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金線
第79章 金線
深夜,克裏姆森從床上坐起。
地牢裏那個白色少年不對勁,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永恒教會教那孩子殺戮與拷問的技巧、絕密的魔法,給他灌下一瓶又一瓶危險藥劑。另一方面,他們又沒有做下足夠的防衛措施,簡直像把核彈存放在垃圾場。
那群蠢貨究竟從哪裏來的自信?
就因為那個小崽子一直都很乖?還是因為那個所謂的神選者預言?
未來的祭司告訴他,那神選者【溯着命運之河,身影回歸葡萄豐收的土地,他的靈魂黑暗依舊。】
地牢裏的少年近乎純白,多麽有趣的諷刺。
每次克裏姆森出現這種糟糕直覺時,他都會盡快離開所處地區。畢竟這直覺幫他規避了無數次員警盯梢和跟蹤,這直覺勢必來自於他的神。
克裏姆森不介意置身事外,笑看教堂燃燒。和自己的生命安全相比,當年的事件真相完全不重要,好奇心可是連環殺手的大敵。
不過避難前,他還是得盡量多撈點好處。
就讓他偷偷鑽進資料室,來次最後的嘗試——就算看不見預言,沒準他還能找到些其他記錄,比如那孩子進入教會時的情況。
現在他知道神選者的基本特徵了,挖情報的辦法有許多種。
克裏姆森戴好兜帽,無聲地離開房間。
地牢深處。
小皮爾緊張地捏着自己的嶄新腳爪,前腳的鷹爪鋒利如刀,險些割傷他自己的手指。他看起來憔悴又疲倦,卻不敢閉眼,驚弓之鳥般縮着身體。
這只新生的追補妖還在适應他的身軀,無法外出行動,也無法安心休息。
諾爾從忒斯特那裏要來牛奶和蜂蜜,給小皮爾準備了一些甜牛奶。甜美的味道加上一點點魔法,小皮爾終於閉上了眼睛。
“終於到了只屬於我們的時間。”忒斯特感慨道,“可惜我們得盯着克裏姆森,真遺憾。”
“我能先去看看你嗎?”
這話問出來蠢極了,諾爾想,可他确實很在意小忒斯特的情況。
忒斯特笑了:“當然,我随時歡迎你的視線。”
諾爾擡起頭,看着石塊之上的人。成年忒斯特拉住他的手,掌心溫度給人一種奇特的錯位感。↑
小忒斯特已經回到了自己的籠子。他無視了籠內的乾淨稻草,整個人蜷在冰冷的石塊上。他身體側躺,弓身抱着膝蓋,像是嬰兒沉睡于母體之中。
兩人剛接近,少年忒斯特就睜開了眼。他支起身體,警覺地四處張望——敏銳程度猶勝於睡在荒原的野生動物,他的發絲還亂着,臉上卻已經挂好了完美的微笑。
如同應激反應。
果然,無論少年忒斯特再怎麽瘋狂,再怎麽不在乎。疼痛就是疼痛,沒人會喜歡疼痛。
其實諾爾覺得,面前的小忒斯特或許比自己更需要一個擁抱。然而天不遂人願,現在他只能抱住這孩子的一根手指。
青火搖曳,諾爾輕輕一揮法杖。一陣若有若無的風拂過,少年忒斯特黏在臉上的發絲垂落,柔順地回歸耳畔。
少年忒斯特的臉上,疑惑的表情一閃而過。他撥弄着自己的鬓發,目光裏的好奇漸漸多過警惕。
“我們走吧。”又凝視了半晌,諾爾說。
“原來我們曾經離得這麽近呢。”忒斯特狀似無意地理了理鬓發。
“是啊。”
……
克裏姆森不難找。
這位來自未來的殺人狂沒想到還有其他“同行者”,他懶得徹底掩蓋自身氣息。諾爾嗅到了他的氣味,他們發現他時,克裏姆森剛離開卧室不久。
此人身披鬥篷,朝着教堂上方走。諾爾和忒斯特毫不猶豫地抓上他的袍角,嗖嗖爬到兜帽最上方,找了個合适的皺褶蹲着。
他們眼看着克裏姆森潛入仆人間,折磨資歷最老的仆人,敲出資料存放處的位置。完事後,他們目睹他殺死了那個永恒教徒——當然,誰也沒有勸阻的意思。
某種意義上,這家夥還挺好用的。
資料室正在教堂正中的塔樓,防守比他們想像的薄弱。兩人一路騎着克裏姆森,順利抵達了不朽教堂的檔案館。
【他們居然把資料藏在了這裏。】忒斯特心裏啧啧稱奇,【我之前還以為這是武器倉庫之類的地方。】
【你小時候沒有發現?】
【當初沒有探查得那麽細,這附近看守很多。】忒斯特說,【我只是大膽,不是愚蠢。】
克裏姆森可不在乎看守多或少,他利用玩家技能來了場标準的巡邏-潛行游戲。如果不是腦袋上藏了倆不速之客,這人的入侵行為近乎完美。
