個在你身邊停留過幾年的同伴,能被你經常想起來的資格都沒有。”

他看她的目光帶上了一絲難言的怨恨,說:“……凡人壽數不過百,魔修又哪裏有活路,就算退一萬步說,此事于我而言是好事,難道你就不會想讓我去走更好的道路而放棄我?施應玄,別說你沒有這麽想過,你知道我有多了解你,可是為什麽我們只能共苦不能同甘,為什麽一旦不用為生死擔憂了你就好像忘了你曾經說過的話。”

他死死地盯着施應玄的眼睛,眼神中帶着挖空靈魂般的悲傷,哭着說:“你口口聲聲地說你愛我,說要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全都相信了啊……”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離她已經很近了,有時候卻又覺得很遠,就像現在這樣,他越想舊事越覺得心裏發苦,像是心口破開了一個大洞,冷風嘩啦啦地往裏面灌,拿什麽東西都填不住,最後無邊無際的苦海從那個破洞裏灌進來,把他溺斃在腥澀的海水裏。

“你……”施應玄倒是被他的長篇大論吓住了,一時間愣在原地,看他實在哭得傷心,伸出手去想給他擦擦眼淚,卻被他別過臉躲過。

她心裏剛壓下去的氣又湧上來,擡腿踹了他一腳,說:“別給我颠三倒四的,怎麽輪到你生氣了!”

她明明沒用多大力氣,張绗青卻整個人往後仰了仰,腳下一滑就要往樹下栽去,施應玄一驚,忙伸手去拽他,誰料他立刻打蛇随棍上,手腳并用地纏進了她懷裏,傾身吻上了她的雙唇。

施應玄伸手去拽他,可張绗青這回卻說什麽都不放手了,貼着她嘴唇急促地說:“阿玄、阿玄,你別拽我,我又要掉下去了……”

行,又開始耍無賴了。

見施應玄不張口,他也不往前,讨好地舔了舔她的下唇,又從喜怒無狀的樣子變成了可憐巴巴的小狗,盯着她的眼睛繼續小聲哀求:“……阿玄、阿玄,只要你別生氣了怎麽樣都行,好不好阿玄……這件事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告訴你的,我當時太害怕了,後面好幾次想說但都怕你生氣……阿玄,你總不會真的不要我吧?”

我現在就想把你丢下去,傻狗!

施應玄正想開口,可剛松開牙關就被他吻進來,張绗青用力抱緊她,纖密的睫羽好似下一息就要掃到她的眼睛。

“親我呀阿玄……嗚、親我,親我……”他受不了她的無動于衷,嗚咽着連勝催促,說到底他現在已經無能為力了,實在不知道要怎麽樣施應玄才能消氣,只能用更親密點的舉動來加深自己搖搖欲墜的安全感。

可最終他還是被施應玄強硬地扯開了,雙唇分離的那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都灰敗了下來,眼裏慢慢透出一絲絕望。

施應玄頭疼地拭了拭他嘴角的水光,阻止他還想上前的動作,命令道:“坐着!不許動!”

張绗青僵在原地,神情哀切地看向她。

施應玄扶了扶額頭,敗下陣來,說:“我真是不知道你腦子裏天天在想些什麽。”

張绗青小聲回答道:“想你啊……”

他倒是回得認真,把施應玄噎了一下,看向他,終于緩了語氣,問:“此事還有誰知道?”

張绗青瞪大眼睛,說:“阿玄,我沒告訴你肯定更沒告訴別人了。”

施應玄冷笑一聲,說:“那我還挺榮幸的。”

他抿了抿唇,又委屈地低下頭了。

施應玄問:“身體怎麽樣,會覺得有哪裏不舒服嗎?”

張绗青垂着腦袋搖了搖頭,說:“好像就是方式不一樣,其餘的都很正常……”

施應玄問:“那修煉的時候有什麽不一樣嗎,還是運轉靈氣?”

問到這個,眼前的人便擡起頭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施應玄眉目一冷,道:“趕緊說。”

張绗青遲疑道:“……運氣過靈府的時候,會有點疼,”他看向施應玄,對視兩息後改了口,說:“……很疼。”

話音剛落,施應玄就用力踹了他一腳,張绗青身子一晃就往樹下摔去,落地後蔫頭耷腦地坐在地上,一句話也不敢說。

施應玄也跟着跳了下來,站在他面前,咬牙切齒道:“還有什麽沒告訴我的?一次性說完。”

張绗青頹然地低着頭,道:“真沒有了。”

“行,”施應玄信了,但很快又道:“要是再讓我知道你騙我,咱倆就真分道揚镳吧。”

張绗青渾身一抖,正想急促地出言否認,卻被一雙手擡起臉親了一下嘴唇,他愣在原地,看着施應玄與他額頭相抵,說:“閉眼,打開靈府,讓我看看。”

阿玄……

一種劫後餘生的酸軟湧上全身,張绗青情緒潰堤,雙手用力地繞上她的脖頸,終于崩潰地哭出了聲。

施應玄頓了兩息,最終還是伸出手,安撫地摸了摸他的後腦。

好半晌,張绗青才緩過勁來,抖着聲音嗯了一聲,擦擦眼淚和她相抵,說:“我、我好了,阿玄你進來吧。”

施應玄應了一聲,收緊他的腰,閉上眼睛凝神靜氣。

很快,她便從自己的靈府中牽出一絲靈息,悠悠地朝他身體裏飄去。

每個開了黃庭的修士靈府都不盡相同,或是異世天地,或是山海相連,或是小村炊煙,每個人都創有一片自己的小天地,只為自己一個人存在,有時入定之後,他們就會自在地徜徉其中,一點點地将其搭建完善。

而靈府之所以不能讓外人進入,正是因為裏面的東西是修士心境的折射,存有自己所恐懼和期望的一切。

張绗青靈府中的場景只有斂眉峰,只有上面那座小小的竹樓。

上次施應玄來這裏的時候,這裏尚還春和景明,春山可望,可現在此處卻電閃雷鳴,大雨磅礴,院中的那顆他最寶貴的桂花樹現下被打得七零八落,落了滿地的嫩黃的花。

施應玄感覺到他風雨飄搖的心境,伸手安撫地摸了摸他顫抖的身軀,說:“好了,別哭……”

斂眉峰上雷聲逐漸小了一些。

除了天氣,此處似乎和原來的沒什麽兩樣,施應玄仔細地查看了一圈,連竹樓裏的每一個角落都細細地翻看了過去,都沒找到一絲異樣。

難道說那些東西對張绗青沒什麽傷害?

那為什麽他會疼?

而且她先前詢問劍靈時候,那個劍靈的回答也非常模棱兩可。

她有些不放心,走出竹樓,又擡步往崖邊走去,烏雲還在堆積着,但雨漸漸小了,天邊沒什麽東西,只是一片糾纏在一起的白光,構成了他靈府的邊緣,那崖邊也有一顆一模一樣的古松,施應玄飛身躍上去,站在高處往四周瞧了瞧。

一切都和過往一樣。

施應玄蹙眉,正準備踩着樹身躍下,可剛俯身往崖下一望,頓時愣住了——原本山溫水軟的山澗不知何時變成了一片幽深的黑海,期間鬼氣缭繞,毒泷惡霧,凝目望去還能看見一張張無聲嘶吼的獠牙青面,唯有斂眉峰斷崖千仞,幹幹淨淨地立于這片滿是苦厄的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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