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進入四月,陽光重新擁有溫度,漫長的冬季才真正宣告結束。浸在這不冷不熱的春日裏,人就像裝在酒桶裏一點點發酵的果子,因沉悶而內心躁動。
天氣暖和了,蟄伏了整個冬季的活力都在這時候蘇醒。下課鈴聲響起,學生們從校門蜂擁而出。
蘇雪青裹挾在人群裏,步履緩慢,眉頭微蹙。有學生路過和他招呼,他矜持點頭,目送學生踏着輕快的步子走到他前面,然後一溜煙跑出校門。
人到中年才知道年輕的好。年輕意味着無窮多的選擇,哪怕選錯了,不被束縛的身心也經得起錯誤的磋磨。
盡管走得慢,教學樓到校門口這段不長的路也花不了太多時間。他走到門口,便看到那輛掩映在花壇後邊的黑色大衆。
距蘇雪青說兩人以後不再見面已經一個多月,但那之後每個周一下午同一時刻,高毅都會在這兒等他。
說是等他,卻并不現身,只把車停在那兒。等蘇雪青乘車離開,高毅便開車跟上,也不跟到紅樹灣,而是停在上次蘇雪青叫他停下的路邊、離紅樹灣兩條街的位置。
說是糾纏,卻也不打擾,只是等待,然後跟上蘇雪青叫的車。連續一個多月,循環往複,不知疲倦。
開始蘇雪青耐心等待着,想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麽。然而接連幾周,對方除了重複等待和跟車之外,什麽都沒做。蘇雪青便确定,高毅唯一會做的,就是這麽長久地等待下去。
他莫名有些氣惱。他已經說過再不見面,高毅也同意了,他卻違背了兩人的約定。
腎上腺素升高,體溫也升高,後背和鬓角微微汗濕。蘇雪青看了一眼懸在半空的太陽,又熱又亮,悶得呼吸都變得吃力了一點。他拉開領帶,脫下亞麻色的西服外套挂在臂彎,調轉方向,繞過花壇,朝車尾的方向走。
他站在副駕駛的窗外,高毅一點沒有察覺。男人一手杵着方向盤,撐住下巴看着校門,一手夾着一根點燃的煙搭在車窗外。
煙氣寥寥,他并不往嘴裏送,白煙灰蓄了很長一段,也沒有抖掉,只出神地望着那個方向。
蘇雪青站了一會兒,敲了敲車窗。
高毅回頭,像是受到驚吓,雙目大睜,抖動的手腕将煙灰落進懷裏,他手足無措地拍着懷裏的灰,眼睛卻鎖定在蘇雪青身上,一時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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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青拉車門,打不開,他看着高毅:“開門。”
高毅忙不疊把煙蒂摁滅,開了車門。
蘇雪青坐上副駕駛,不等高毅說話,他便道:“回紅樹灣。”
“……好……好的。”
他開了這麽多年車,第一次因為啓動時油門踩得太猛,讓車子一下蹿出去,跟着又一腳剎車,讓車猛地停下來。副駕駛上的蘇雪青還沒來得及系安全帶,差點一頭栽在操作臺上。
被颠得七葷八素,蘇雪青不悅道:“怎麽回事,還能開車嗎?”
“能開。”
高毅緊張得手心出了汗,他調整腳下的力度,把車順利開了出去。
蘇雪青發現他了。什麽時候發現的?按理說在校門的位置,不仔細的話看不到花壇後邊。
他這是生氣了?高毅想偷看一眼他的臉色,卻不敢。
他無措起來。
對方會厭惡他嗎,覺得他是個變态跟蹤狂?
高毅也知道這種行為很不光彩,但他無法控制自己。他的生活是一潭死水的池塘,他是在這潭死水裏無法逃脫的魚。而蘇雪青是唯一下在這池子裏的雨,只有這種時候,他才能夠稍微喘息片刻。
蘇雪青只說以後兩人不再見面,他想,如果只是趁他下課的時候偷看他幾眼,那應該也不算見面。只要對方不知道,就不會讓他厭煩,高毅是這麽想的。他還沒來得及考慮如果被發現了要怎麽辦。
比起高毅躲閃的眼神,蘇雪青倒是大大方方盯着他看。
天氣暖和了,高毅也終于脫下整個冬天都穿着的黑色羽絨服,換上一件黑色的衛衣。他那身材穿上衛衣和牛仔褲,倒顯年輕了不少。只是那張臉仍有不符合他實際年齡的滄桑,下巴冒出了胡須的青茬,頭發長得有些亂,雙眼堅毅地盯着前邊,像是在專心開車,只有從耳朵到脖子的緋紅在說明他的難為情。“你怎麽在這裏?”
