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尹顏走了兩步,想起杜夜宸在浴室內說的話。他會在古玩上拍賣會之前先看看東西保存如何,那麽只要盯緊了他的行蹤,必然能尋得古玩的藏身之所。

總不能真在拍賣會上下手吧?衆目睽睽之下,即便偷得東西,一時半會兒也逃不開。

尹顏不傻,她總覺得杜夜宸在給她下套。

一個淺顯而拙劣的圈套,他就站在她面前慵懶作态等着她入套,好似那古玩是他專門奉給她的,只要尹顏來,輕而易舉就能到手。

怪哉,他怎知她真實面貌?罷了,可能是她想太多。

籌碼太誘人,尹顏還是想試一試。

大不了就跑,好似今日這一回,虛驚一場罷了。

尹顏回到破舊的樓房裏,她坐在化妝鏡前,小心翻動烏黑油亮的長發。

這面化妝鏡是尹玉廢了老大勁兒在舞廳後門撿回來了,方鏡兩側的電燈泡子碎了不少,唯有一兩個茍延殘喘散着暖黃色的光,将鏡子如花似玉的姑娘眉眼打亮。

尹顏還翻過抽屜,裏頭擺着一支快過期的口紅,時興的牌子,顏色太濃豔,不襯她t。

尹顏蘸了脂粉,将脖頸上的吻痕蓋過厚厚一層。一點一點塗抹,總能将這樣狼狽的痕跡遮蔽。

真是荒唐,竟讓一個陌生男人在她身子下了嘴。

該早些時候逃跑的,她是活該,非要色.誘。

可杜夜宸分明色令智昏入套了,卻又好似在戲弄她。

“幹完這一票,我們就消停一段時日。”尹顏頓了頓,道,“我們去西城,找個學堂給你念書。你争氣點,日後有個正當工作,給我養老。”

尹玉聞言,苦着臉:“姐,我不是你兒子……”

“半大的小子,還敢和我頂嘴麽?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孝敬姐姐怎麽了?”

見尹顏又要瞪他,尹玉急忙求情讨饒:“好好,全聽姐安排。”

“這還差不多。”尹顏罵人都帶一股子打情罵俏的腔調,聽得人耳朵都酥麻了。

隔天,她喬裝打扮成其他女郎的模樣,一直在茉莉酒店外的街巷晃蕩。

她戴着黑色貝雷帽,發梢也是黑的,靈動的眉眼被帽檐覆得虛虛實實,有半遮半掩的意味,不用細看也知是個美人兒。

這雙眼是真的,媚眼如絲,獨屬尹顏的杏眼。

有咖啡廳的獨身老板殷勤請尹顏入座,免費請小姐喝咖啡。

尹顏見咖啡廳的玻璃牆壁正對茉莉酒店門口,欣然應允,賣老板這個親近美人兒的機會。

尹顏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老板閑聊,不想說的話題就不開口,只含笑點頭。

即便如此,老板也飄飄欲仙,很是受用美人的溫存。

大概下午兩點鐘,西裝革履的杜夜宸出現在酒店門口。

尹顏抛下依依不舍的老板,溜出了咖啡廳。

趁杜夜宸等司機的空當,她悄無聲息地溜入一輛出租轎車。

司機用當地方言,問尹顏:“小姐要去哪裏?”

尹顏從蘭花繡面口金包裏扯出一條帕子,小心翼翼點着眼角,蘸淚水,哽咽:“勞煩司機先生謹慎跟上那個穿深藍色西服的人。不是特意跟蹤哩,其中是有難言之隐的。”

司機怎會不喜歡這樣的花邊新聞,忙問:“小姐,是出了什麽事嗎?”

