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趙爺忽然變臉, 吓得青山一跳。
青山的脊背骨猛然撞到牆上,震得他四肢百骸碎裂一般疼痛。
還沒等他開口,趙爺就氣定神閑地走來, 一腳踩在他的胸口, 碾碎蝼蟻一般折辱他,說:“你算是個什麽東西?給你幾天好臉色,敢跟我叫板?”
青山大驚失色,他都要忘了趙爺的嗜血本性。
他忙求饒:“爺, 爺, 是小的錯了!”
奈何這一次, 趙爺卻不會輕易放過他了。
屋裏傳來哀嚎聲以及說情讨饒的狼狽話,屋外站着等消息的小弟們如芒在背,一個個将頭埋得好深,噤若寒蟬。
鄭家夫妻很懂做客之道,在出門前先給尹顏打了個電話,告知她大概多久會到洋館。
這樣一來, 主人家摸清楚客人行跡,操辦起宴席也就不會慌張。
杜夜宸真心待客的時候, 和尋常不大一樣。他特地拿出久藏的螺钿罩金漆器攢盒, 在每個隔層裏擺上不一樣的幹果點心,還拿出一塊元黑色的茶焦沏茶湯。
尹顏不懂茶, 只覺得文化人吃茶作詩都是附庸風雅之事, 哪來的樂趣?她情願癱在被窩垛裏悶着頭數錢,盤算下半輩子買哪處的獨棟別墅洋樓,雇幾個娘姨。
尹顏看着杜夜宸用沸水溫壺, 投茶、潤茶、沖茶等等,一套茶道流程下來, 終是用砂壺倒了兩杯紫紅色的茶。
尹顏端起小小一盞茶面滟潋可愛的白玉茶杯,問:“烏漆嘛黑的,聞起來也沒多香,是什麽茶?”
杜夜宸道:“普洱茶,都說沏成寶石紅最為難得,你瞧着不爽利,懂行的可是會說我茶藝精湛。”
尹顏斜他一眼,嗔怪:“你罵我不識貨。”
“我可沒這樣說。”杜夜宸老神在在,“一切都是你的臆想。”
尹顏還以為杜夜宸是特地泡茶等鄭家夫妻來吃,誰知曉他們喝過一輪,杜夜宸就把茶具收起來了。
尹顏疑惑地問:“我還以為你是沏茶待客的,僅僅咱們吃幾盞嗎?”
杜夜宸睥她一眼:“怎麽?你還想着把我當茶房,免費給親朋好友沒命催使。”
尹顏一想到杜夜宸若坐鎮茶社就覺得滑稽,他這般心高氣傲的人,有茶客來,鐵定做不來笑臉迎人的姿态,必然會冷着一張臉,提沸水銅壺,給人燙碗泡茶。屆時吓跑茶客不說,還把人家的茶莊生意攪黃了。
尹顏指尖掩唇,背地裏偷笑。
見狀,杜夜宸便懂了。這姑娘恐怕又想到了什麽不能擺上臺面的奸猾事,自個兒把自個兒逗開心了。
杜夜宸無奈地搖搖頭,也不再理會她。
尹顏喊來尹玉和阿寶,催促他們幫着布菜。
佛跳牆的小甕肉已然煮得軟爛滑嫩,杜夜宸喊尹顏來嘗味道。
尹顏見他不是說笑,是真打算根據她口味調配湯底子,一時間受寵若驚。
她上前來,就着杜夜宸遞來的湯勺喝了一口奶白色的鮮湯。那肉味香醇濃厚,實是無上佳品,饞得尹顏贊不絕口。
尹顏豎起大拇指:“杜先生的廚藝,那是真沒話說。雖然你此人優點乏善可陳,可單獨論這一項,保不準也會惹得女郎傾心不已。”
杜夜宸最後往甕裏淋了兩滴姜醋,去腥解膩,此後用厚抹布扶甕耳朵,端至飯桌上。
他忙好這一遭,踅身,望着尹顏,說:“你的意思是,你也是被我廚藝蠱惑的女郎之一嗎?”
言下之意,是說:她對他傾心不已?
尹顏耳珠滾燙,那一點羞赧火光綿綿地燒到兩頰,使得她肌膚白裏透紅。
尹顏小聲辯解:“我……我當然不是啦!”
“既如此,你是理論便不成立了。”杜夜宸故作遺憾狀,低聲說。
“為何?”
