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匹素由刀尺其八

陸栖淮看起來并不意外:“我們誤入了亡靈的城市。”

“可是,按理說,我們滅了犀角就能出去了啊?”沈竹晞眉間一沉,“我的犀角是個白衣人給我的,你們的哪來的?”

他一疊聲地又問:“我們分開的時候,你們都經歷了什麽?”

雲袖先是側眸看了陸栖淮一眼,見他半邊身子在日光下,半邊身子在陰影中,抿唇想着自己的事,于是開口:“朝微,我們去了琴河唐氏的府邸。”

她當下講了栖魂草和在唐氏府宅二樓的見聞,停頓着微微喘息,語聲即被沈竹晞截斷:“我被困的地方恰好是他們的書房。”

沈竹晞一拍瓦檐:“我後來去的大概就是密室,說來奇怪,那白衣人明明是個屍體,卻還有靈智。”

他頓了一下:“他還問——問我是不是撷霜君。”

陸栖淮終于将游移的眼神定在他身上:“朝微,你已經拔出朝雪刀了嗎?先前你的刀能和祝東風平分秋色,我就猜到了。”

“這是你從前的佩刀。”雲袖補充道。

她眉峰緊鎖,絲毫不減憂心忡忡,和陸栖淮交換了一個含義複雜的眼神:“二公子,我記起來一小半從前的事,你要聽嗎?”

見沈竹晞怔怔點頭,她便開始敘說:“二公子,你七年前在南離古寺的最後一戰中,其實是死過一次的。”

沈竹晞驚駭地奪過菱花鏡仔細地看自己的臉:“啊?那我現在算什麽東西?”

雲袖搖頭:“你那時沒死透,只剩一縷亡魂。你被放在返魂木裏——這和剛才說的栖魂草是同一種東西,卻名貴的多,返魂木只是讓你的靈魂沉睡在裏面,等待複活的一日。”

她屈指按住胸口,勾勒出貫穿的一道傷痕:“我那時護送你的返魂木南下,在夔川遭遇截殺,被七妖劍客釘在了戲臺上,你的返魂木也被人搶走了。我們各有奇遇,後來都活了下來,并且都遺忘了大曾經的事。”

“我倒希望你不要記起,我記起的這一部分,實在太沉重了。”她深吸一口氣,平定着波瀾起伏的語調:“不過今日說的卻不是這些。我清晰地記得,最後刺入你心口的,就是這個已經變成兇屍的白衣人。”

“不過也不完全是他——他腦中被人裝了控魂網,作為兇屍,一舉一動都另有人操控。”雲袖話鋒一轉,神色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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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竹晞冷汗涔涔而下,潛意識裏覺得心口也隐隐作痛:“這……”他只說了一個字,顯然是一時間無法接受。

陸栖淮按住他的肩,寬慰道:“莫怕,朝微,你現在不是還好好活着嗎?”

沈竹晞勉強擠出一個蒼白的笑容:“阿袖,你說的南離古寺離這裏很遠,白衣兇屍怎麽又回到這裏了?”

雲袖微微蹙眉:“這個我也不知道。”

她提出自己的猜測:“不過奪朱之戰,‘绛紫為邪,奪朱非正’,本來這個名字是指那些邪祟亡靈、邊荒隐族之流試圖替代岱國入主風岸大地。這一戰後,天下幾乎再無兇靈,琴河在那期間成了著名的兇城,或許兇屍只能躲到這裏茍延殘喘。”

沈竹晞似懂非懂地點頭,心亂如麻,只想趕快避開這個話題。

他現在到底還是沒見過生死的少年,一臨到自己身上就慌了。雖然是自己一直努力追尋的過去,他卻忽然想要就這麽忘了。

如果都忘記,不再回想,未來的時間裏,他是不是就能作為一個普通人,一直平和安然地過下去?

沈竹晞低低地發出一聲喟嘆,忽然擡手抓住一旁陸栖淮的袖口,強顏歡笑:“唉,我被人家操控着用兇屍殺死,指不定也殺了很多人。陸瀾,有一日我對你動手,你可要阻止我啊。”

“不會的。”陸栖淮一颔首,冷冷道,“以後不要講這種話。”

沈竹晞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會動手”還是“不會阻止”,微微一怔,正待說話,陸栖淮忽然探手過來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快進去,有人看到我們了。”陸栖淮掀開琉璃瓦跳下去,沈竹晞這才發現,他們所坐的是唐府後院裏的一處小宅樓頂。

三人接連無聲落地,沈竹晞忽然汗毛倒數:“你看那個,想不想那對師兄妹!”

