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章
第 81 章
太後寝宮,江敞跪坐在席子上,倒是餘太後,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難安,繞着香爐,一直走來走去。
“他還真敢反,兒子在我手上,也不怕周家斷子絕孫。”江敞深呼吸一口氣,道。
“絕後,周家已經體會過一次了。前朝你父王在時,就差點将他們滿門抄斬。即便刀下留人,也使得周家元氣大傷。他們早體會過斷了香火的滋味。演練過,就不慌張。這次方能游刃有餘。”餘太後停下腳步,對這個兒子也是恨鐵不成鋼。
“若說動他在乎的人,他與王後有舊情,你還不如拿王後為質。”
“這……”江敞一拍大腿,不單是為了讓娘親放心,而是真那麽想的。
下定了決心,“若必要時候,我會犧牲王後。”
他還沒愛美人勝過江山,尤其是這份不對等的感情。
若美人對自己掏心掏肺,他都不會還之于對等的同生共死。
何況——
“寡人即刻下旨,将周家家眷斬盡殺絕。”江敞說罷,只覺晚了一步。
邊關與流放之地更近,想必他們早接到消息逃脫了。
又将目光調轉到時家:“那一個王後,一個相國,難不成這位國舅,都不在乎了?”
“娘早就告訴過你,狗急跳牆、兔子急了咬人。我一直縱着你,不忤逆着來。以為我讓人在獄中關照時丞相,就能安撫住時将軍。現在看來不行了。”餘太後握着團扇,邊走邊扇,也沒了先前的優雅端莊。
“他娘已經過世了,二妹妹捏在你手裏,爹在有形的牢籠,小妹在無形的牢籠。你還指望他忌憚什麽?他心知肚明,再隐忍下去,家人處境也不會變得更好,不如搏一搏。”
“唉,娘!你坐下來,你走得我頭暈。”江敞是王,沒有任何愧疚之心,更不會反省。
只拉着娘的手臂,讓她坐在自己對面,開口道:
“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否則寡人費心得來這王位,還有什麽意思?的确,我對時家人不算好,可也沒差到哪兒去。時将軍不反,時家人就算沒有自由和富貴,至少命還在。他現在反了,就不怕家人連命也沒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時家過慣了顯赫的日子,讓他們淪為階下囚,他們如何能忍?若他們是災民,給他們都關起來,他們保不齊還會感激,因為終于有了一口飯吃。”餘太後看着兒子,痛心疾首。
她上次就告訴過他,事情可以做,但不能做的那麽難看。
現在時知節在獄中,相位高懸;時玥筝被廢後,後位空着。
圖什麽?
“現在,讓他們生不如死。他們只會絕地反擊。吾兒可知,哀兵必勝?何況,你也說過,時家子女,不像那麽有孝心之人。”
“那就先殺了時知節祭旗,再掉王城侍衛反擊。”江敞賭氣道。
“人是拿來利用的棋子,不是發洩怒火的工具。人複雜又尊貴,要用得恰當好處,用在刀刃上。”餘夫人挪開面前矮桌上多餘累贅的東西,卸掉護甲,指腹沾了茶水,在桌上繪制着邊關到王都的路線圖。
“當初戎狄來犯,十萬火急。王上幾乎傾舉國之兵,給了兩位主将,帶兵去平亂。如今他們殺個回馬槍,到何處再去調兵遣将再戰?”
“難道我大覃,就具都是這些個亂臣賊子?”江敞盛怒之下,随口嘆道:
“如今看來,父王英明,早預料到周家會反。早知道,就不該心慈手軟,就該将他們趕盡殺絕。”
“對,把忠臣良将屠戮殆盡,再由着戎狄作亂,你禦駕親征麽?談何英明?”餘太後現在恨不能一巴掌将他拍醒,“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可以指着一個宮娥,說她有刺殺君王之嫌疑。随後你便對她諸多虐待,又給她掌管六宮的權力,讓她有機會接近你,你看她會不會暗殺君王?”
“亂臣賊子一日不除,便一日難消我心頭之恨。”江敞終于猶如霜打的茄子,卻不得不打碎了牙齒,和血吞。
“難不成,我還把他們從獄中請出來,都供起來?寡人,豈不是被天下人嗤笑,說我怕了那姓周的,和姓時的。”
“王上忘記初心了嗎?怕周文泰反,所以讓時克然去看着。讓時克然去,前方将士在外征戰,你就要在後方安撫他們的家眷啊。旁人欺淩,你都該撐腰,你怎麽還帶頭欺辱?”餘太後責備着他,其實也在自責。
王上舉止癫狂,自己也沒有及時阻止,現在馬後炮有什麽用。
拿自己‘頭發長見識短’作借口,除了逃避,也是于事無補。
“你現在要想清楚,你是想跟他們同歸于盡,還是暫時忍下這口氣,謀而後動。越王勾踐能卧薪嘗膽,你為何不能?”