“我平素是不給旁人烹饪吃食的,獨獨你有口福能嘗到一二。要真按照你所說,最能沾光我廚藝的女郎,便是你了。連你,我都不曾勾得你心魂,又遑論廚藝能讓其他女郎對我心動不已呢?”
尹顏說不過他,咬了咬唇,喃喃:“你歪理倒多!”
杜夜宸逗夠她了,勾唇一笑,也不再粘纏。
兩人插科打诨,在廚房厮混許久,真像是一對新婚燕爾的可愛小夫妻。
等尹玉和阿寶一同擺完菜,門鈴也适時響了。
是鄭家夫妻來了。
尹顏忙去開門,笑道:“歡迎歡迎,鄭太太、鄭先生能來咱們家裏做客,真是榮幸之至。”
鄭太太如今的身子有點顯懷了,腰肢不再纖細,反而有些許豐腴圓潤。有先生在側,她的精神好上許多,不似往常那般憔悴。
鄭太太笑吟吟地進門,握住尹顏的手:“同我這麽客氣作甚?是我和老公該謝謝你們的。”
鄭先生微笑颔首,他其實話并不算多,一應交際都托付給了自家能幹的太太。
杜夜宸也上前一步,陪着尹顏迎兩位進來。
剛合上門,鄭太太就把一個沉甸甸的小包袱遞給杜夜宸:“多謝兩位幫我分憂解難,先生能平安回來,全是兩位的功勞。”
尹顏接過那裝滿酬金的包袱,只需清淺一掂,她便知曉,這裏頭的金條恐怕數目不少。
鄭家夫妻是真心感謝他們的。
在客人面前清點錢財是很大煞風景之事,只要知道鄭家夫妻必不會短了他們的酬金,這就夠了。況且,尹顏和鄭太太也很是投緣。
尹顏感慨,待在杜夜宸身邊也挺好,至少錢財用度方面都沒少過她,幾年後,她還能斂一套大宅子來!美得很!
尹顏和杜夜宸收到了錢,心情都不錯。
幾人一同圍坐在飯桌前,相談甚歡。
大人聊天,小孩則是悶頭吃飯。
尹顏怕阿寶夾不到吃食,還時不時顧念他,給他夾軟糯豬蹄膀。
阿寶領尹顏的情,很享受被姐姐照顧的感覺。他沒敢說,其實他嗅覺靈敏,等同于視力了,只要稍稍一聞,就知各個菜的方位,壓根無需尹顏照顧。
尹玉和阿寶偏愛甜口的糖醋鯉魚、涼拌拍黃瓜豬口條等等菜肴,而鄭太太卻比較喜好蝦子燒冬筍、蓮子紅棗炖湯等溫和易口的湯品菜品。
尹顏上樓拿了個小盒子,這是她昨日上街買的小物件,融了赤金打造的一條長命鎖,專門給小孩準備的。
她道:“鄭太太,這個給孩子戴,就當是姨姨贈他的見面禮。”
鄭太太受寵若驚,接過那小物件,笑道t:“真是多謝你了!”
“這有什麽?孩子同我有緣分呢!”尹顏對鄭太太有好感,給小孩送點東西沒什麽不妥當的。
鄭太太打量了尹顏一番,問:“有件事我老早就想問了,其實尹小姐和杜先生……并沒有什麽暧昧關系吧?”
尹顏忙不疊點頭:“對對,我和他關系清白,真就是搭檔罷了!”
杜夜宸不置可否,也沒打算否認這個。
鄭太太歡喜地拍手:“哎呀,那這樣真是再好不過了。”
“嗯?”尹顏不解。
鄭太太拍了拍尹顏的手:“前兩日我聯系上娘家那邊的人了,說是我一個偏房表弟剛海外游學回來,如今要在南城大學當醫學教授呢!他此前只顧讀書,都忘記婚姻大事,專程托付我來幫他問一問南城的名門閨秀。我想着,尹小姐才情相貌都是頂尖好的,可不是能促成美滿姻緣?即便不對眼,當個朋友處一處也是好的。”
一個人多愛重你,只要看她願意不願意同你沾親帶故便是。
由此可見,鄭太太是真心喜歡尹顏。
聽得她這話,尹顏吓了一跳。
尹顏是知曉如今的世道,大學教授是有多吃香的!
一個月的工資就是百來塊大洋,左不過積累個三兩年,四合院都頂一套了。要知道,普通工薪人家,一個月才十來塊呢!