綠蘿裙的年輕女子攬袂先行進了主宅的二樓,其後,負劍的男子也尾行入內,只是他遠遠看起來,須發怒張,眉目猙獰,似乎在極大的怒火中,與冷冰冰的白衣兇屍殊不相同。

他們低腰從兩幢樓之間黑漆漆的走道中穿行而過,恰巧看到那男子重重帶上門,閃身進了陸栖淮和雲袖先前看到的房間。

陸栖淮伏低身子隐在另一側屏風後面。他動了動唇,近乎無聲地低語:“莫慌,靜聽。”

他皺眉攏起沈竹晞垂落在外面的鴉青衣角,解釋道:“這是被撕掉的那幾頁,也是整個故事裏最關鍵的地方。”

“我們就在這裏等他們出來?”沈竹晞貼着牆壁輕手輕腳地挪過去,面露疑色,“陸瀾,我感覺裏面像是在争吵。”

“阿袖,你呆在那裏別動,也別用鏡術。”他提醒道。

尖利的聲音陡然拔高嘶吼出來,滿腔怨怒幾乎含蘊成實體的兵刃,狠厲地在空中殺伐。隔着厚厚的門,沈竹晞隐約聽見一些字眼:“你……嗜殺無辜,滿門性命……事已至此,絕不姑息!”

這聲音雖然聽起來像女子,語調卻像那個師兄所說,莫非他生來就是女子的聲音嗎?

聲音如驚雷般在他腦際炸響,沈竹晞按住額頭,霎時腦海中似乎有一根線,将那些淩亂的線索珠子串起來:“陸瀾,你說,是不是這個師妹殺了師門滿門,卻放走了她師兄,然後被師兄發現了?”

陸栖淮沉吟不語,蹙眉靜思。

此時,暗室裏人聲愈發嘈雜,還夾雜另一道女子低低的啜泣聲,和她斷斷續續的輕軟語聲,較之先前那師兄的聲音更為溫文和雅。在劍刃破空的巨響落定後,語聲陡然擡高,便是他們二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放過我吧!”

緊接着又是冷哼,劍刃刺入體內變鈍的聲音:“你居然還敢說?”

“放過我吧!”女聲重複着,吊起來凄厲地嘶吼,纏綿悱恻,令人落淚。

她似乎是難以平衡,按着傷處栽倒在地,沈竹晞覺得腳下的地板都不停震顫,随着她絮絮低落的聲音響動:“師兄——到此時,我還叫你師兄。”

“我這一生,并非沒有做過錯事,卻從未真正殺過一個人。”她劇烈地咳嗽喘息,似乎是被劍刺穿肺葉,她勉強提起氣欲要再說,卻被旁邊人怒吼着打斷。

“你未殺過人?!星窗上的血、三無閣一百多條人命去哪裏了?這一聲師兄,你還是送給一路上被殺的邪祟魔頭去,我受不起!”那人顯然是十分震怒,重重拍案,木屑飛濺在門上呲呲作響,“就算是那些邪祟,也不過殘害幾人的性命!哪裏比的過你一下子便是一百一十六條人命!”

他氣急揚手便是一掌打在她毫無血色的臉頰上,任她踉跄跌倒:“枉你自诩名門仙道,卻是如此行徑!琴河唐氏有哪一位後人不是人中之傑,隔街就是你先祖祠堂,你九泉之下如何敢與他們相見!”

裏面的語聲陡然停住下來,滿室死寂,沈竹晞聽到劍尖一寸一寸劃過地板的聲音。就在這時,陸栖淮拉過他的手,一筆一畫地寫下了“靜”字,他只得按下疑惑,坐住靜聽。

“我只恨自己當初瞎了眼!早知如此,我當初就是死,也要阻止師傅将你收進山門!”

“我今日就在這裏剜下自己的眼睛,然後再殺了你,給師門、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他用力提起劍,就要刺瞎自己的眼睛!