尹顏猶猶豫豫地說:“那是我丈夫,昨晚鬧着要和我離婚。今早就見他出門私會小情人了。好好的家宅,可不敢被那些外來女郎拆散,你警惕些跟上,莫要讓他發覺了。”

聽得這話,司機忙把轎車的四面車窗都揚上,活似個偵探,将車開到隐蔽的地方,等候跟蹤杜夜宸的時機。

杜夜宸那邊沒什麽異樣,他等到司機,寒暄了一番,便坐上車,往深山老林裏開去了。

不得不說,杜夜宸是真細致,古玩寶貝藏得這般深,竟在一棟荒廢許久的工廠房前停了下來。

司機也跟着把車開入林中,不敢停在車道上,引人注意。

約莫過了一刻鐘,杜夜宸開車走了。

尹顏喊司機放她下車。

司機好奇地問:“這樣破敗的小廠房,也能藏人吶?”

尹顏嘆了一口氣:“隐蔽的地方才安生哩,不然豈不是讓我這樣的大房瞧見?勞煩先生等一等,我去去就回。”

“好好!小姐請自便。”司機恨不得将頭探出車窗外,緊緊追着尹顏的行蹤。

就在他目送尹顏入了廠房的空當,有人遞了一個小荷包進來。

小布袋裏叮當作響,滿滿都是銀元。

司機詫異不已,看向遞錢來的先生。他大吃一驚,這不就是那名小姐的丈夫嗎?!

杜夜宸微微一笑:“打車費,小費,都在裏面。是要拿錢走呢,還是留下看戲,空手而回?”

司機又不傻,他開車就是為了賺家當的,家裏還有老婆孩子要養呢!

他咽了咽唾液,顫巍巍接過錢袋子。臨走前,他良心發現,規勸了杜夜宸一句:“先生,你老婆是為了你好,可不要怪罪她哩!有這般漂亮的妻子,還是不要找情人,阖家興樂才是正經。”

杜夜宸怎麽都沒料到,那女人竟會僞裝成他的妻子。

他臉都黑了,緘默許久,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我省得。”

這時的廠房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最裏側有一線光照入,正巧照亮了那擺放在桌上的古董瓷瓶。

浮塵漫天,玻璃罩子底下的瓷瓶釉面光潤,光華流轉。

這麽簡單就得手了嗎?

尹顏蹑手蹑腳靠近瓷瓶,就在她觸碰到玻璃罩子的一瞬間,一股異香撲鼻而來。

她微微蹙眉,還沒等她有所反應,胸腔忽然一陣撕裂的疼。

尹顏猛然倒地,蜷縮成一團。

這香味有毒嗎?

不對,如果一早就将毒設置在此處,那杜夜宸進廠房怎就不會有反應呢?

是哪處出錯了?

她抖若篩糠,掙紮着朝前爬行。

此刻,廠房的門被打開,一道日光照入,刺傷她的眼眸。

杜夜宸沐浴陽光,好似鍍了一層金身。

他緩步走來,全然沒有此前的熱情。

杜夜宸冷淡地看着地上的人,慢條斯理地道:“你好,女傭小姐。哦,或許不該喊你女傭,而該稱呼你為小偷女郎。”

尹顏屏息,問:“為什麽知道我是女傭?為什麽只有我中毒?”

她明明易容過的,杜夜宸不該分辨出她的模樣。

杜夜宸搬來凳子,落座,氣定神閑地解釋:“這半個月,你換了無數身份接近我,每每都有蜷曲小指的小動作,你自己應該沒發現吧?昨夜,我在你後頸注射入藥物,如今吸入香粉引子,毒素便會發作,由此也可分辨出……你是昨日那名女傭。還有……”

他靠近尹顏,撩開她的黑發,輕手輕腳搽去脂粉,露出底下斑駁的吻痕。

杜夜宸說:“我在你身上标了記號。”

不是多高明的招數,全是因為尹顏太貪了,這才落入陷阱。

尹顏身上的痛感消除了許多,或許杜夜宸根本就沒想要她的命,只是小懲小戒。

她平躺在地上,氣喘籲籲,問:“你有什麽目的?我沒有偷成東西,你應當不會将我怎麽樣吧?大不了就是送到警察局裏去……”