這樣的香饽饽,即便她不動手,也有大把大把秀外慧中的女子來搶奪。
可見鄭太太是真喜歡她,因此想促成她和表弟的好事。
若是尹顏願意,有鄭太太引薦,自然近水樓臺先得月,能落個最佳印象。
只是,尹顏從未想過婚嫁之事,她有點猶豫:“這個……”
鄭太太還當她是怕被自個兒的事帶累,忙道:“那偏房表弟同我關系遠着呢,尹小姐即便同他幽會,有個結果,也必不會被我和先生的事牽連。”
尹顏怕鄭太太誤會,以為她要同鄭太太撇清關系,急切擺手,辯解:“不不,絕不是因為這個。只是我自身條件也很一般,家境更沒什麽值當提之處,恐怕和這樣學富五車的公子不登對。”
她話音剛落,杜夜宸便從善如流地接嘴:“對,她不配。”
聞言,尹顏眼風如刀子,割了杜夜宸不下百次。
她自個兒埋汰,可以,旁人多嘴多舌,就要遭她唾罵了!
見他們又要吵嘴,鄭太太輕笑一聲,說:“這沒什麽的!實不相瞞,我那遠房表弟,是個只會讀書的老實人,正因為太單純率直了,這才沒能妥帖定下婚事,旁的人嫌他是個榆木腦袋,只知曉學問知識的。尹小姐若是不嫌棄他,我這兩日便安排你們見一面吧?不要有心理負擔,權當交個朋友嘛!畢竟往後,他也是在南城落腳的,是該交幾個本地朋友。”
尹顏也不知是為了賭氣,刺激瞧不起她的杜夜宸,還是為了勾搭青年才俊,為終身大事做準備。
她白了杜夜宸一眼,咬牙切齒答應下來:“嗳,那就勞煩太太引薦了。”
鄭太太歡喜不已,她笑着同尹顏說了好些話兒,到晚上十點,鄭家小兩口才離開洋館。
鄭太太走後,忙給那位表弟打了電話,同他介紹異性朋友。
人家前腳剛入職大學教授,後腳還沒找到租賃的房子,就被鄭太太喊出去了。
三天後的晚上,南城有魚燈會。
鄭太太讓尹顏和這位名叫何唯的遠房表弟,晚上六點,約在錦繡茶樓門口碰面。
按照她的想法,魚燈會上,沿街都是燈火煌煌的竹骨紙燈,佳人才子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
到那時,尹顏和何唯一面談情,一面賞燈,多惬意浪漫呀!
這樣美好的時刻,定然會讓他們一見如故,擦出愛的火花。
尹顏原本被杜夜宸氣暈了的腦子,到晚上泡澡時逐漸清醒了下來。
她怎麽稀裏糊塗就答應相親了呢?
只是見鄭太太特別熱情高興的樣子,她又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左右是自個兒定下的事,出爾反爾也不大好?
況且杜夜宸還覺得她配不上這些知識分子,處處奚落她……至少熟人不輸陣,也教杜夜宸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她這樣嬌媚的女子哪裏配不上旁人!
若她真的和何唯不對頭,大不了出門逛一次街,往後少來往便是。
這天夜裏,魚燈會開始前夕,尹顏在房裏搭配衣着。
她挑了件象牙白花形盤扣長款旗袍,肩上披一層白地桔花蘭花毛呢大衣。許是要給人清雅秀氣的印象,尹顏沒有化很濃的妝,手裏銜着一只口金包後,便款款出門了。
剛下樓,尹顏就見杜夜宸正捧着一只描金玫瑰茶碗,慢條斯理地喝紅茶。
她同他視線對上,趾高氣昂地冷哼了一聲。
尹顏還生着前幾天的氣,不肯給杜夜宸好臉子瞧。
見此情形,杜夜宸挑眉,問:“要出門了?”
尹顏吹了吹指甲,噘嘴:“是呀!晚上和何唯公子出去幽會呢!”
“哦?連面都不曾見過,倒是知曉他的名字了。”杜夜宸陰陽怪氣,好似在笑話她上趕着倒貼,不知羞。
尹顏連連皺眉:“事先知曉名字又如何?我本就是單身女郎,出門多見見俊傑才子,好似沒什麽不妥當吧?倒是你,今晚魚燈會這樣熱鬧的景致,都沒有女郎邀你出門,一個人孤寡終老,怪可憐的。”
杜夜宸微笑:“不必擔憂我,畢竟我同你不一樣。杜某,對于未來伴侶,是要精挑細選,再做商議。不像你,饑不擇食。”
他話鋒淩冽,氣得尹顏嗤笑連連。
尹顏眼珠子骨碌碌地轉,靠近杜夜宸,說道:“哎呀?你說話火藥味這樣重做什麽?難不成……你是吃味我出門?哦,我知道了!怪道杜先生要挑我和何唯先生的刺!你是不是……對我芳心暗許呀?”