高毅握着方向盤的手指收緊,喉結上下滑動,唇線抿了又抿:“我……”
“別說你正好在學校門口接人。你每周一這時間都來,然後開車跟我一路。“蘇雪青審視地,“你到底想做什麽?”
他單刀直入,以前那種冷淡的教養此時變得咄咄逼人,不給高毅留一點後退的餘地。
退無可退,他便放棄了,小聲道:“我不想做什麽,只是看你一眼。”
蘇雪青并沒因為他的示弱而放過他:“你答應過我不再見面,還記得我們說過的話嗎?”
高毅點頭,難堪讓他的面紅耳赤,嗓子眼發幹:“我沒想再和你見面,我以為車停在那地方你看不見。”
那種莫名的氣惱又出現了,從最開始發現高毅跟蹤他,到每次看見他的車停在校門外,再到今天、此刻:“你還跟我的車?你知不知道有司機發現你跟他的車,差點報了警。”
“我沒有惡意……”高毅不知該如何向蘇雪青忏悔他所做的一切。他的無可奈何和無法自控,還有那種失去的空洞和難過,“……只是想再走這條路,我自己懷念,沒想打擾你。”
“需要每周都懷念一次?”
高毅沒有因為蘇雪青譏諷的語氣生氣,只越發難堪,他知道自己像個笑話。他不知道多久懷念一次合适,只是每周這樣追在蘇雪青的車後面,會讓他覺得好受點。
他沒有說話,蘇雪青也不再說。
沉默再次蔓延在他們之間。難堪和羞愧過後,高毅反而坦然了。
他原本以為再也沒有和蘇雪青如此相處的時間。所以哪怕興師問罪,也是對他的饋贈。
此時蘇雪青就坐在他身旁,沉默也好,譏諷嘲笑也罷,他都希望能把這時間延長一點。高毅偷偷降了車速。
十字路口的紅綠燈時間很長,車子排成長隊,司機都在罵罵咧咧,只有高毅高興,這也是老天的饋贈。他偷偷觀察蘇雪青的神色,見他目光向前,面無表情,但也沒有在生氣的樣子。
他從操作臺抽屜裏摸了一個東西遞給蘇雪青:“送給你。”
蘇雪青低頭一看,是一只黃楊木雕的小羊。圓乎乎的小羊憨态可掬,十分生動可愛,看得出來是和之前送給他的那個蛇形的手把件是一系列的小玩意兒。
蘇雪青突然輕笑了一聲,和剛才如出一轍的戲谑語氣:“又送我東西,怎麽,你是想追我?”
高毅搖頭:“不,我沒想要追你。只是個不值錢的小東西,你喜歡就玩玩,不喜歡就扔了吧。”
他語氣輕飄飄的,好像在說他自己。
那股一直萦繞在蘇雪青心底的惱怒越發旺盛,就要沖破理智,他又聽高毅低聲說:“我知道追求別人起碼也要花時間花心思和花錢。我沒錢,沒時間……我沒有東西可以用來追求別人,更沒有東西用來追求你。”
他說着這話,十分認真地懊惱着:“如果我是一個人,我肯定願意把我的所有都用來追求你,做你其中一個情人也好,就算追不到也沒關系。”
惱怒沒有被高毅語氣裏的悲哀澆滅,反而怒火越燒越盛,蘇雪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麽了,他嗤笑:“你想得挺多,還做我其中一個情人。”
高毅卻真的笑起來,自嘲自己的大膽:“反正想想又不犯法。”
車子駛過路口,拐進更安靜的岔道,蘇雪青突然說:“停車。”
接收到指令的高毅左右看了看:“這兒不讓停。”
“我叫你停就停。”
高毅突然意識到,他妄想做他的情人已經冒犯到了蘇雪青,讓他無法再在車裏和自己一起呆下去。
他想要道歉,又知道已經來不及,苦澀彌漫胸膛,他慢慢踩下剎車:“讓我最後送你一次吧,這路偏,不好叫車……”
他話未落音,蘇雪青突然傾身揪過他的衣領,同那晚一樣,吻住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