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對談
對談
湯鍋裏的水咕嚕咕嚕作響,白色的熱氣騰騰升起,溢散在空中。
黛玉鬓角出了一層薄汗,用帕子擦了擦,見墨封還在給自己碗裏夾菜夾肉,一會兒功夫不到,她碗裏又滿了。
她忙道:“你別浪費食物,我不能再吃了。”
墨封一頓:“你才吃了幾口?”
還都是撿青菜吃的。
本就是長身體的年紀,只吃這麽一點兒貓食怎麽能行呢?而且她生來體質不好,更應該多吃點肉來補補。
黛玉垂眸道:“我飽了。”
墨封皺眉道:“少扯謊,把這幾塊鹿肉吃了。”
那切的薄薄的嫩鹿肉,才在湯鍋裏煮熟,沾一點點碗裏的醬料,聞着香極了。
怎麽可能不饞呢?
但她自從來到京都賈府後,才知道,身為大家閨秀,坐言立行,都是要講規矩的。
用膳也是如此。第一,用膳時不能說話交談;第二,愛吃的菜,不能一直夾着吃;第三,在別人家做客,飯菜最好只吃五分飽……
而且,當朝的女子審美,偏魏晉之風,以修身細腰為美,女孩子喜歡吃肉,要被人家笑話的。
何況,這會兒墨封在,她更要矜持一點。
大嚼特嚼鹿肉,怎麽行呢。
黛玉默默地搖了搖頭,“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聞言,墨封不禁有些煩躁,他不管她,誰管她?
只吃這麽一點兒,日久天長,身體怎麽吃得消?
他想也未想,夾起一片鹿肉,遞到她唇邊,柔聲哄着道:“快吃,我喂你。”
黛玉臉唰的變得通紅,往後退了退,搖頭。
墨封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片刻,若無其事的收回來,吩咐道:“你們都出去。”
左右侍候的人都走了。
黛玉擡眸去瞅墨封,他眸光暗沉地看着她。
帶着幾分不滿。
黛玉抿嘴一笑,道:“發乎情,止乎禮,這個道理你都不懂嗎?虧你還是個王爺。”
墨封曬笑道:“什麽禮不禮的,整個天下都是我們墨家的,還不是我想怎樣就怎樣。”
他這話實在太過狂妄,可一細想,卻又是實話,黛玉倒不好反駁。
她夾了一塊鹿肉,慢慢的嚼着吃了,道:“墨封,我有一件事想不通。”
“什麽事?”
“我說了你不要生氣。”
墨封閑适的往後仰了仰,道:“我在你眼裏就那麽愛生氣?”
黛玉喝了一口熱茶,道:“雖然你讓我看我爹給你的信,可我對這件事還是有許多不解,你能不能跟我仔細說說其中的來龍去脈,當然,如果你覺得我幹涉朝政那就算了。”
“小傻瓜,”墨封嘆道:“我哪裏是怕你幹涉朝政,我是怕你知道的多了,心裏難過。”
原本她拿着折子來質問他的時候,他就可以拿出林如海的書信給她看,好替自己解釋清楚,但因為鹽運虧空,大概率會涉及到賈敏的死,他不想觸及她的傷心事,便猶豫了。
後來她誤會大了,他實在沒了其他辦法,才把信拿出來的。
黛玉不解道:“我為什麽會難過?”
墨封語氣平和道:“朝裏朝外的事,無外乎會包含權利傾劄,人情冷暖、利益争奪、陰謀詭計,你年齡還小,聽了這些,入了心,未免會覺得世間涼薄,別說是我,就算是你父親,也不會願意讓你接觸這些。”
黛玉否認道:“我才不會呢。”
她見墨封不說話,扯了扯他的袖子,軟聲道:“你說給我聽嘛。”
又道:“你要是不說,我就不吃飯了。”
片刻,又補充道:“從此以後都不吃了。”
“你……”墨封語氣一噎,無奈道t:“你好好吃飯,我就說。”
黛玉連忙點頭,扒了兩口米飯在嘴裏,眼巴巴的看着他。
這下總該說了吧。
墨封又給她夾了幾片熟肉,道:“那個名叫李士桢的官員,表字毅可,是已故太醫姜演的後代。”
黛玉奇道:“他不是李家的人嗎?”