杜夜宸冷冷地道:“對你芳心暗許?夢做得倒是挺美。”
尹顏依舊不惱,她指尖觸碰杜夜宸領口,舉止暧昧,笑眯眯地說:“何必動肝火呢?杜先生呀……只要你稍作阻攔,我就不出門私會其他男人喲!”
杜夜宸推開她的手,漠然答:“不必了。你的出行,與我何幹?既要幽會,可別誤了時辰。屆時,金龜婿跑了,你要悔不當初了。”
他閉上眼,本着眼不見為淨的基準,不再同尹顏掰扯。
“真沒意思。”尹顏意興闌珊地直起腰肢,作勢要走。
杜夜宸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忽然開口:“明明有同旁人相看的念頭,卻還在我面前做盡撩撥姿态……我該說你大膽妄為,還是水性楊花?”
一個女人,被旁人說得這般不堪,任誰都要生氣的。
尹顏咬了咬唇,譏諷地道:“不過是同你開個玩笑,還非要給我貼‘放浪’的标簽,你這人……真真讨厭。放心吧,若我今晚和何唯先生看對眼,有了密切的關系,我絕不會再來招惹你了。”
“那最好,免得你再同我有暧昧牽扯,惹我惡心。”杜夜宸也不知是動了什麽肝火,一貫長袖善舞、擅于言辭的他,如今也說出這樣一番撕破臉來的話,搞得氣氛僵硬。
尹顏不打算理他了,她斜了杜夜宸的背影一眼,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走出了洋館。
這厮竟說她“水性楊花”,他怎敢這樣羞辱她!他憑什麽呢!
尹顏氣急了,她暗暗決定,今夜定要拿下何唯,好和杜夜宸劃清界限,恩斷義絕!
尹顏這氣賭得實在太沒道理了。
她和杜夜宸相逢,本就不是意氣相投,又何必強求他懂她?
兩人待在一個屋檐底下,能相安無事就是奢望了,何必還要糾結一些有的沒的心事。
“只是,只是……”
尹顏咬了一下唇,欲語還休。
她也說不上來,她僅僅覺得杜夜宸此舉不夠厚道。
他應當做些什麽的,在她決定要相看青年才俊的時刻,他該有點反應的。
說起來有點難以啓齒,但是尹顏或許是想杜夜宸能夠奮不顧身地來追她,攔她一攔。
可他什麽都沒有做,還對她惡語相向。
好似從前那些绮麗爛漫的時刻,都是尹顏一廂情願。
明明他也回應過她的撩撥不是嗎?明明他千方百計要來救她性命不是嗎?
這些英勇事跡的源動力究竟是什麽?
杜夜宸沒有抗拒過她的擁抱,也沒有抗拒過她的親昵舉止。
他甚至還同她開婚嫁t玩笑,說讓她晉升為杜太太。
既如此,為何今日什麽反應都沒有呢?教尹顏心煩意亂的。
她原以為她和旁人會不同的,可是如今看來,好似也沒什麽區別。
杜夜宸……果然是在玩弄她吧?
尹顏原地跺了跺腳,也不知是冷,還是氣憤。
不遠處,迎面走來一個高瘦的男士,他身穿銀灰色的西服,沒有戴眼鏡。看上去溫潤儒雅,算是較為好看的男人了,不過樣貌比之杜夜宸,還是差寸許驚豔漂亮。
尹顏微微一愣,駐足,望向對方。
男人似乎被尹顏的美貌驚撼,耳尖發紅,小聲問:“您是尹顏小姐嗎?”
尹顏客套地道:“我是。你知我姓名,想必就是何唯先生?”
