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尹顏打聽到了要緊的線索,正絞盡腦汁想個圓融的說辭講給鄭夫人聽呢,卻被杜夜宸一把攔下了。
杜夜宸搖搖頭:“別忙。”
尹顏警惕心起,悄聲道:“怎麽?你同情起醜聞暴露的鄭先生,想幫他打圓場?”
尹顏就不能盼着他一點好,滿心滿眼全是待他的偏見,杜夜宸無奈極了。
然而,尹顏再多苛待,也不能驚擾到他。杜夜宸依舊是尋常那股子風輕雲淡的說話姿态,輕聲道:“僅憑這一點就給鄭先生定罪,太草率。”
尹顏以為杜夜宸也是狼心狗肺的男人之一,共情起慣愛出軌的渣男來。她驟然擡高音量,氣勢洶洶地道:“還要什麽罪證?非得親眼見到他們私通才行嗎?”
杜夜宸不置可否,随後,他淡淡道:“鄭夫人不蠢,若鄭先生待她不是真心,她早該察覺。誰又能被一個無心人诓騙這麽久呢?”
“你什麽意思?”尹顏皺眉,不解地問。
接下來,杜夜宸卻不肯說了。他只擅自出了燒餅鋪子,在前面當引路人。
這厮要當啞巴,大羅神仙也撬不開他的嘴。
雖無奈,尹顏也只得讓他牽着鼻子走。
杜夜宸叫了一輛黃包車,他在車上,邀她同坐。
尹顏不知杜夜宸路數,可眼下也別無他法。她咬牙坐上車,心裏憋悶一口氣。她倒要看看,杜夜宸又能整出什麽幺蛾子來!
黃包車被人力拉着,穿過大街小巷,直至鄭夫人的家門口。
尹顏翻了個白眼:“早同你說了,鄭夫人現居旅館,不在家。待我幫她換了門鎖,她才會回去。”
杜夜宸慢條斯理地道:“我不為她而來。”
“那你來這兒做什麽?”尹顏的耐心已然殆盡,她最厭煩杜夜宸裝神弄鬼打啞謎。
然而男人并不給她過多思考時間,而是徑直走向一家準備打烊的江氏餐點店。
老板一見客人來,忙客氣地道:“先生,不湊巧。咱家的包子已經賣完了,您明兒再來吧?”
杜夜宸從尹顏那處讨來鄭先生的照片,遞到老板面前,問:“這位先生有沒有來過店裏買早點?”
老板瞥一眼照片,驚奇地道:“這不是鄭先生嗎?”
“您記得他?”
“當然!他太太愛吃咱們江氏酸菜豆腐包,每天早上天剛擦亮就來店門口排隊。不是我說,咱們江氏餐點店在這一帶還是小有名氣的,早上二十多蒸屜的包子,不出兩小時就能賣完,不早些來,還真買不到。”店老板聊起這個就沾沾自喜,誰不愛誇贊自家店鋪生意興隆呢?
原本虛情假意的鄭先生,在江老板口中又成了有情有義的體貼丈夫了。這一反差事件,打得尹顏措手不及。
離開了店家,尹顏臉上面子挂不住,忙不疊問杜夜宸:“你怎麽知道鄭先生會來這家餐點店買包子?”
杜夜宸解釋:“我看到了。”
“什麽?”尹顏很讨厭杜夜宸這樣不疾不徐講話,好似世上沒有什麽事情能夠驚擾到他的心神。
“在鄭太太家中留宿那晚,我看到廚房有放涼了的包子,油紙包上蓋的就是江氏餐點店的章。特地買了早點又不入口,想來此物和鄭先生有關,故而觸景生情,難以下咽。”
尹顏啞口無言,她被他這一份細膩分析吓了一跳,她怎麽都沒想到杜夜宸能觀察入微至此地步。還有什麽是他不知道、沒留意的?
不過,尹顏嘴上還要逞強,一臉不屑地道:“早前鄭夫人不是說了,家中財産都是她出錢,鄭先生就是個吃軟飯的倒插門,若是不在細枝末節處讨好金主,又怎能籠絡住鄭夫人呢?”
杜夜宸只笑不語,仍她去說。
好半晌,尹顏又回過味來,想到另一樁事。她語調森然,問:“說起包子一事……杜先生,你明知這一線索,卻不肯提前透露。非等着我去玫瑰舞廳附近查證,猜岔了,順道看我笑話?”
