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找到你了
第34章 找到你了
五十一年前,獵人在小屋的床上醒來。
壁爐裏火焰熊熊,木柴燃燒的脆響摻上窗外風雪的呼嘯,明明聲音響亮,卻顯得室內無比寂靜。
朦胧的睡意從腦中散去,獵人下了床,有些茫然地走來走去。
他很快找到了鏡子,髒乎乎的鏡子映出一張年輕的臉——獵人有着淺藍色的眼睛,熊毛般粗硬的深棕色卷發。他的嘴唇飽滿,嘴角上翹,仿佛自帶微笑。可眼下,他的臉上只有迷惑。
我叫亨特,十九歲,是個獵人。他下意識想道,看向這間熟悉又陌生的小屋。
屋子裏的東西很少。餐具和木椅樣式簡陋,打獵用具整整齊齊碼在牆邊。屋子裏除了床,只有一張圓餐桌和長書桌。書桌上擱着寥寥幾本雜書,外加一封開啓的信。
小小的拆信刀躺在信件邊,閃着簇新的光芒。
來信人自稱他的朋友,對他進行了簡單的問好,并說他失散已久的親人有了消息——他們都是“玩家”,平時很忙,說不準什麽時候會來拜訪。
【這就是命運,我的朋友。】信的最後這樣寫道。
親人。亨特呆愣地想。是的,他從小無父無母,在這個空蕩蕩的小木屋長大,一直渴望見到親人。
等玩家們來訪,他必須好好招待他們,誠實面對他們。如果他的親人都是好人,他可以告訴他們白狼的故事……
可是為什麽他不能出去尋找親人,偏偏要在這裏等呢?
想到這裏,亨特背上背包,拿起武器,準備離開這片雪原。
真奇怪,他一方面覺得自己是第一次接觸這些武器,一方面又對“如何使用”爛熟於心。亨特走過積雪覆蓋的丘陵,穿越樹木高聳的森林,他一路做着記號,興高采烈地前行。
他要去找他的家人,那間獵人小屋很溫馨,可它太空了。亨特不知道自己之前怎麽熬過來的,他可受不了一個人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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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白天走到黑夜,又從黑夜走到白天。餓了就打些野雞和兔子,渴了就抓幾把雪化來喝。他翻過雪丘,渡過冰河,遭遇過冰熊,躲避過狼群。
他走了一個月……或許三個月,再或者半年。亨特沒去數那些日日夜夜。他的手變得無比粗糙,胡子打着卷兒,沾滿油脂和髒污,心裏卻依舊懷有希望。
堅持前行就好,這片冰天雪地總會有盡頭。
終於,亨特在茫茫雪原中發現一間小木屋。木屋窗戶裏亮着溫暖的光。
是人!
亨特激動地大吼一聲,手腳并用地跑向那座木屋。
可是他跑得越近,心跳得越亂。是他的幻覺嗎?這棟小屋看起來無比眼熟。
不,不,也許它只是偶然相似。他走了那麽久,火焰早該熄滅了。
門沒關,亨特小心翼翼地推開木門。
壁爐裏火焰熊熊,長桌正中放着一封開啓的信。信旁邊的油燈安靜地亮着,拆信刀仍然閃閃發光。
這是他的獵人小屋,所有一切與他離開時一模一樣。
【這就是命運,我的朋友。】
亨特仿佛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肉腔裏只剩寒風。他癱坐在門口,久久不語。
二十上下的青年,從不會輕易放棄。亨特堅信自己只是走錯了路。一年又一年,一遍又一遍,他嘗試着新的方向,新的記路手段。
十年過去,二十年過去,起點是小屋,終點永遠也是這座小屋。
一路上,亨特看過無數被困者的絕筆。他曾想過救個普通人,至少身邊有個伴兒。可他做不到——