男人點了點頭,羞赧地笑:“嗯。我同表姐打聽了你的住址,想着讓你親來錦繡茶樓碰面,不大妥當,還是我去接吧。”
何唯沒有和女郎聊天的經驗,只說了一句便低下頭來,不敢再看尹顏。
他的拘謹與羞怯,在尹顏看來格外有趣。
比起油頭粉面、見到女士便侃侃而談的公子哥兒,尹顏還是喜歡這種沒多少戀愛經驗、行事拘束的小學究。
“那就多謝你了。”尹顏一笑,如沐春風,使何唯方寸大亂。
何唯結巴了一陣,擡手請尹顏并行。剛走兩步,他反應過來自個兒的做法不對,忙找補問:“尹小姐會累嗎?要不要坐車?我可以幫忙喊黃包車或汽車的。”
尹顏道:“哪裏那麽嬌貴呢?不過幾步路,出門散散心也可以的。”
何唯忙不疊點頭:“正是,按照尹小姐心意來便是。”
他很有分寸,并排走的時候,并沒有刻意觸碰尹顏,而且還放慢腳步,讓尹顏能同他一個步調走路,舉止間很有紳士風度,故意謙讓女性的。
看來鄭太太不是胡亂做媒,而是真考察過何唯人品,才給她介紹的。
尹顏心裏有了結論,對待何唯的态度也比此前随和。
兩人是頭一回見面,問過名字以後,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何唯像是對尹顏十分上心,生怕攪黃了這一場相親幽會,開口,問尹顏的話:“尹小姐的父母也在南城嗎?”
尹顏淺笑:“沒有哦。我是孤兒,自小便沒了父母。”
何唯哪裏知道自個兒的第一個問題便踩了雷池,他尴尬地連聲道歉:“實在對不起,我并不知道……”
尹顏擺擺手:“你別緊張,無礙的!咱們是做朋友的,總要事先多多了解,不對嗎?”
“對對,尹小姐所言極是。”尹顏沒有遷怒于他,反而态度一直很溫柔,讓何唯對她更滿意上心了。
原先何唯來見尹顏,其實是抱着不莊重的态度,想着表姐之命不好推诿,既要相看,那就約人出門逛逛,再伺機拒絕便是。
豈料尹顏是這樣溫柔可愛的女郎,讓何唯很是後悔,心下責備自己沒将相親幽會當回事,生怕自己的衣着或行徑不妥帖,讨了尹顏的嫌。
尹顏無奈極了,覺得這人癡傻得好笑。
她替他解圍,溫和地問:“那何先生呢?你如今是獨自一人在南城嗎?”
何唯聽得她話,趕忙回答:“是的。我留洋歸來後,便在南城大學教書了。最近忙着找房子,還沒固定的落腳處,不過很快就能租到房子了,大抵這個月底就會穩定下來。”
他巴不得将自己的底細和尹顏和盤托出,好讓她看在他“條件還不錯”的份上,慎重考慮兩人關系。
于是,何唯接着道:“我剛入職,月薪大概是八十塊一個月,不過半年試用期後,積攢些經驗,就會加薪至百元了。”
“哎呀,我可沒問你這個。”尹顏抿唇一笑,覺得這人真是有意思。
他老實巴交的模樣,和杜夜宸那等滿腹小心機的樣貌迥異,讓尹顏得到不少“安慰”。
對嘛!這才是普通男士該對她有的态度,哪裏像杜夜宸,眼睛長在天靈蓋上,見她眼皮子都不擡一下!好似她是相貌平平無奇的女子,不值當他的視線多加留戀一般。
不過想想也是,杜夜宸自己就長得挺好的,兩個容貌漂亮的人住一塊兒,自然也有勢均力敵之感,又怎會引得他青睐有加?
所以說,自信心還得從普通男人身上找補回來。
尹顏臉上裝得親和溫馴,實則心裏頭鬼點子翻江倒海地攪動。
她很會講話,拿捏着何唯的心思,有一搭沒一搭聊天,直讓何唯覺得能和尹顏這樣不做作、言談契合的女子相識,真是他的榮幸。
唯有尹顏知曉,想和人相談甚歡,只需其中一人的談話技巧淩駕于另一人之上即可。
哪裏來那麽多的“相見恨晚”,不過是謊話連篇的圈套罷了。
另一邊,洋館裏,杜夜宸還在喝茶。
實則這一壺紅茶已然續了兩次沸水,而杜夜宸從不喝第二遍的茶。
阿寶和尹玉從房中奔出來,小孩嬉鬧聲很響,這才教杜夜宸回過神來。
他看着阿寶,問:“阿寶,你要去看魚燈嗎?”
阿寶聽得這話,呆了一呆。雖說他不算全盲,能感受到光影錯落,可真要去看那些事物,于他而言,還是極其吃力的事。
也不知杜夜宸是撒了什麽癔症,居然說出這樣的話。
阿寶為難地望着一側的尹玉,問:“大哥想看嗎?”
