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自那夜醉酒之後,高毅能看出來蘇雪青這段時間一直不太好。
雖然表面還是一如既往地講究精致,但從那零落的幾绺發絲、眼下的薄灰,還是能看出他的疲憊。
高毅擔心他,但問詢的話好幾次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這不是他該關心的,為免讓人厭煩,他只盡心職守地做好司機。
“回紅樹灣?”
“去市博物館。”
“哦。”
高毅調轉車頭,往相反的方向開。
蘇雪青說完這句,就一臉寂寥看着窗外,再也沒有開口的打算。
高毅有心搭話,搜腸刮肚道:“我也打算想帶閨女逛博物館,一直沒抽出時間。”
他以為蘇雪青不會搭理他,沒想到對方卻說:“最好這周日前去。有個和臺北博物館的聯展,可以看到一些新東西,這周日是最後一天。”
“嗯,還要看能不能請到假。”高毅瞥了一眼手機,“這時間去參觀,是不是都快關門了?”
“我在編一本商周青銅文物的書籍,只是有點細節要确認。”
“……哦。”
說到編寫書籍,高毅是全然不懂了,絞盡腦汁也沒辦法再接下去,只能閉嘴。
還有,他兜裏那個小物件,已經放在身上好多天了,每次彎腰擡腿,總會硌着他,讓他總惦記着,又一直沒有找到送出去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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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樣子今天蘇雪青也并不太想說話,不會有那個他以為的合适機會。眼看博物館就快到了,紅綠燈間隙,高毅一鼓作氣,從衣兜裏摸出一個黑絨布袋,遞給蘇雪青:“送你。”
“什麽東西?”蘇雪青看了看布袋,又看了看高毅的臉,并不伸手。
高毅幹脆把袋裏的東西倒在蘇雪青手上,生怕對方拒絕一樣,着急解釋:“上次你給我處理手傷,一直沒有感謝你……一個小玩意兒,也不值錢,拿着玩吧。”
“一點小事,真不用這樣客氣。”蘇雪青把手裏的物件拿起來,仔細看了看。
一條木雕小蛇,三指大小,剛好可以握在手裏把玩。蛇身盤亘在一條梅花枝樣的底盤上,滾圓的蛇頭仰着,兩顆圓眼珠,活靈活現,憨态可掬。
蘇雪青想起早前高毅問他屬相,原來是為了做這個。
“你自己雕的?”
“雕得不好。”
“挺可愛啊。”
整塊木頭是清淡雅致的黃,除了蛇身上的鱗紋和底盤的梅花樣式,其他地方打磨得非常光滑油亮。木頭還帶着高毅的體溫,握在手裏沉甸甸的,有種玉石的質感。
“這是什麽材料的?”
“黃楊木。本來還做了一個紫檀,但那個顏色深了,感覺你不會喜歡。”
“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歡深色?”
高毅瞥他一眼:“你平時穿衣服大多是淺色。”
蘇雪青一笑:“東西我挺喜歡,那我就收下了。”
“嗯。”高毅耳廓緋紅,蘇雪青這麽痛快收下他的東西,有點羞赧。
“沒想到你還會做木雕,這需要專門學習吧?”
“早年跟着木工師傅學了一段時間,沒學成轉了行,有點手上功夫,平時沒事自己雕着玩玩,做得不好。”
“我看不錯的,挺精細的手工藝品。”
“網上一百塊就能買好幾個。”
就因為這樣,餘曼麗才怪他浪費時間浪費錢。要是真能賣出不錯的價格,餘曼麗巴不得他天天弄這個。
“網上的都是機器雕的吧,和純手工還是不一樣。”
“成品都一樣,機器有地方做得比我這手藝更精致一點。”
蘇雪青又笑起來:“你非要這樣說,讓我怎麽接話?”