杜夜宸噙笑,道:“杜某沒有這麽惡趣味。”
尹顏冷哼一聲。
見她滿臉悻悻然,杜夜宸起了使壞的心思,又接上一句:“不過,你的笑話,确實蠻好看的。”
“杜夜宸!你想死嗎?!”尹顏被他氣到了,三兩下追上男人,作勢要揍他。
奈何情窦初開的女郎和英俊倜傥的貴公子一同嬉鬧,怎樣看都像是打情罵俏,實在不像惱怒的模樣。
即便杜夜宸查出鄭先生為鄭夫人買早點、鐘愛她的細節,可尹顏還是不大信這男人是真心實意待人。畢竟他一無所有,就只有待鄭夫人的溫柔小意了。若連溫柔都沒有,鄭夫人又圖他什麽呢?
不過是一些诓騙女子的伎倆罷了,像尹顏這種清明自省的女郎,才不會上當。
于是,尹顏也照葫蘆畫瓢,在鄭家附近詢問起了鄭先生的事。
好似鄭先生疼愛太太是深入人心之事,一打聽下來,全是對鄭先生的贊美之言。
尹顏只能說,這壞男人真是深藏不露。騙人時,一點把柄都不留。
尹顏不甘心地道:“平日裏說得再動聽有什麽用?緊要關頭還不是留下私奔信就同情人跑了?”
杜夜宸知道她生性争強好勝,此時也不願過多争辯。只道了一句:“我也不是有意要磋磨你,不過是想讓你知曉,這世上的事,總沒那麽簡單的。”
尹顏被杜夜宸說教一回,并不作聲。她朝天翻了個白眼,接着挨家挨戶追問鄭先生的為人,終于在一家江湖燒烤店裏打聽到了另外一樁事。
店老板一面埋頭幫客人炙烤羊肉簽子,一面同尹顏閑侃,道:“鄭先生,我曉得呀!夏天的時候,他總是帶太太來吃燎肉。有一回,幾個不長眼的年輕人對鄭太太動手動腳,被鄭先生拿白酒瓶子敲了頭,打得可兇了!這鄭先生看着也像是個練家子,以一打五還不落下風,不過後來傷得也蠻重的,還請來了救護車,送醫院去了。”
饒是看鄭先生不順眼的尹顏也吃了一驚,下意識追問:“傷得這樣重?”
店老板嘆氣,道:“惹啷個不好,非惹他家太太。鄭先生惱火了,打架不要命的。哦,我忽然想起來,那幾個小混混還拿着刀的,要不是鄭先生身手好,恐怕命都要交代在這兒了。不過說來也怪,那些小混混劃傷了鄭先生,可看到他腰上的紋身,又被吓跑了,慫得很。”
杜夜宸問:“什麽紋身?”
“我也不大懂,就一個虎頭的樣式,沒見過。”
店老板至今想起那一幕還心有餘悸。那時的鄭先生,赤手空拳同人鬥毆。他渾身遍體鱗傷,殷紅的血染滿了衣褲。
他堅毅地擋在鄭太太跟前,即便豁出命來,他也要庇護妻子。
少有這樣不怕死的人,甚至是為了一個女人犧牲。
店老板對鄭先生觀感極佳,覺得這樣的男人才是情義無雙的真漢子。要是他老婆t被調戲,那麽多來勢洶洶的混混,或許他都沒膽子上前吭聲。
聽完這一遭,尹顏沉默了。
即便是為了獲得金主鄭太太信賴,可為了錢不要命,也有點不切實際。
難道……鄭先生是真心喜歡鄭太太嗎?
尹顏百思不得其解,哝囔:“這樣的人,又為何同歌女柳如眉扯上關系,還要和情人私奔呢?”
尹顏和杜夜宸在外逗留太久,旁的也查不出什麽了,故而準備先回家給阿寶慶生。
倏忽間,尹顏想起了什麽,借了附近店家的座機電話,給洋館撥了去。接線的是人阿寶,小孩像是很期待今晚的生辰宴,一早就在樓下蹲守了。
尹顏心生起愧怍來,為了鄭太太的事,她還晾着阿寶,忙活了這麽久,教小孩在家中幹等。
尹顏擡指繞着卷翹的發絲兒,掩飾慌亂。她壓低了嗓音,曼聲細語地問:“阿寶呀,方才西點房有沒有送東西來?”
阿寶思忖了一會兒,鄭重其事地道:“沒有。尹姐姐是訂了什麽東西嗎?”
