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聽江聲

聽江聲

鄉試放榜之後,便是燕拂羽出殡的日子。

道士在城外的寶相山選了個風水寶地,給她建了衣冠冢,屍骨則依照她生前的願望火化。別院冷清,常年不與外人往來,靈堂設了兩日,并無江府的人來吊唁,只有幾個心善的老鄰居帶着幾串錢過來,對着棺材嘆氣。

江蓠強撐病體,坐在馬車裏跟隊伍往城外去,阿芷摔了火盆,披着麻衣走在最前面,身後的楚青崖白衣麻鞋,戴着孝帽。

朔風卷起落葉,掃蕩着長街巷陌,過往的行人紛紛避讓。出了北門半裏,在官道上不期撞見另一支聲勢浩大的隊伍,舉着清道旗。

“姐夫,讓他們先過嗎?”阿芷抹着眼淚問。

那六駕的金頂朱輿卻在路口停下了,一個黃衣小童得了主人口信,來到隊伍前,示意侍衛和手持儀仗的宮裝侍女靠邊停下。

楚青崖頂着寒風走到車前,躬身長揖施禮:“臣家中新喪,不想沖撞了大長公主鳳駕,拙荊重病在身,未能出來見駕,望殿下恕罪。”

那小童道:“殿下問,是閣老家中的誰登仙了?”

“是臣的岳母。”

小童傳了話,又走回來,也彎腰回禮:“殿下說,閣老和夫人節哀。現世人避讓來世人,是理所應當的,請您先過。”

“殿下慈悲,臣等拜謝了。”

他帶着一隊人行拜禮,而後回到阿芷身邊,示意衆人繼續前行。

“這個殿下真好。”阿芷喃喃道。

馬車裏的江蓠掀開簾子看了一眼,不知走的什麽運,對面朱輿恰好也推開了琉璃窗,露了半張雪白端莊的臉容出來,一雙深眸注視着她,微微颔首,似在和她打招呼。

江蓠也不能下車還禮,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那雙眼露出一絲柔和笑意來,緊接着便關上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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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松了口氣。

安陽大長公主的車隊走遠了,寶相山近在眼前,江蓠回憶起那日和母親來此上香的光景,鼻尖酸澀,捶着胸口壓下眼淚。

墓選在山腳一處潭邊,家丁架起高高的柴堆,把棺材裏的屍身擡上去。

兩個丫鬟把江蓠從車上扶下來,楚青崖攜過她的手,見她悲不能抑要往柴堆上撲,一把攬住了,低低道:“夫人節哀。”

火光燃起,煙氣熏天。江蓠掙脫他,蹲下身抱住阿芷,姐妹倆望着母親的遺容放聲大哭,聞者皆哀恸不已。

楚青崖默默地站在一旁,想不出什麽安慰的話,肩頭搭上一只手,卻是柳夫人走了過來。

“第一次給人送葬吧?”

楚青崖點頭。

柳夫人嘆道:“你是個有福氣的,你哥哥走時你太小,什麽都不懂,長到這麽大一直沒歷過家裏人生老病死。阿蓠命苦,小時候沒了父親,如今母親又沒了,你同她說話要注意些,別傷了她。她的心性比尋常姑娘要強得多,不這樣,也養不了家,剛才她那麽一推,你別往心裏去。”

“我明白。”他低下頭,心裏還是有些埋怨,“我只是想……”

柳夫人拉着他的手,“回到京城,有什麽麻煩事,就寫信跟家裏說,爹娘都會幫你。”

“嗯。”楚青崖應了一聲,鼻音軟軟的。

柳夫人放下心,又去火堆前寬慰江家兩個姑娘。

楚青崖昂首望着飄搖直上的黑煙,忽然迷茫起來,如果将來有一天,他的父母去世了,他還能這麽冷靜地送殡麽?

他希望永遠不要有那天,只是稍稍一想,都難過至極,可這世間亘古的規律,不會為任何一個人改動。

喪禮結束,十月的天氣越發冷。

江蓠在床上又躺了五天,燒是早退了,只是咳得厲害,吃飯也嘗不出味道。到能下地了,去京城的行裝也打點整齊,她帶着阿芷坐上寬敞的大車,楚青崖坐另一輛,在車裏設了書案。

走的那日,府門口的仆從排成長隊,楚少棠和柳夫人與他們揮別,楚丹璧和盧翊更是送到了城門處。

“若是缺什麽,就跟我們說。要是三郎對你不好,只管一封信送來,我接你回家住。”楚丹璧摟着江蓠輕聲細語,“你的身子還需好生調養,不要為小事動氣,在外頭照顧好自己,知不知道?”