“……”高毅又漲紅一張臉,“……我不太會說話……只是東西真的不值錢。”
“行吧,我知道了。”
到了博物館,蘇雪青突然興起,問高毅要不要和他一起逛逛。先熟悉下場景,以便下次他帶女兒來看。蘇雪青也可以臨時充當講解員。
高毅踟蹰片刻,跟他一塊兒進去了。
到了裏邊,他才發現蘇雪青和這裏的工作人員很熟悉,也不需要門票,一個熟人自動帶他去了青銅器的展區。
蘇雪青湊近玻璃展櫃仔細看了一會兒,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筆記本,照着青銅器身上的紋路畫了幾筆,收起本子,對高毅說:“我好了。帶你快速轉轉吧,一個小時後就要閉館了。”
高毅跟在蘇雪青身後亦步亦趨,眼睛鎖定在前邊的人身上,腦子卻是已經飄到了九霄雲外——他竟然還能和蘇雪青一起逛博物館。他壓根沒想過這種事情會發生,然而就這麽普通地發生了。
“小姑娘有什麽特別喜好嗎?”蘇雪青看時間不夠,要是小孩有特別喜歡的可以重點帶高毅轉轉,卻沒想到男人思索了一會兒,答道:“她就喜歡好看。”
蘇雪青啞然失笑。
高毅這才反應過來:“沒帶她來過,我也不知道她會喜歡什麽。”
“既然喜歡好看的,那就從玉器開始看。”
場館很大,彎彎繞繞,高毅已經轉暈得失去了方向,一路只顧跟着蘇雪青。
他的腦子分成了兩半,一半聽着蘇雪青的侃侃而談,把一些東西記進腦子,以便日後帶丫丫來,真的能給她講點什麽。另一半卻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蘇雪青這個人身上。
為了讓大家更好參觀,場館內光線偏暗,只有玻璃展櫃頂端是亮白的射燈,把展品照得分毫必現。
跟他介紹展品時,蘇雪青總是會傾身靠近玻璃櫃,亮白的射燈打在他臉上,從黯淡中浮現的、是比展櫃裏的玉石和陶瓷更加溫潤無瑕的皮膚,隐藏在淺淡陰影裏的眼睛更像是通透的琉璃,每每看向高毅,平淡的目光也若顧盼生情。
“白玉發冠,是不是很漂亮。”蓮花瓣狀的玉冠,精細溫潤,看着它便想起古時那些頭戴玉冠的翩翩貴公子。
“你戴就适合。”
蘇雪青又被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逗笑:“這種禮儀性的飾玉,在唐宋通常都是王公貴族戴的,我可高攀不起。”
高毅垂下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說錯了話。但在他眼裏,不管什麽金石玉器,都不及蘇雪青的百分之一。
“漂亮”“好看”這樣的詞語不足以形容,若非要說,那便是“美”。和單純的“美麗”也不盡相同,而是往“優美”和“美好”那邊去了。
高毅不研究美,亦不懂藝術,但他站在偌大的廳裏,和這一屋子歷經百年千年已經死掉的美物相比,蘇雪青是一件活生生的藝術品。蘇雪青生動鮮活的姿态和話語,刺激着他所有的知覺,讓他的感受和情感都變得敏銳細膩起來。
這是一種從未曾有過的體驗。
從博物館出來,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過了聖誕,馬上新年,街邊的行道樹上都挂滿了彩燈。
蘇雪青看了眼時間:“你晚班時間是不是快到了?你趕緊回去吧。”
“我和大師傅打個招呼,晚點也沒事,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你回吧。我父母家就在附近,我去他們那兒。”
高毅看了他一會兒,最後點點頭:“周一見。”
蘇雪青見高毅的車子彙入車流,轉身往另一頭走去。前邊有個公交站,可以直達他父母家。
自上次吵架後,邵庭搬去了公司住。他平時忙起來也住公司,他在那裏生活用品一應俱全。兩人冷戰了一段時間,邵庭開始給他發信息求和。
蘇雪青并不想和他繼續這樣冷戰下去,因為兩人都很不好受。對邵庭是一種折磨,對他來說又何嘗不是。
可是一想到要假裝無事發生,他心裏仍然有氣。不僅有氣,他很擔心還有下次,如果再來一次,可能他也真到極限,再也沒辦法相信和原諒。
他提前給父母打了電話,所以一進家門,便看到一桌燒好的菜。
父母皆已經退休,母親被學校返聘,父親因為身體不好便徹底退了。不再思考那些複雜的難題,也從科研課題中徹底解脫出來後,老頭喜歡上了做菜。
只要蘇青揚不在這兒跟老頭對嗆,他們三口便能和諧地吃上一頓飯。不過飯桌上的話題卻都是圍繞着他姐。
“雪青,你有空還是勸你姐重新再找個。她自己帶着小童,工作還忙,我看她顧不過來。”蘇母道。
蘇父聽到這話,不滿地哼了一聲:“你甭去勸,你姐那性格,能找到合适的才怪,她就注定一個人。”
“他爸你說這話不虧心?青揚的性格能比你壞?你兒女雙全,有妻有子,她就不能組建個完整的家庭?”
“我是男的,她女的,怎麽是一樣。”
“咦,你還性別歧視。”
“不是我性別歧視,是這社會性別歧視。青揚要是個男人,她也好找。她是個姑娘,性格又那樣,哪個男人受得了。”
“你這麽說你自個閨女合适嗎?”
“我這是實事求是。倒是你又何必非要勸她委屈自己再找一個?我看她自己就蠻好。實在顧不過來,就把孩子送過來,我給她看着。”
“不是這麽回事。她一個人只身在外的,難道不孤獨?”
“那把她叫回來不就行了。”老頭戳了戳蘇雪青,“跟你姐說,讓她回來,要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告訴她,爸能養她跟小童。”
“好,我叫她回來。”
老頭這下高興了,好像一直惦記着的閨女已經回到了他身邊。
蘇母看了一眼蘇雪青,那眼神在說“你就光哄他高興吧”。
“要是青揚能和雪青一樣,讓人少操些心就好了。”母親把他喜歡的菜換到他這邊,“你和小邵還好吧?”
蘇雪青筷子一頓:“還好。”
“你也讓他工作悠着點,錢也掙不完,夠花就行。”
“他有數的。”
“冰箱裏包了些三鮮餃子,我記得小邵喜歡這口味,你回去時記得裝點。”
“好。”
話剛落音,客廳裏那萬年不響的老式座機突然“叮鈴鈴”響起來。桌上三人面面相觑,蘇母站起來:“可能又是推銷什麽的,我去接。”
她剛接電話,“喂”了一聲,立馬古怪地看着蘇雪青:“小邵電話,他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