“你先別急,”墨封笑了笑道:“當年邊城發生瘟疫,姜演奉先帝之命前去治理,誰料不幸喪生在夷人手裏。而李士桢是姜演的老來得子,姜演死時,他才七八歲,因為父母親屬俱不在了,便被和姜家交好的李家認為義子,帶去收養了。”
黛玉撐着頭,思索道:“這麽看,李家倒是挺不錯的,怪不得賈府裏的姐妹說,珠大嫂子的娘家是書香清貴人家。”
“不錯?這也幸虧李士桢有出息,考中了進士。”
墨封不屑道:“李士桢今年二十有九,卻未有妻室,你猜為何?”
黛玉想了半天,茫然的搖搖頭。
不就是沒娶妻嗎?這有什麽?
墨封往鍋裏加了些蔬菜,淡淡道:“他若娶了妻,李家因為收養李士桢,才能霸占的姜家祖祖輩輩的財産,不就要如數歸還了?李守中又不是傻子,怎麽可能做賠本的買賣?”
黛玉放下筷子,震驚道:“你是說,李家收養李士桢,是為了……為了姜家的錢財?”
墨封瞥了她一眼道:“別只顧着聽故事,一會兒菜都涼了。”
黛玉答應了一聲。
墨封繼續道:“我實話告訴你,姜演之死,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人為造成的。”
黛玉瞬間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墨封看她蔫裏吧唧的樣子,好笑道:“說了不讓你聽,你非要聽,現在聽了又心情不好……”
黛玉深吸一口氣,問道:“你是說,姜演是被李家人故意設局殺害的?那李士桢他知道嗎?”
“你管人家的事做什麽,”墨封淡然道:“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我一概不管,只要他把我吩咐的事辦好就行。”
語氣裏滿是屬于上位者的冷酷。
墨封也不管黛玉如何想他,往湯鍋裏加了些熱水,繼續道:“蘇啓光這個人我知道,貪名好利,卻又謹慎多疑,你父親在揚州查鹽運多年,他始終未露任何馬腳,這是因為你父親是巡鹽禦史,是朝廷派來專門負責抓他的,他對你父親的一舉一動,自然會高度警惕。”
“而李士桢則不同,一來李士桢到底是李家出身,蘇家素來與王家交好,王家與李家又通過賈家結着親(李纨的婚事);二來他任的是布政使一職,品級比你父親高,常人很難會想到,他會配合你爹爹暗地裏查鹽運;三來他今年剛新科中第,初入官場,那群老油條不免會對他有所輕視;四來,他這次參了你父親一本,你父親又被蘇啓光查辦,他自然會信重李士桢,再加上我停了你父親的職,他保不準就會以為鹽運無人勘察,一時大意而露出破綻……”
黛玉簡直不敢相信,世間竟有這麽多智近妖的人。
他這一計裏,又是瞞天過海,又是欲擒故縱,又是以退為進,又是聲東擊西……
可明明他在京都什麽都沒幹,只是任用了一個李士桢,就把揚州鹽運的事安排的明明白白了。
她爹爹可是花了十多年,都沒揪出來這條老鼠尾巴。
黛玉毫不懷疑,蘇啓光會就此完蛋的事實。
她長嘆了一口氣,道:“我以後可不敢招惹你了。”
墨封勾唇笑道:“我也是為了你,等這件事了了,我把令尊大人調來京都為官如何?”
黛玉忙道:“這個不行!”
這可出乎墨封意料之外了,他挑眉道:“怎麽,難道你不想和你父親團聚嗎?”
黛玉連連搖手道:“我爹他這個人,表面看着随和,總是談笑風生的,實際上卻是個老古板,打骨子裏就信奉着安土重遷,他來京都住幾天可以,要是長久待下去,非得愁出病來不可!”
墨封嘆道:“好吧,那你就只能遠嫁京都了。”
黛玉臉一熱,反駁道:“誰要嫁給你了!”