屆時,她再想法子偷溜便是。

“我為你而來。”杜夜宸說得平淡。

“什麽?”尹顏沒明白。

“我早在半年前便知,拍賣會裏的競品失竊過幾回,手法肖似‘千面尹家’。奈何,尹家族人早就解散,其族長也在二十多年前的一場爆破裏喪生,易容技法就此失傳。如今看來,不過是壁虎斷尾,狡兔三窟的招數。二十多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致使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八大家族族長們在一場爆破事故中全員喪生,其族人也一并消失于人世間呢?”

聞言,尹顏眨眨眼:“二十多年前,我剛出生,怎會知道這些三教九流的事?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杜夜宸抿唇,下了定論:“滿口胡言的小騙子。”

-

尹顏知曉,這一回,她是栽在人手裏了。

早就猜到這是鴻門宴,每每提醒自己要小心行事。可夜半時分,想到脖頸上那一點被男子用唇齒碾磨出的刺疼,她就覺得渾身不得勁。

敢對她動粗,那她要給此人顏色瞧瞧!

況且,一個初次會面就敢張牙舞爪、對她上嘴的浪蕩子,能有什麽險惡的居心?

至多也就是貪圖美色,色欲熏心,說到謀略算計,那應當是全沒有的。

尹顏把杜夜宸當成了草包美人,對他放松了警惕。

也正是因為她自負輕敵,這才落入了圈套。

尹顏只得盼望着有人能經過這裏,發現杜夜宸的罪行。

尹顏咬了咬下唇,問:“杜先生,你應當不會殺人吧?”

聞言,杜夜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聲不吭。

明明是俊朗的男子,可為何那笑容無比瘆人呢?

尹顏同他聊,也是為了拖延時間,因此并不在意杜夜宸的态度。

他搭理或是不搭理,同她半點關系全無。

只要不會激怒他,讓他不擇手段要自個兒的命,那就行了。

杜夜宸不說話,尹顏也不在意。她明明渾身疼痛不堪,卻仍能面上帶笑,好似純潔無瑕的小白兔。

她該恨死杜夜宸了,此時卻依舊若無其事地開口:“哎呀,杜先生!你是不知道哩,此前北城有一個專門殺害少女的連環殺人犯,被人抓住以後槍斃了,腦漿子都濺了一地,死相可慘了。所以說,人就不能幹傷天害理之事,免得日後有報應。”

杜夜宸微微挑起眉頭,好整以暇地問:“你是在威脅我嗎?”

“哪裏是威脅呢?分明是善意勸誡。我一心待杜先生好,生怕你路子走窄了,你要體諒我一番好意呀!”如果不是尹顏蜷縮起身子,在地上烙餅一樣掙紮,那杜夜宸還真要被她這番甜言蜜語所蠱惑。

杜夜宸坐在凳子上全無動靜,好似聽不懂她講話一般。

尹顏嬌嗔:“杜先生,虧你還是個多情種,這樣慢待妙齡女郎,甩她臉子,顯得自個兒很能耐嗎?”

杜夜宸終于開口了:“怎麽?你是企圖激怒我嗎?”

他話音剛落,尹顏立時脊背僵直,渾身發抖。

她小心翼翼t窺探了杜夜宸一眼,低聲嘟囔:“我哪敢呢?杜先生真真是冤枉我了!我不過是想同你講講話罷了。”

尹顏福至心靈,編織謊話:“你當我為何要變換萬千姿态來親近于你?”