尹玉這才如夢初醒,幫腔道:“杜先生,賞燈這事,對于阿寶來說有點困難吧?”
杜夜宸話一說出口就後悔了,這不是暴露他心神不寧至斯地步,還講錯話了嗎?
他抿唇,不動聲色地辯解:“哦,我是問你們兩人要不要去聽一聽熱鬧。”
小孩嘛,哪有不愛出門玩的?
一聽到要出門逛逛,倆小孩對視一眼,手拉手歡呼:“好呀!”
杜夜宸被他們的活力感染,淺笑一聲。
他拿出一個小荷包,裏面塞滿了銅板還有幾塊錢,遞給尹玉:“屆時你們想吃什麽喝什麽,自個兒買吧,錢我已經備好了。”
杜夜宸瞧着冷淡,實際上對于晚輩都是偏疼幾分的。老早就準備好各式各樣的小份額零花錢,擎等着他們出門花銷了。
原本杜夜宸不想出門湊熱鬧,萬一撞見尹顏和何唯就不妙了。
奈何倆小孩要出門戲耍,他作為大人不在旁側看顧,好似說不大過去吧?
還是勉為其難,出去一趟好了。
于是,杜夜宸道:“深更半夜,你們獨自出門,我不大放心,一起出去散散吧。”
阿寶疑惑地問:“往日半夜出門的時刻多了,杜爺從沒擔心過,今天怎麽……”
他話還未說完,就被尹玉捂住了嘴。
尹玉挾持阿寶出門,身後跟着杜夜宸。
待到了暗處,尹玉才小聲對阿寶說:“你傻呀?杜先生就是想趁機去找咱姐!”
“啊?”阿寶不解,
尹玉嘆氣搖頭:“咱姐今晚不是和人相親嗎?這要是看對眼了,杜先生危矣,你想咱姐離開洋館嗎?”
阿寶焦急地搖頭:“當然不要!”
他喜歡尹姐姐,可不想尹顏走。
尹玉也道:“對啊,我也不想。”
那勞什子何唯先生哪有杜夜宸有錢?他得哄住杜夜宸這個多金姐夫,方能保證自個兒下半輩子吃香的喝辣的。
尹玉故作難辦狀:“可咱姐要是被那個何先生看上,或許就會定下婚事了。到時候,她就得住別人家宅去了,肯定不留在洋館。”
阿寶愁眉苦臉地問:“那咋辦?”
“咱們去找尹姐,把那何先生趕走不就好了?”
“好主意!”
阿寶和尹玉一拍即合,決定滿魚燈會找尹顏,攪黃這一樁事!
三人興致盎然地奔向魚燈會,各自藏着心事。
南城一側沿海,不少漁民專門做海上捕撈的生意,因此每年都會制竹篾紙紮海魚,用以酬神——感謝海龍王管控海上潮汐漲落,讓船只平安出入,滿載而歸。
祭祀一般的燈會辦的多了,官家的人就想說直接在城內舉辦魚燈會,也好突顯出南城地域特色,促進地方漁業經濟。
尹顏和何唯一路有說有笑到了魚燈會上。
說是魚燈會,其實街巷兩側并不只是挂着五顏六色的魚形紙燈,還有不少用染色紙、绫絹制的亭臺禽獸鳥草形态的纖巧花燈。
古樸老街的青石磚地被這一次燈會照得煌煌,好似星輝耀眼,落了滿地。
前頭舞魚燈的雜技人剛舉着碩大的發光魚頭路過,瞧熱鬧的人群便烏泱泱尾随而上。
尹顏嫌吵鬧,反倒避起了熱鬧,往另一邊較為僻靜的黑瓦低檐老街走去。
那一道街巷擺着t不少吃食攤子,有豆汁挑子、油烙大餅,還有冒着柴火焦氣的羊肉串子以及甜絲絲的糖人。
何唯循着尹顏的目光望去,問:“尹小姐是想吃糖人嗎?”
尹顏颔首,故意給他一個表現的機會:“嗯。”
“你想要什麽樣的糖人?我去給你買吧?”