等他們成功進入檔案館,諾爾終於感受到了熟悉的安心感——之前他就覺得一切太過順利,你看,壞運氣來了。
檔案館分為兩部分,他們所在的空間塞滿挂着鎖鏈的古書與卷軸,而在檔案館的深處,靜靜立着一座門。
那門由整塊魔石雕刻而成,其上的魔法防護比地牢要嚴格上百倍,且左右兩側各設了鑰匙孔,顯然要兩人共同打開才行。
“媽的。”克裏姆森嘆息。
【你說,他們會把重要寶物記錄放在外面的房間嗎?】他的腦袋上,諾爾惆悵地問。
【夠嗆。】忒斯特聳聳肩,【往好裏想,現在我們知道這地方在哪了,這可是了不得的進展。】
克裏姆森瞪了那扇門好一會兒,最終他嘆了口氣,開始在檔案館內轉轉停停。
這家夥随便翻看了會兒魔法研究資料,又去帳簿區域看了圈,看上去沒什麽收獲。最終,他停在各位祭司的工作記錄面前。
“跟查案似的。當
條子可真麻煩,搞不懂那群受虐狂。”他一邊自言自語地抱怨,一邊翻看那些厚厚的工作卷宗。
諾爾停住了離開他頭頂的腳步。
神選者的預言被嚴格保密,但普通的日常記錄總會透出一點兒線索——小忒斯特鐵定是被人送進來的,連他都知道“近十年”這個時間點,身為永恒惡魔的克裏姆森肯定知道更多。
“你先去找‘日蝕盾’記錄,得有人盯着他。”諾爾對忒斯特說,“這家夥未必安分,不能讓他壞事。”
克裏姆森特地挑了某位死去祭司的工作記錄,在“近十年”的範圍快速翻找。這些祭司對自己的惡行頗為自豪,他們事無巨細地記載了自己的殘虐事蹟。
克裏姆森一本本翻閱,一目十行地看,臉色越來越苦。
諾爾從震驚看到憤怒,再看到麻木,最後有點犯困,險些從克裏姆森的腦袋上栽下去;忒斯特早已在房間裏溜了一圈,眼下他回到克裏姆森頭頂,腦袋枕着諾爾的大腿呼呼大睡。
終於,克裏姆森的動作頓住了。
他沖書本的某一頁揚起眉毛——
【……今天,我發現了神所指示的目标,他原來離我們這樣近。】
【他的父母很麻煩,他們非常在意自己的子女,并且小有資産,需要盡快處理掉。情況合适的話,還可以為這孩子種植一點仇恨……】
這篇日記下面附了塗塗改改的街道圖畫,看得出這位祭司認真策劃了怎麽除去這對深愛孩子的父母。
換做其他人,或許會對這張草圖毫無頭緒。克裏姆森微微一笑,他直接召喚出了系統地圖介面。
“對比指定圖像與葡萄領城內的街道分布。”他一邊翻動紙頁,一邊如此指示。
【……今天,我将那孩子帶了回來。】
【他的頭發被父母僞裝過,看起來和他的兄弟姐妹一樣是深棕色。除去僞裝魔法,我看到了毫無瑕疵的白色。這孩子是白魔鬼,多麽适合他的身份。】
【這也許能夠很好地解釋,為什麽他對於家人的毀滅無動於衷,他天生屬於我們……】
諾爾抿起嘴唇。
“……我父母只要逮到時間,他倆絕對要打情罵俏,恨不得黏在一塊兒,完全不考慮孩子的感受。”
忒斯特曾這樣告訴自己,當時諾爾察覺到了一點真誠——對於瘋修士來說格外罕有的真誠。
忒斯特真的無動於衷麽?諾爾不太确定。
【……今天,我去看望了那個孩子。】
【他比其他剛被抓來的實驗體乖順很多,他在自己的鮮血中對我微笑。他完全不畏懼黑暗與死亡,他一定是屬於安斯提思大人的天使……】
然後這孩子變成了瘋修士,十幾年來日複一日地狩獵着“安斯提思大人”的忠誠部下。諾爾心情複雜。
克裏姆森合上書本,同一時間,系統彈窗沉默地懸在他的面前。
“哦,那片被詛咒的荒地,我有印象。”克裏姆森戳了戳彈窗上的紅點,“這多少該給個任務吧,喂?你好?”
系統依舊沉默。
窗外,日光漸漸明亮起來。克裏姆森一把撕下了那頁記錄,縱身跳出窗外。諾爾抓緊他被風吹得起起伏伏的袍子,同樣沉默不語。
……
“好吧,我算是知道為什麽當時的巡查突然變嚴了。”
忒斯特憂郁地打着克裏姆森的腦袋,并躲過克裏姆森撓頭頂的手指,“原來是這家夥私闖檔案室,還蠢到破壞書本。”
這個時間點,太陽已經完全升了起來。
克裏姆森随手買了點早餐,邊吃邊往記錄中的地點走。諾爾和忒斯特仍坐在他的腦袋上,一個表情複雜,一個睡眼惺忪。
“克裏姆森說不定會直接離開,這家夥對危險的直覺還不錯。”忒斯特伸完懶腰,戳了戳發呆的諾爾,“你就這樣跟他出來?”