曾有一次,他遇見了一位凍得快死掉的年輕人。那人哭喊着求他收留,可亨特剎那間把自己的救人計畫忘得一乾二淨。
他要等玩家,這個人沒有資格進入獵人小屋。
他要等玩家,這個人是可恥的入侵者。
他要等玩家……
於是他把那個年輕人扔在了冰寒的夜晚。等亨特清醒過來,迅速回去找時,他只找到了那人被狼群吃剩的頭顱。
時間緩慢前行,熱血沸騰的青年人變成了心灰意冷的中年人。
亨特不再試圖離開,他白天砍柴、打獵、發呆,夜晚巡林。為了不喪失語言能力,他開始與空氣對話,為自己想像出不存在的朋友和家人。
亨特就是在那個時候遇見白狼的。
他當然跟蹤過那只可疑的白狼,但自從發現“白狼不斷被替代”的秘密,他便懶得再查探。白狼性情溫順,出於某種近乎同病相憐的情緒,他不會去捕獵它。
可這一次的白狼,看起來只有幾個月大,斷奶沒多久。◎
小狼崽通體雪白,正常的狼崽子可不是這個顏色。它驚恐地四處張望,本能地叫着,試圖呼喚母親和族群。
沒有狼來接它,積雪幾乎把它埋沒了。
亨特提起眼皮看了它兩眼,麻木地轉過頭去。這次的随機不怎麽樣,它很快就會死,然後被另一只白狼取代。
如果自己死了,也會被其他人取代吧,亨特想。或許他該主動結束這一切……
想法剛冒出頭,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亨特又看了眼窗外,那只毛茸茸的狼崽還在哀嚎。
真吵。
半個小時後,亨特咒駡着站起身,溫了碗鹿血。他将它裝在一個舊水袋裏,走到了那只狼崽身邊。
狼崽驚恐地呲起牙齒,瑟瑟發抖。它想要逃跑,四肢最終只是軟軟地蹬了幾下。
“來,喝點。”亨特半蹲下`身,打開水袋的蓋子,裏面飄出新鮮鹿血的血腥氣,“再不喝就涼了。”
白狼崽子估摸是餓得狠了,它狐疑地靠近,冰涼的鼻尖觸了觸獵人的手。随後它的嘴巴轉向血袋子,着急地又舔又吮,哼哼唧唧個不停。
小狼崽毛茸茸的,摸起來溫熱又柔軟。獵人的手微微一顫,随後将血袋拿得更穩了。
喝飽了鹿血,小狼崽用力嗅着亨特,像是要把他的氣味刻進靈魂。嗅完了,它試探地舔了舔他的手,又用嘴巴蹭蹭他的手指。
亨特愣住了,他的眼眶有些莫名發熱。
從最強的到最弱的,雪原上的所有生靈都很警惕,壓根不會接近人類。上次收獲另一個生靈的善意,是什麽時候來着……?
他伸出顫唞的手,輕輕摸了摸小狼崽的腦袋。
自那之後,白狼崽在附近住了下來。亨特喂給它鹿血,烤過的內髒,塊根植物和肉糜煮成的泥。他枯燥的生活多了項“照顧狼崽”的娛樂,而白狼崽吹氣一樣長大了。
猛獸幼崽從來都長得很快。一個月又一個月,白狼有了尖銳的獠牙和利爪,可以捕獵最壯的雄鹿。
自那之後,它來小屋附近的次數漸漸少了。亨特不是特別在意,那歸根結底是狼,不是狗,他不指望一只畜生多重感情。
直到他五十三歲的某一晚。
亨特打獵時不慎摔倒。他的腳卡進雪層下的石縫,腳踝被割傷,血腥味飛快擴散。亨特暗罵一聲,腦門登時出了層冷汗。
附近有狼群。
果然,亨特還沒來得及在劇痛中拔出腳,黑暗中亮起一對對綠瑩瑩的狼眼。
……到此為止了。亨特長嘆一聲,緩緩放下手中的弩弓。
他剛要閉上眼,一道白影風一般蹿到面前。
他的白狼正值壯年,長得無比高壯。它擋在獵人面前,獠牙盡露,喉嚨中發出低沉的咆哮。
可它是離群之狼,威懾力有限。永無止境的嚴寒中,狼群始終需要食物。狼群繞着他們徘徊了幾圈,最終還是一擁而上。
率先撲來的灰狼被白狼一擊撲翻在地,狠狠咬住咽喉。随後而來的狼咬上白狼的脊背,白狼的皮肉被撕開,雪白的毛皮瞬間被鮮血打濕。
可白狼半步不退,它守在獵人身前,狠狠咬了回去。
這回亨特毫不猶豫地抓起弩弓:“你們不是來吃老子
的嗎!來啊!”