“那就多謝何先生了。”尹顏伸指點着下巴,道,“給我畫個齊天大聖孫悟空的,我愛看《西游記》的皮影子戲。”
“好。”何唯樂得為美人跑腿,急忙上前買吃食去了。為顯自個兒大方,他特地點了最貴的糖人,不過再怎樣花錢,也只是幾十個銅板的事。
尹顏本打算跟去瞧瞧繪糖人的手藝人技藝,奈何還沒走一步,旁側便有一個算命的老瞎子拉住她的衣袖。
老瞎子道:“小姐,算一卦吧?我瞧你福源深厚,命裏顯貴呀!”
又是這樣順耳的話術!
尹顏勾唇,回頭答話:“老先生,我不信命,所以不算了。不過,你我見面乃是有緣,給您一塊錢,多謝您的吉言。”
尹顏知曉這些三教九流的人支個攤子不容易,甭管是真神通廣大,還是坑蒙拐騙,她都不會去苛責這些人。
老瞎子拿了錢,又笑着道:“既然小姐給了卦錢,那老夫也幫你解一解因果。”
小老頭往竹筒裏丢了三枚銅板,咯噔一聲倒出來。他摸了摸銅板的表面,笑着說:“前頭有個鴛鴦橋,今夜你在那橋上見到的頭一個人,便是你的正緣。”
正緣也就是命中注定的有情人。
“多謝老先生指點。”尹顏笑了笑,不再作答。
她覺得有些膩歪,現在的算命人忒沒水準了,瞧見姑娘便以為對方是個重視戀愛的腦子,非要給人算桃花姻緣,若看到公子呢,則是說人財運亨通,今年事業必有貴人相助。
老技巧了,誰信誰蠢。
明明嘴上說不信,可尹顏又忍不住往前頭的鴛鴦橋望去。那處只有零零碎碎的幾盞花燈,燈火闌珊,沒什麽人在。
而且,石頭橋近在咫尺,擡步便到了。
要是她上了橋遇到的是姑娘,豈不是打算命老瞎子的嘴!
尹顏看到何唯還在等糖塊融化,待攤主制糖人。
左右要等吃食,她起了去鴛鴦橋走走的心思。
尹顏指了指橋,和何唯道:“我在前頭等你。”
何唯笑着點頭:“嗯,我馬上來。”
說完,尹顏緩慢地走向了鴛鴦橋。
石橋似乎歷史悠久,石磚縫隙裏塞滿了青苔,一溜兒被挂着的花燈照亮,呈現青慘慘的景致。
尹顏小步登上石橋臺階,迎面都沒走來什麽人。
果然,只是句糊弄人的話。
她正要笑話算命人果真胡說八道,卻在登上最高一石階的瞬間,同眼前的男人四目相對。
此時,遠處的焰火恰到好處燃放,噼裏啪啦一陣響,碎金碎銀落入河裏,蕩起圈圈漣漪,那五光十色的煙花把四周紙燈映照得更為豁亮。
那火樹銀花的天幕,直逼男人的眼角眉梢,将他整個人籠上了一層暖光。
來人……竟是杜夜宸?
尹顏和杜夜宸面面相觑,怎樣都沒想到,這樣窄窄的一座石橋,竟也能讓他們相逢。
她記得算命人說的話,今夜上橋,第一眼見到的男人便是她的正緣。
難道,是指杜夜宸嗎?
尹顏冷笑一聲。
說來也有意思,此前沒人的鴛鴦橋,霎時間便來了不少登高看焰火的路人。
喧鬧聲,嬉笑聲,不絕于耳。
他們仍是一動不動,看着彼此。
明明人海潮潮,可不知為何,尹顏的眸子裏只有杜夜宸。或許是因為他乃熟人的緣故,她的心魂一秒間就鎖定在他身上了。
這是上蒼開的玩笑吧?她心道。
為何這樣巧,她第一眼看到的男人居然是杜夜宸!
老天爺慣愛作弄人呀。
這時,有一群技藝人路過,他們拎着提梁式流蘇紅紗紅油竹燈骨绛紗燈扮演蝦兵蟹将,為龍王魚燈開路。
途經尹顏身側,那殷紅如血的紗布便翩翩起舞,垂向人臉。
輕紗在尹顏頰側曼舞,好似身條窈窕的舞女裹紗,足下踩着赤金砂,婆娑蹁跹。她們的眉眼半遮半掩,隐于紗幔後頭,宜喜宜嗔,滿是勾人意味。
杜夜宸怔了一瞬,垂眉斂目,道了句:“尹小姐,好巧。”
尹顏忽覺世事荒唐,她本想放下杜夜宸了,豈料又有無法名狀的紅線将她生拉硬拽過來,同他相遇。
尹顏有意戲弄他,淡然笑問:“杜先生怎麽來了?莫不是跟我來的吧?”