“師兄,不要!”只聽撲通一聲,女子抱着他的腿猝然跪下,聲嘶力竭地阻攔。她死死咬住對方握劍的手,不讓劍尖移動分毫,全然不顧鮮血氤氲落了一地,汩汩地順着罅隙流出門外。

那師兄似是氣急:“放開!”他揚手便是當胸一劍,噴湧而出的血花炸裂在門上,擊出一聲聲的悶響。

陸栖淮俯身看着地上的血痕,蹙眉:“這血有些奇怪,裏面好像有蠱。”

他抓起腰間玉笛,并不吹奏,手指在孔上虛按出音符,無聲震出的氣浪在幾滴血中濺起小小的漣漪,沈竹晞一下就看出那裏面有米粒大小的透明物事緩緩蠕動,拖着一路血跡延伸遠了。

“不對,這不是蠱,倒像是什麽法術的引子。”雲袖湊過來看,低聲分析,“先前在日記裏不是說唐姑娘是奪情者嗎?這恐怕是什麽反過來利用她能力的東西。”

“反過來?怎麽反?”沈竹晞還要再問,卻被陸栖淮按着手制止了。

“這事恐怕沒那麽簡單。”陸栖淮再度拉着他向遠離血跡的一方低身俯下,沉默不語,似乎是在揣度接下來事情的走向。他忽然一颔首,“朝微,你和雲袖在這裏守着,我去吹曲引蠱,看看裏面的‘師妹’有沒有反應。”

“那多危險啊!”沈竹晞一下子叫出聲來,被旁邊人緊捂住嘴,他連連掙紮,“你也不會醫術,那東西萬一到身體裏去可怎麽辦?我……”

兩人争執聲驟停,暗室內被打斷的語聲忽然又續上去。

那女子已然委頓在地,猛地吸了口氣,聲音低啞:“段其束,你既然不願我叫你師兄,我便不叫。我死在你手中,也算得其歸所。”

“你若恨我,将我的眼睛剜走,或者在殺了我之後鞭屍毀顏,,你做什麽,我都不在乎了。只盼你以後行走天下,除魔殲邪,不要再遇見我這樣的人。”

“這一輩子就算揭過,如有來生——”她喘了口氣,蒼枯的十指死死攥緊了當胸貫穿的劍刃,猛地用力一拔。

她神色頹然地松指丢下劍,咣當:“如有來生的話……”

她的話忽然被厲聲打斷,段其束重又抓起劍,握劍的手卻猛烈巨震,聽得到劍刃在空中輕顫輕吟:“你莫要再花言巧語了!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挖出你眼睛!”

他的聲音明澈鋒利,如琵琶撥過喑啞的弦,雖然因為過分細弱而像女子,其中的冷意卻讓人不寒而栗。

“如果有來生,我最好與你永不相遇!”他恨聲說着一疊惡語,發現腳邊委頓的人氣息漸漸低迷下來,仿佛略微恢複了冷靜,“我殺了你,再去降妖除魔,你手裏的每一條人命,我便千百遍補回來。”

“嘶嘶”的聲音,似乎是段其束将劍刃在衣衫上一裹,擦幹了血,手指已經放在門上:“這裏不會有人來,你将在這裏死去。”

“而我不會看到。”他毫不遲疑地重重推門離開,沈竹晞卻在屏風後面隐約看見,他跨出門的時候,沾滿血污的手飛快地擡起來從眼眸和額際掠過。

段其束踉跄着腳步疾速地走,飛奔下樓,快得像逃,就要邁出大門時,卻生生地頓住了——背後傳來飛絮一般輕飄飄的語聲,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卻仿佛沉重地将這具高大的身軀壓垮:“……放過我吧。”

這道聲音隔着門卻如此清晰,連同許多年前在山間并肩時紮下的根,一同開出惡之花,将他的心砍去一塊。段其束迎着風恣肆地大笑起來,笑聲激越如登雲梯,并無一絲一毫的悲怆。

——或許,他曾悲傷絕望過,極度悲恸之後,就是極度死寂。

沈竹晞遙遙瞥見他眉間再也無法掩飾的死氣,待他走遠了,才站起來,拍落衣上塵土,滿懷怆然:“唉,真是冤孽。”

他這時才明白過來,那位師妹唐茗秋說的最後一句話,補全了是——“若有來世,放過我吧。”

陸栖淮回望着內室的方向微微出神,直到裏面再無聲息,喟嘆道:“确實是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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