他咬緊牙關,瞄準那些攻擊白狼的狼。
……
夜色越來越重。積雪被熱騰騰的血融化,周圍變得一片泥濘。
亨特的胳膊被撕掉了幾塊肉,白狼同樣遍身傷口。折損七八只狼後,狼群終於退去。
白狼安靜地走到老獵人身邊,示意對方扶住自己。有了借力點,亨特終於拔出了腳。他跪在混滿鮮血的泥污上,緊緊抱住白狼血跡斑斑的大腦袋。白狼扭過臉,舔去他臉上的血和淚水。
“朋友。”亨特啞着嗓子說,“……我的朋友。”
……
“在那之後,我們一直彼此照顧。”亨特說,白狼靜靜地趴在他身邊,“今年我都七十了,它也老得不像話,我還以為我們不會遇見玩家了。”
考慮到白狼和夫妻倆沒法進入獵人小屋,幾人索性在雪屋中聊了起來,不大的雪屋顯得擁擠不堪。
亨特看向忒斯特的目光依舊警惕,但他眼下別無選擇,只能将過去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諾爾陷入沉思。
在《塔赫》的設計裏,這種封閉副本都是單獨的地圖。可巫妖的副本被安置在了地下,“狩獵之夜”副本乾脆變成了異空間。聽獵人的描述,它近乎一顆袖珍星球。
最奇怪的是那封信。
游戲裏并不存在那封信。當時他們都覺得“獵人獨自一人居住”看起來有些寂寞,所以在場景裏加了獵人和親朋好友的往來書信。那些信封摞在一起,他們并沒有做具體內容。
反正這裏只是個游戲場景,他們不需要考慮“信怎麽送進來”之類的問題。
現在那些空白的信都消失了,只剩這麽一封神神叨叨強調“命運”的信。已知這是個封閉副本,野獸、怪物和普通原住民都沒法進入小屋,那封信又是怎麽進來的?
諾爾懷疑這和游戲現實化的幕後黑手有關。
“你還留着那封信嗎?”諾爾問。
老獵人苦笑:“當然,這裏能讀的東西就那麽多。我知道你想找什麽,那封信的署名只是‘你的朋友’。紙張和信封都沒什麽特別。”
說罷,他恍惚了下:“……不,也不能這麽說,畢竟我只見過這麽一封信。”
諾爾點點頭:“勞煩您把它找出來,我們回去後,還請您給我看一眼。”
“你們回去後?……我們不一起回去?不是說好守到最後嗎?”老亨特警惕發問,“現在我不在意你們一直待在屋子裏,我說真的。”
諾爾笑了:“沒那麽簡單。我們也有朋友要保護,還有‘入侵者’要處理。您要是不放心,可以帶着白狼回去。”
“我們會全力協助他們的,您盡管放心。”羅森對老亨特說,他的員警氣息又露出了一點兒。
安撫完老獵人,羅森又轉向諾爾,語氣輕松得很,“一想到還有一周多就能出去,你不知道我多高興。這地方天天陰着,看得人心裏悶,我倆可想死藍天了。”
諾爾猜羅森想要活躍氣氛,力圖讓自己別有“拖累同胞”的可能負罪感。可惜的是,剛活躍起來的氣氛被老亨特一句話打碎——
“什麽是‘藍天’?”老人擡起渾濁的眼睛,小心發問。
雪屋內剎那間落針可聞。
“……您先回去吧。”諾爾努力維持微笑,麻木地重複。
老獵人瞧了他好一會兒。他揉揉白狼的腦袋,一人一狼離開雪屋。随着老獵人身影消失,諾爾的微笑也沉寂下去。
他直接打開挎包、掏出羊皮紙,就地演算起來。忒斯特靠着雪屋牆壁,毫不避諱地偷看。
羅森也看了幾眼,那些字元有點像程式設計語句。鑒於他沒當過程式師,他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這是在幹什麽?”他好奇地問。
“我的同伴在研究魔法。”忒斯特歪過頭,“……嗯,看來這不是異界人通用的研究方式。”
羅森咬咬牙——這小子過於敏銳了,盡管老鄉近在眼前,他們還是得繃着根弦。於是羅警官沒再問,他下意識地掏了掏口袋,似乎想要找手機。
“你幹嘛呢?”朱利按按他的腦袋。
“沒,我就是覺得有點怪。”羅森小聲說,“我有一哥們兒是程式師,他們開發東西都要搞新版本發布上線,改線上的東西也要後臺改……沒聽說過可以直接在游戲裏寫代碼。”
“我也沒聽說過自己長大了會變成身高兩米的公狼人。”朱醫生說,“咱們都遇見穿越這麽不科學的事了,糾結這些做什麽?”