江蓠抱着她不撒手,“姐姐,你也要小心身子。”

阿芷也抱着一籃子玩具,依依不舍地拽着盧翊的衣角。

出了城,曠野的風徘徊在山林裏,一行大雁朝南飛去,雲層裏傳來渺遠悠鳴。

江蓠在路過的第一條大河上把母親的骨灰灑了下去。秋末冬初,一鈎月如狼牙,照着滾滾東逝的河水,千裏白浪翻湧不休,直要卷到天邊去,水下仿佛有萬馬奔騰,濤聲隆隆。

“我娘說,她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游歷天下,可她四歲就被抄家入了教坊,後來長大了,就期盼能找個男人帶她離開煙花之地。她離開了,但日子還是難過,到了永州,再也沒有去過別的地方。”

江蓠把裝骨灰的罐子也丢進了河裏,哽咽道:“她說水裏好,哪裏都能去,世間也到處都是,我們看到水,就是看到她了……”

楚青崖擡起手臂,試着輕輕環住她的肩。月光下,她的面容皎潔如雪,眉端滴着淚,似是一尊觸手即碎的玉像。

她沒有拒絕他,在船頭駐足良久,轉頭認真地對他說:“天底下的規矩太多,有一些規矩,是專門束縛女人的。我娘性子柔弱,怕世人議論,所以四十幾年活得循規蹈矩,嫁人後受盡欺淩。江家斷了我們的生計,她拉不下臉去江府鬧,只有忍氣吞聲;我爹偶爾來看她一次,她早就厭倦了,卻不敢推拒,于是就有了我妹妹。她若是個男子,憑着會讀寫,至少能在集市上做個替人寫信的先生,每天賺幾個銅板,但她是個女子,就算能把四書五經從頭背到尾,也不過是我爹的女人裏識字最多的一個。”

江蓠直視他的眼睛,嗓音有些無奈,“楚大人,我算計了你,讓你突然被迫和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成婚,的确是我不對。但這是我唯一能走的路,我要是同你沒有關系,你查到我,定要叫我全家流放,就算只問罪我一人,我娘和阿芷也沒法過活。我若是個男人,你九月初一出貢院,我必定跪在貢院門口求你收我做幕僚,把桂堂的罪行都供出來,無論是學識,還是資質,我自問比那些考到四十歲還不能中舉的秀才勝出一籌,有把握說動你饒我一命。但古往今來,何曾有女子給封疆大吏、殿閣學士當幕僚的?要是這層關系能行得通,我自然不用嫁給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我嫁給你,就是為了在你面前能說上幾句話,讓你正眼看我,如此而已。”

她吸了口氣,嘴角扯出一個笑,“我七歲的時候,我娘病得快死了。我在翰林府上學,小孩子們吵鬧,先生一生氣,就讓我們背韓非的《五蠹》。那文章有多長,你是知道的,整個私塾只有我一人背下來,可先生看我是個女孩兒,只搖搖頭,說可惜了。我不服,在江府的大門口扯着嗓子背,想讓爹聽到,獎勵我些銀子,給娘買藥。可是背到傍晚門關了,我爹也沒出來。我就在想,書讀得好,到底有什麽用啊?”

楚青崖站得離她近了點,颀長的身形擋住夜風,雙眸凝視着她的臉。

“我這麽想着,突然有人問我:你想不想靠背書賺點錢?那是桂堂的秋堂主,他正好從翰林府路過。他和我說了半個時辰的話,晚上回家,我就告訴我娘,我決定以後要去考試賺錢。過了五天,我替一個員外家裏的兒子去了院試,考了秀才,拿着酬金給我娘買到了藥,把她從鬼門關救回來了,那是我第一次代筆。後來我發現自己好像天生就适合做這行,每次考都能中,卻偏偏不能替自己中。”