尹顏怕自個兒說漏嘴,慌忙改口:“沒什麽打緊的東西。好了,你和阿玉要是餓了,随便吃些點心墊肚子,我同杜先生馬上就回去了。”
說完,尹顏挂斷了電話,還劫後餘生般拍了拍胸口。
她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讓杜夜宸心覺好笑。
杜夜宸面上不動聲色,語氣裏卻滿是揶揄:“面對我時分明張牙舞爪,卻被一個八九歲的孩子降住了嗎?”
尹顏今兒剛被杜夜宸擺了一道,瞧他哪哪兒都不順心。她伸手作爪狀,裝奪人心魄的妖嬈狐妖,龇牙咧嘴地道:“知道就好,再多嘴,小心我給你一爪子,抓你個滿臉花。”
她一派乖張勢頭,惹得杜夜宸又是忍俊不禁。
杜夜宸敷衍了事:“是了,尹小姐有勾魂攝魄的妖精本事。杜某心裏真是怕得很,再不敢胡言亂語。”
這厮怎麽總是笑?分明愛冷臉的人,一旦看起她的笑話,那架勢真是遭人嫌。
尹顏剜了他一眼,徑直叫了汽車,開往凱歌西點房。她就知道,這些店家沒人盯梢,定然會怠慢。說好了晚上送去蛋糕,半天沒人辦差,還得勞煩她親去一趟西點房,提溜蛋糕回家。
傍晚時分,天将黑未黑。
街道兩側,華燈初上。
南城這一段商貿街早就西化,老房子拆了,改建成華貴的洋樓鋪子,偶爾有一兩家木制的皮貨店門面妝點其中,既土又俗氣,顯得格格不入。
咖啡館與點心店的玻璃櫥窗照出昏黃的光,不知為何,食物在暖黃色小燈的照耀下,總顯得格外可口美味。
尹顏在一家熏肉香腸店門口停駐,她彎腰去看櫥窗裏精致小巧的烤腸,忽然笑了一下。
杜夜宸瞥了一眼店鋪,以為她嘴饞又不願進門,此時出聲詢問:“你想吃這個?我幫你包上一份?”
尹顏搖搖頭,她直起腰身,同杜夜宸對視,道:“杜先生,我騙過那麽多人,唯獨那一回,我沒有騙你。”
杜夜宸蹙眉細思了一會兒,猜是他那次逮住落網的尹顏的事情。
杜夜宸漠然問:“為何提起這個?”
尹顏眨眨眼,臉上挂起意味不明的笑容。她看了一眼黑杆路燈,回憶過去。
尹顏悄聲說:“姆媽死後,我一個人在江湖上闖蕩。那時窮,什麽活計都幹過。有天路過這樣的烤腸店,肉香誘人,我實在沒忍住,趁人不注意,偷拿了一根。也是那時,我被逮住了,遭人打罵,小指受了傷。”
尹顏記得那時的痛,也豔羨起有錢人來。
窮人就是命賤,命如草芥,連根臘腸都及不上。
尹顏眸間黯然,久久不能言語。
她翹起小指頭,強顏歡笑,波瀾不驚地講述這些傷懷過往。
打那以後,尹顏的小指便不能受力,旁人瞧她端茶倒水總蜷曲指節,好似蘭花瓣兒,動作優雅精致。唯有尹顏知曉,這份漂亮,是她那些血淚摻雜的過往所塑造出來的。
莫要笑話旁人的言行舉止不妥當之處,誰都不知他們此前究竟熬過了多少不見天日的苦難,才活到今時今日。
杜夜宸聞言,好半晌沒有開腔講話。
他懂,她口中的闖蕩,或許指的是流浪。她只是不願在他面前露怯,不願在任何人面前暴露弱點,故而将從前的苦楚說得這樣風輕雲淡。
尹顏身上有一股子蓬勃生長的韌勁兒,似野草,春風吹又長,既野蠻又使人動容。
尹顏觸景生情不過一瞬,她很快恢複了常态,同杜夜宸嬉笑:“好啦!我将你當成自己人,同你講我小指的故事,你要感恩戴德呀!”
杜夜宸喉間滾動,良久,道了句:“嗯,榮幸之至。”
尹顏說完往事,蹦蹦跳跳朝前走。她尋到凱歌西點房,踅身,朝杜夜宸招招手,喚他一道兒來。
那時,燈光輝煌,金芒灑在尹顏的眉眼發梢,好似将她鍍上一層金。她就在燈光煌煌間朝他笑,三分溫婉,七分嬌俏。
杜夜宸的心髒,頭一回因旁的事物而亂了方寸。他勉力克制,終是神情如常,冷靜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