“如果許閱是技術人員,他自己不會覺得奇怪嗎?”羅森皺眉,“他怎麽會想到這個法子?”
“咱們談過這個問題,現在情況特殊,你先別對同伴疑神疑鬼。”
“抱歉抱歉,職業病……”
“我想我的同伴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忒斯特幽靈般繞到兩人身後,一只手搭上一人的肩膀,“他可是都聽得見哦,兩位。”
諾爾确實都能聽見,但他完全不在乎。适當的懷疑是必要的,如果羅森是個他指哪打哪,只知道傻樂的人,刑警大隊還是趁早把他給開了比較好。
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羽毛筆在羊皮紙上飛快滑動,算式與架構飛快成型。諾爾眼睛眨也不眨,一行行字元逐漸化作法陣符文。
【屍骨占蔔:耗費1000魔力值,投擲人類或動物的骸骨,得到一個相對模糊的指示。※這是一場交易,您的價碼已定,請謹慎選擇您的問題】
其實游戲裏有【神聖啓示】【睿智的耳語】這類近似占蔔的技能,但它們都屬於光明類職業,顯然與巫妖無緣。
黑魔法側則有【血侏儒的交易】,它要求使用者獻上動物的鮮血乃至於生命,諾爾不太喜歡。
他拍拍手,一只骸骨兔子鑽出泥土,順從地散作亂骨。諾爾拾起十幾根細骨,他的魔力散作黑色霧氣,在雪白的骨頭上纏繞出奇妙的花紋。
交換必須等價,他的問題不能超出1000魔力值的價碼。答案涉及的層次越高,越複雜多變,失敗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要在這直接問“世界的真相”,這堆骨頭高低得給他組句髒話。
他的問題必須簡單清晰、有固定答案。
諾爾彎彎嘴角,擲出骨頭:“告訴我這張地圖的錯誤座标。”
……一個基礎到不能再基礎的地圖問題。
這是他的游戲,他當然知道地圖編寫規則——
所有地點都有固定座标。若地圖上有隐藏空間,則需要在原有的座标上增加一個參數。
隐藏空間僅存在於通用大地圖,副本內部不可設置。
“狩獵之夜”自身的屬性就是隐藏空間,按照規則,其中不可能再套隐藏空間。而這裏被困者滿地跑,那些實體存檔居然沒被發現,實在奇怪。既然知道副本地圖被人胡亂修改,那就好說了。
如果有人濫用《塔赫》的規則,強行制造隐藏空間,必定會産生“錯誤”。
果然,那些細骨在地上彈跳片刻,組成一串參數。
【座标:23,7,59,0.1x,0.03x】
“找到你了。”
諾爾輕聲說,“希望這是你的家,邪教徒先生。”
“這就完了?”忒斯特半蹲下`身,戳戳那串座标,“你總能給我新驚喜。”
“不,還差得遠。”諾爾擺擺手,兔子骸骨消失在雪下,“我只是提供了一個可能的目标,接下來是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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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斯特眨眨眼,做出副疑惑不解的表情。
“你最擅長狩獵永恒教徒,不是嗎?狩獵之夜到了,忒斯特。”諾爾站起身。
“遵命,我的獵人。”忒斯特同樣站起身,他拍了拍衣服上的雪,“那家夥也是異界人,如果你希望我溫柔點——”
“不必。”諾爾微笑,“他把這裏當‘游戲’,我們就按照‘游戲’的方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