墨封但笑不語。
吃罷飯,黛玉有些困意,掩住唇小小的打了一個哈欠,“我去歇着了。”
披上白色月鵝的外衣,袅袅婷婷地移去了後院。
進了房間,黛玉将頭上的釵環步搖一一取下,擱在妝臺上,及腰的黑發一下子披散下來,她攏了攏,對身後道:“紫鵑,取盆水來。”
沒聽到回話,她扭過頭,吓了一跳,墨封正在兩步外珍珠簾旁靜靜地站着,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跟過來的,竟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你不去睡嗎?”
“才吃了晚飯,随意逛逛。”
這一張口,黛玉就知道他在瞎掰,随意逛逛,逛到她的閨房?怎麽可能?
黛玉長睫微閃,“你還有事情要對我說?”
雖是問句,語氣卻很篤定。
“什麽都瞞不過你,”墨封輕輕笑了笑,坐到一旁小榻上,向對面做個手勢,黛玉也跟着坐在榻沿上。
兩人之間只隔了一張案桌,紫鵑端着托盤進來,斟了兩杯菊花冰糖水,又出去了。
黛玉就着青花瓷杯抿了一小口,暗想,這是要正經對談的架勢,也不知他想說什麽?
心髒砰砰亂跳,說不出是期待還是不安,但剛才升起的零星困意到這會兒已完全消失了。
墨封斟酌一下措辭,緩緩問道:“上次我以皇姐的名義,邀你來王府,誰成想中途出了點意外,沒能和你正經聊兩句,你就回去了……”
嗯,然後呢?
黛玉眨了眨眼。
墨封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難得有些遲疑,好半晌,道:“我想讓你搬出來住。”
黛玉恍然一驚,神情不可置信,随即臉色一變,氣憤的瞪着他。
當今朝代,禮法森嚴等級分明,對于女性而言,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終其一生完全依附男性而活,正因此,女子名聲猶為重要。
和墨封見面也好,來別莊住也好,都是打着長公主的旗號,已屬逾禮,他還得了瘾頭,竟有了長久打算,說出這等混賬話來。
她一個未出閣的千金小姐,又不是他的外室。
焉何能搬出去住?
黛玉氣紅了臉道:“墨封,你把我當什麽人了?”
說着,背過身去,雙手緊緊絞着手帕。
墨封見她氣成這樣,大吃一驚,起身走過去,道:“我方才說的玩笑話,你千萬別當真。”
雙手伸過去,搭在她肩膀上,将她身子掰正過來。
黛玉起身想走,卻掙不開他的力氣,手用力去掰他的胳膊,也掰不動,她氣紅了臉,道:“你放手呀!”
“你先聽我解釋。”
墨封緊皺眉頭,雙手若鐵箍般,桎梏着她的身子,紋絲不動。
黛玉雙唇抿成一條直線,語帶威脅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喊了。”
“你盡管喊吧。”
不把事情說清楚,他是絕對不會放手的。
黛玉想不到他性子這般霸道,簡直氣的語塞,怒瞪着他道:“你……你可惡……”
“我可惡?”墨封沉聲道:“你只聽我說了一句話,就要生氣,不聽我解釋,還要跑,到底是誰可惡?”
“我說,讓你搬出來住,是讓你住到長公主府,賈家人多事雜,若有些不長眼的,我怕你受委屈,所以想把你放我眼皮子底下。”
墨封頓了頓,沒好氣道:“我縱有心思,也得等完婚之後,你把我想成什麽人了?”
黛玉這才明白自己誤會了他,神色回轉過來,正要說話,忽又聽到墨封後面那一句,她卻有些聽不懂了。
他有什麽心思?等完婚後又怎樣呢?
她想了想,沒理出個頭緒來,搖頭道:“府裏其他親戚也就罷了,可外祖母是真心疼我,她上了年紀,我想多陪她老人家幾年,何況,這也是我父親的意思。”
墨封沉吟半晌,道:“你說的也有道理。”
左不過是幾年的事。
她總歸要嫁給自己。
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