“為何?”杜夜宸實在想知道,這女人還有多少個拖延時間的借口。

尹顏作悲痛狀,如泣如訴:“杜先生,其實我見你的第一眼,我就深深愛慕上你了。可是我身份卑賤,又出身市井,不敢同你走得太近,這才以易容術作為僞裝,遮蔽內心,借以壯膽。”

“若是你沒擅自來此地偷竊寶物,那我或許還會信。現在,晚了。”

尹顏也知道,這一番深情告白的馬屁算是拍在了馬腿上。

一計不成,她又生一計。

正當尹顏要開口的時刻,杜夜宸堵住了她未盡之語:“你說了這麽多,不口幹舌燥麽?該輪到我說了。”

尹顏期期艾艾地說:“您講……”

“你是料準了,有人會來救你嗎?不巧,我也在等此人。”杜夜宸這話,猶如惡鬼。他好似一眼就瞧出了尹顏心中所思,故意戲弄她,仍由她胡作非為。

待尹顏滿懷希望之際,又用殘酷的話語擊碎她的幻想。

尹顏瞳孔放大,如鲠在喉。

她想到了尹玉,生怕那小子莽撞,硬生生闖進來,落入杜夜宸之手。

杜夜宸見她慌張眉眼,心下了然。

他站起身,緩慢靠近尹顏。他锃光瓦亮的皮鞋堪堪擦過尹顏挺翹的鼻尖,男人的目光悲天憫人,俯視着底下的女子。

杜夜宸啓唇,一字一句咬得清晰:“可惜了,我不是獨自一人來的此地。你的幫手,若是無頭蒼蠅一般闖入,該是會落在我手裏。”

“不要對他下手!他不過是個孩子!”尹顏手足無措,強忍住痛楚,堅毅開口。

杜夜宸只是冷笑連連,諷刺:“小偷小摸為慣技的女子,居然也有情義無雙的一面。”

他伸出纖長白皙的指尖,撚住尹顏的下颚,迫使她擡頭,仰視他。

原本該意氣風發的女子,此時狼狽得好似一條落水狗。

看起來……竟有幾分可憐。

平素,他不會為難女子,今日算是頭一樁。

不過杜夜宸也從未親近過女子,初次親昵不也是在她身上破功嗎?

這女人棘手得很,教他處處破例退讓,稍有不慎就會被其所傷。

杜夜宸不動聲色垂眸,慢條斯理開口:“你如今危在旦夕,就算叫破喉嚨也無人搭救。而且,你的幫手,會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若你想保他,那你就該老實聽話。問你什麽,你就答什麽。”

尹顏急得嘴角都要起燎泡,怕尹玉落入杜夜宸魔爪,又怕他并沒有受其要挾,反倒是自個兒擔驚受怕,被人利用,受其擺布。

杜夜宸說:“我再問你一次,二十年前的尹家,究竟發生了什麽?”

又是尹家。

尹顏焦急地答:“我真不知道!你信我!”

杜夜宸問:“那你這一套易容技法,從何而來?”

尹顏嘆氣:“是從姆媽那處學來的。”

“你姆媽呢?”

“死了。”

杜夜宸皺眉,顯然是不信。

他道:“你在糊弄我?”

“我真的沒有!”尹顏想起前塵往事,眉眼間就一片黯然,“我少時傷過額角,再醒來,懷裏只有一本姆媽留給我的易容技法。我不記得我的來歷,只記得姆媽牽着我逃難。再後來,姆媽死了,我從她的屍體裏掙紮出來,帶着技法書籍逃命,靠手藝活賺一點營生。我多命苦呀,如今還要落到杜先生手裏受盡折磨,我才是真委屈的那一個。”

“手藝活……”杜夜宸琢磨了一瞬,想到她說的是靠坑蒙拐騙賺錢,頓時嘴角一抽。

還沒等他再度對上尹顏的眉眼,這女人就好似受他欺辱了一般,眼淚不要錢地往下落。

若她有骨氣,一如既往同他叫板,那尚且好說。

偏偏尹顏是個軟骨頭,一委屈了,真就不管不顧亂哭一通,大有魚死網破的氣勢。

杜夜宸不做聲,他只是下意識撥開尹顏的額角。白皙光潔的發根處,真有一塊已然褪痂的陳年疤痕。

她沒撒謊,這一次,或許說的是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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