餘太後現在卻是有點佩服、那個周家的少将軍了,上回在鹹陽宮裏,裝出忠君愛國的樣子,甚至起了毒誓,若對君王不忠,死無葬身之處。
一個武将,卻不忌諱生死,還以為他有多忠貞。
如今看來,這才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難怪讓王後念念不忘,難怪王後始終看不上王兒,因為有珠玉在前。
以前這話,餘太後是萬萬不敢說出口,來刺激王上的。
尤其還是在他情緒不定的時候。
“娘,難道就不能,寡人不卑躬屈膝,也能退兵?”江敞向母後尋求萬全之策,殊不知,連自己也沒有。
又如何問向旁人。
“就這麽把時知節放了,我不甘心。”
“你金貴之軀,若真想跟時克然、周文泰兩條爛命,以命抵命,娘不攔着。破城之後,我當自缢于城門樓上,以免太後受辱。”餘太後見他低頭不說話,不逼他将窩囊氣宣之于口,知子莫若母,已是明白了他的抉擇,才繼續為他出謀劃策。
“眼下,你不單要将時相請出來,還要好生安撫。不管掰口供,說他沒貪墨也好。還是說他貪了,但是貪的不多,已經懲罰過了。最主要的是,讓他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江敞這次終于學乖了,不反駁,靜靜聽娘親說。
“時知節門客無數,現在均在各州郡任封疆大吏。樹大根深,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将他安撫好了,再讓他勸動時克然。只要時将軍反戈,哪怕他動搖了,只剩一個周将軍,還怕不好對付嗎?”餘太後說得很清楚,先從內部瓦解,再逐一擊破。
“時将軍反叛,無非是為了父親和小妹,再将筝筝恢複王後之位。周将軍靠什麽跟你争?”
江敞思來想去,若時克然停滞不前,勢必會動搖軍心。
到那時周文泰若再想調兵遣将,也不容易了。
他咽不下去這口氣,此刻卻不得不點了頭。
“好,就依娘親。待平亂後,再拿他們開刀不遲。”
他如今最後悔之事,便是上回宮宴,沒收了周文泰的調兵虎符。
駕馭人心最難,餘太後想勸他,平亂後,還需要從長計議,不可迅速快意恩仇。
身為王上,應當胸襟寬廣,海納百川。
可鮮有不順毛摩挲,怕激起王兒的逆反心理,只能先應承下。就當緩兵之計,慢慢來。
大不了風平浪靜後,再一點點勸她放下胸中戾氣。
“我知道招安求和為主,可也不能完全不打。現在不是還有江氏族人可用麽?娘親昔日啓用他們,就是防備着這一日。不如邊打邊談。”江敞道。
尤其眼前出現昔日時家的所作所為,讓時克然去擊退戎狄,就百般困難要推辭。
而今将矛頭指向自己,又無往而不勝,比誰都積極主動。
更是覺着,時克然比周文泰還可恨萬倍。
“萬萬不可。江氏族人,一直盯着你這王位,只要你稍微動一動,他們就會反撲上來。這時候用他們,無異于與虎謀皮。”餘太後的話,再度将他推向深淵:
“那寡人當初啓用他們做甚?還不如用并無家世背景的寒門之士。”
現在說什麽都晚了,只能待風浪止息之後,從長計議。
“難道朝中現在無可用之人,我唯有倚仗時家這一條路?”
太後未置可否,只拍了拍手,示意人将公主帶過來。
江禾進門後,便‘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王兄,母後。求你們殺了周文泰那個亂臣賊子,他撺掇我夫君成為他幫兇,其心可誅、罪無可恕!”
說一句,便又磕了一個頭:“求母後,王兄,救我夫君。”
餘太後一雙美眸,洞若觀火,就這樣冷眼打量着她。
半晌,見他依舊紋絲不動,方冷冷開口:
“這麽說,你夫君倒成了無辜之人了?”