她心裏頭還帶有希翼,若是杜夜宸承認他是為她而來,或許尹顏會消一消心火,原諒則個。
這是她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可惜,杜夜宸向來不愛聽人擺布。
他漠然開口,言辭犀利:“你想太多了,我不過是看在魚燈會熱鬧,帶阿寶和尹玉前來瞧一瞧熱鬧。”
“是嗎?”尹顏将信将疑。
“自然。”杜夜宸話音剛落,尹玉和阿寶便争先恐後奔向了他。
尹玉把手裏的糖葫蘆遞給阿寶,跑到尹顏身邊,驚喜地喊了一聲:“姐!”
尹顏見狀,知曉杜夜宸所言非虛,臉子又挂了下來。
他明明能出門,可惜就是不為了她出門。
這還有什麽好說的?過往的绮麗狎昵的交鋒,都只是夢境一場。
他或許欺她是單身女郎,暧昧逗過、占盡便宜後便不負責。
她還傻兮兮受他調谑,以為這是為後續情愛鋪路。
她雖不愛他,卻不能被他白占便宜,肆意玩弄。
那她成什麽了?任人采撷的妓.子嗎?
尹顏搭在尹玉肩上的指節不住收縮,掐得他皮肉一陣緊繃刺痛。
尹玉鬼哭狼嚎似的叫喊,埋怨:“姐!你捏我肩膀子下手也輕點呀!我這還沒開腔說話呢,就招你煩啦?我哪兒又得罪你了,真是冤死了!”
尹顏這才回過神來,她緩慢幫尹玉揉揉筋骨,問:“對不住,給你按摩呢!一時下手重了。你們是跟杜先生出門來的?”
“對呀!”尹玉眼珠子轉了一圈,問,“姐,你咋一個人?你那相親對象呢?”
“混說什麽?不過是交個朋友罷了。”尹顏白了他一眼,本想推脫幹淨她和何唯的暧昧關系,又覺得杜夜宸在場,她可不能露怯。
于是,她回頭,朝何唯巧笑嫣然:“何先生?你好了嗎?快過來吧!我弟弟他們來了。”
她故意掐着嗓音尖兒喚人,那聲音溫婉動聽,好似出谷黃莺,直把人骨頭都喊酥麻了。
何唯一擡眼便見如花似玉的美人立于燈火煌煌處,含笑喊他。
他連錢都忘記算了,拿了孫大聖的糖人,給了幾十個銅板便忙不疊跑到尹顏身邊。
男人最懂男人,何唯待尹顏殷勤小意,心裏頭對她有沒有想法,杜夜宸一望而知。
此女最擅長情感上玩弄拿捏人,僅僅數個時辰便将何唯哄得團團轉,真是道行高深。
杜夜宸只覺得尹顏那明豔的笑容也分外紮眼,他冷笑一聲:“倒是會糊弄男人。”
尹顏聞言,知他瞧不起自個兒,語氣裏也帶了幾分輕蔑。
就他清高,他了不起!
于是,趁何唯還未跑來的時候,尹顏朝前跨步,輕聲地道:“你是我的誰?要你管這麽多?”
确實,他不是她的誰,管不了她朝三暮四,前頭同他情意綿綿,後腳出門在外沾花惹草。
“呵。”杜夜宸索性閉嘴,一句話都不願提了。
何唯氣喘籲籲地跑來,将糖人遞到尹顏跟前:“尹小姐,這個給、給你。”
尹顏接過糖人,有意在杜夜宸面前秀恩愛。
她故意抽出碎花櫻桃繡紋小香帕子,為何唯擦汗:“怎的這樣急!慌什麽呀,我一直在這裏等你的。”
一面說,一面還盯着杜夜宸看。
話裏話外都帶有兩種意味,一是字面上的等人,二是情感上的等待。
這句話搞得何唯飄飄然,又不敢深思下去。
還沒等他想好如何搭話,尹顏的手便靠近了。
她的動作足夠暧昧,何唯躲閃不及。
何唯一邊被美人香粉勾着逃脫不得,一邊又覺得他從容受之,是否會讓尹顏覺得自個兒太過孟浪。
要不要推拒呢?何唯本能在心裏作鬥争。
他哪裏知道自己是當了尹顏和杜夜宸賭氣的籌碼,完完全全是個冤大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