江蓠自嘲地道:“我最聽不得有人說我考不好,因為我十一年來,就靠這個在桂堂立足,是‘甲首’這個名號,讓我受器重和尊敬。我除了這一項,別的都糟糕得很,但桂堂不會在意,它只看名次。堂主不會因為我是女人,就認為我考不好,只要我出場,就能分到三成酬金。我十五歲的時候,身邊認識的女孩兒都一個個嫁出去了,讀書明理,對她們來說反倒成了痛苦。城裏也有讀完了書,去給閨閣小姐當傅姆的,不是被學生的兄弟長輩輕薄,就是熬到一把年紀,随便找個老實人嫁了,總之過得不順心。我真的想不到除了桂堂,世間還有哪個地方,可以讓我通過讀書掙到這麽多錢,每年辛苦幾個月,平時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她頓了頓,語氣鄭重:“楚大人,我們認識一個月了,我從小就在外奔波,見過的人并不少。我願意明明白白地跟你說這些,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是迂腐之輩,你娘也是教坊司出身的,她知道女子謀生有多難,把你教得很通達,我說的你會懂。”

楚青崖心頭一震,沉默很久,道:“我懂。但我要保你,只是因為我娶了你,我們是拜過天地的夫妻,并非想讓你為我做什麽,或是看你才能卓衆,死在牢裏可惜。你真當憑我自己查不出桂堂的來龍去脈,非要用你的口供麽?”

江蓠鎖起眉,難以置信地望着他。

他道:“我不喜歡把私情和公事混為一談。我說的你也懂。”

夜裏的濤聲像野獸在咆哮,江蓠又想起寶相寺的怒目金剛,好像她的孽債一輩子也還不清似的。

月色在他的眉眼上鋪了一層霜,看起來卻不冷,流淌着潔淨的華光。他的神情還是淡淡的,瞳仁還是初見時那麽深黑,要把人影吸進漩渦裏。

江蓠垂下頭,又被他捧起臉,仔仔細細地看着,好像想從她五官的每一根線條裏挖出點缱绻溫柔的神态來,越看心口就越脹痛,直到最後敗下陣來,忍不住狼狽地背過身去。

“風大了,上車吧。”

“楚大人,我們回京城,首先要做的是查舞弊,從桂堂找到和齊王勾結的證據,然後師出有名,在他起兵之前先下手為強,我這麽理解對嗎?”她跟在後面問。

“……嗯。”

“給我娘下毒的,跟腰斬了侍衛的是一夥人,所以我會盡全力幫你扳倒齊王。”江蓠道,“桌上那兩只玉瓷杯,是我家最值錢的一套瓷器,我從來沒看我娘拿出來招待客人,她也沒有熟人朋友可以招待,不知道她最後是見到誰了。我們遲早會弄清楚的。”

楚青崖不想聽她說這個,卻想再聽她說會兒話,于是又“嗯”了一下。

結果走了幾步,身後沒動靜,回頭一看,她扶着木轅登上車,半個身子都已經進去了。

江蓠看他折回來,眨眨眼睛,“還有事嗎?”

楚青崖暗自琢磨一陣,斟酌道:“你決心要幫我,對我自然更好,回京後我白日都在宮中或刑部官署,你不便跟着,只有晚上可與我商量。”

她露出些失望的神色,他立刻改口:“白日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忙起來沒空跟人說話,你還要照顧小妹。等我下值回府,你便可和我一起用飯休息……”

她眯起眼,表情變得狐疑,楚青崖索性攤牌了:“你要和我在一起,當我的夫人,才能和我說上話。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江蓠一下子縮回了車裏。

楚青崖敲了敲車門,锲而不舍:“你不當我的夫人,就是欽犯,我保不住你。”

裏面沒有回應,他繼續敲,真真如同半夜鬼敲門,江蓠捂着耳朵,過了好一會兒,探了個腦袋出來,壓低嗓門:“阿芷睡覺了!”

“夫人,是否成交?”

江蓠受不了他:“你知不知道世上有和離書、休書這兩種東西?你沒給我,我上哪兒跟你一刀兩斷去?”

他執著地說:“那我不給你,你不能想辦法自己弄。”

“我怎麽自己弄?我能逼着你蓋章畫押?”

楚青崖不說話了,依舊望着她。

江蓠一鼓作氣,艱難地道:“那夫君早點歇息。”

他嘴角勾起一絲笑,“夫人以後每日都要同我說這句。”

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江蓠罵了句“狗官”,躺回墊子上。

“姐姐,你到底喜不喜歡姐夫呀?”阿芷忽然睜開眼睛。

江蓠拍了下她的腦袋,“睡你的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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