“是啊。我夫君對太後和王上的忠心,天地可鑒。是周将軍,不!是周文泰那條惡犬,一直觊觎王後。恨王上奪走了王後,才不擇手段,聯合所有可以聯合的人,來合力反叛王上。”江禾涕泗橫流,邊哭邊說:
“從前我在邊關時,周狗就因惦記王後,而不近女色。否則若真如他說的那般,懼內。會直到今日,還沒有第二個孩子出生嗎?王兄該不會覺得,周夫人與孩子分離,憂思過重,故而懷不上吧?且王兄給他的那兩個美人,他壓根沒碰。即便是跟夫人洞房花燭夜,也需要藥物助興。他才二十幾歲,還未到而立之年,這是被女人撩撥一句都□□焚身的年紀。卻對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無感,王兄不覺着此事蹊跷嗎?我還聽說,周狗跟周夫人說,他沒法給王後疼愛,就給她他的忠誠。”
餘太後起初将信将疑,一閃而過她昔年毒殺她娘親之事。
只不過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一直像二木頭似的,事不關己、高高挂起。還當她生性遲鈍、對親情淡漠。
陡然間将此事想起,只怕她才是深藏不露,從未忘卻仇恨。
“既然如你所說,我今若派你去勸降你夫君,你可願去?”
真假參半的說,更容易取信于人。
從前那些隐藏的秘密,在周将軍起兵的那一刻,都不需要隐藏了。
餘太後還在懷疑的時候,江敞已被憤怒充盈,信了她的說辭,恨不能将那個觊觎筝筝之人,大卸八塊。
“我去殺了那小畜生!既然他爹都不在乎他死活,我還留着他做甚!”
“無能狂怒,都是沒本事的人,才容易生氣。吾兒稍安勿躁。凡事都得留一線,日後好相見。萬一周将軍也動搖了,有接受歸順之意,你将他兒子殺了,不是正逼着他反嗎?”餘太後又開始順毛摩挲,以免前功盡棄。
“你現在非但不能動他兒子,還得将他這獨苗苗好生看護起來。誰要是殺他,都是沒安好心。”
餘太後多想了一層,若是真到兵臨城下那一刻,那周将軍的兒子當作籌碼,與他們交涉,是不是能換來一線生機?
古往今來,新王謀權篡位後,将先王封一個安樂侯,讓其頤養天年,也不是沒有的事。
但這喪氣的話,餘太後未宣之于口,只恐一語成谶。
且江家作惡多端,只怕新王為了堵住幽幽之口,也不會放過自己跟敞兒。
母子倆的對話,被江禾盡數聽到了耳朵裏。
為了報仇,不是沒想過走極端。
可想到在邊關,受過周将軍的照佛,還是将那個殺害無辜稚子的惡毒念頭,從腦海中剔除去了。
她想報仇,不該連累無辜。
“母後,兒臣願為馬前卒,替太後掃清障礙,去勸我夫君歸順。也請太後、王上信任,若有人進獻讒言,一定要相信我與夫君,至少要相信我。”
江敞沒堅持弄死那個孽障。
若周文泰并不在乎、這個生下來就是工具的孽障,那即便是殺了,也傷害不到他。
必要時候,還不如拉着筝筝殉葬,能讓他來的更痛一些。
餘太後此時也是有病亂投醫,一把拉住了公主的手。
囑咐道:“你可以盡力為之,若他不肯,你便挑撥他與周文泰之間的關系。若能使他們兩虎相鬥,兩敗俱傷,我與敞兒坐收漁翁之利,也算你功勞一件。”
“是。他們從小一塊長大,好到了幾乎能穿同一條褲子。但我相信,是人就有弱點。尤其在利益面前,還有父子反目,夫妻離心的,他倆又沒有血緣關系。”江禾睜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巧舌如簧:
“不瞞母後說,也不是我要坑害夫君,純粹是他就沒真心待過我。我也不怕您笑話,我進門三年多,還是完璧之身,我也受不了這份羞辱。”
餘太後對她的疑慮徹底打消,想過讓婆子來驗明正身,不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還是沒多此一舉。
“是了,一筆寫不出兩個江字。你可以一面撺掇時将軍稱王,一面吹枕邊風,說周将軍也想稱王。卧榻之下豈容他人鼾睡,讓時克然生了嫌疑,周文泰有了猜忌,想必他們的結盟會頃刻間土崩瓦解。”
江禾又磕了一個頭:“是,孩兒遵命。”
“事成之後,咱們甩了那眼盲心瞎的陳世美,母後再給你找更好的。當初也是看他一表人才,才讓你下嫁。誰曾想,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餘太後絲毫不提昔日利用和聯姻之事,逼她下嫁。
滿口仁義道德:“以後,準讓你自己選個稱心如意的郎君。你若不願意,一直待在母後身邊也成。到時候,多給你尋幾個面首。”
江禾在心底冷笑,表面上還是故作小女兒嬌羞狀:
“是!能為母後效力,是兒臣的榮幸。兒別無他求,只要一直陪在母後身邊,孝順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