“永恒教會傍晚才會去看皮爾,我給他的魔法能讓他睡夠大半天。”諾爾說,“比起在地牢裏思考計畫,我更想呼吸新鮮空氣。”
“哦,好吧。”忒斯特随手薅了滴露水,抹了抹臉。可是風實在太過溫暖,他的困意揮之不去。
克裏姆森肯定打算去他的家看看,離這裏好一段路呢。
忒斯特靠上諾爾的身體,再次閉上眼。諾爾的身體緊繃,那顆心髒飛快跳動。
其實對於自己準備好的戲劇來說,這個環節可有可無,忒斯特想。時間過去太久了,克裏姆森不會找到任何資訊,諾爾注定一無所獲。
生命神殿和永恒教會,他們早就把一切都埋葬了。
興許是附近街道的風太過熟悉,忒斯特短暫地夢見了從前。
他夢見自己順着漫長的道路往家裏走,路過形形色色面目模糊的人。他夢見沒有臉的父親和母親,以及房屋裏吵鬧的兄弟姐妹。
他越走越近,能看院落裏的葡萄藤和秋千,以及氣派房屋的小小尖頂。原來院子裏有秋千,他想。感謝永恒教會日複一日的魔法洗腦,他差點忘個一乾二淨。
扭曲的人影停在家門口,身形像波濤上的影子一樣破碎。
“歡迎回家。”他的母親說道,盡管他早已忘記她的聲音。
她懷抱着小小的襁褓,他猜她在笑。
這是他曾經的財産,全部都是。從尖頂房子到家人,再到院子裏搖搖晃晃的秋千。
忒斯特平靜地看着夢中的幻影,他沒有什麽溫暖的感想或感傷,只是下意識去掏兜裏的金幣。突然他意識到,那枚金幣已經不在他這裏了。
它現在深埋在諾爾的血肉之中——這是他現在的財産,他想,全部都是。
忒斯特睜開眼睛,看到了尖頂房子的殘骸。
房子燒得只剩漆黑框架,殘骸被半人高的荒草埋沒。院子裏的秋千沒有了,它早就被大火燒焦,在泥土之中腐爛。曾經挂有秋千的樹則被砍倒,削成一個個長木樁——
它們支撐着五顆已經朽爛的頭顱,立於院落中央。它們大小不一,四顆屬於成人,一顆屬於孩童,爛得僅剩白骨。
他們還在原來的位置呢,忒斯特沖他們揮揮手。
他的身邊,諾爾汗毛倒豎,全身起了層雞皮疙瘩。
面前的景象固然可怖,更恐怖的是,這衰敗的土地四周生機勃勃——房屋左右的庭院乾淨整潔,店鋪熱熱鬧鬧。行人們匆匆路過荒地前方,對院落中的慘況熟視無睹。
這個院子就像整齊牙齒間唯一的空洞,所有人都裝作看不見它。
克裏姆森唔了聲:“果然是這兒啊。”
這地方一看就有隐情。十幾年後,玩家們嘗試調查關於這座院落的一切,沒找到任何相關的線索——周圍的鄰居通通不知道這家人的情況,明明有五顆頭顱晾在街邊,卻沒人知道他們是誰。
不過現在是十幾年前,說不定還有人知道情況。
克裏姆森左右瞧了瞧,敲開鄰居家的門。很不幸,他得到的還是“不知道”、“不清楚”和“它們一直在那兒”。
於是他走得更遠,試圖詢問一些上了年頭的店鋪。商人們的反應有趣得多——
知情者諱莫如深,要麽只是抱歉地笑笑,只說那裏不吉利。只有一個年近六十的老頭指了指街道末尾:“你得問紡織婆婆,她不信神。”
那院子是整齊牙齒間唯一的空洞,而“紡織婆婆”嘴裏恰巧只有一顆牙。
老太太乾枯皺縮,老得像只怪物。她坐在一家極其狹窄的雜貨店前,慢吞吞地紡着線。她腳邊的籃子裏,已然堆了十幾個做好的線團。
老婆婆的聽力似乎和她的視力一樣差,克裏姆森問了她足足五六遍,她才搞清楚問題內容,并确定他不是一只巨大的紅頭鵝。
“那家人啊……”
她慢騰騰地說,手上還不緊不慢地紡着線,“那家人都是邪教徒,信仰不純的邪惡者,家中藏了亵渎的東西……所以生命神殿把他們殺光了,燒乾淨了,大家都這麽說……”⊕
“您還記得他們的姓氏嗎?或者成員名字?”克裏姆森愉快地問。
果然他的神還是愛他的。這婆子太老了,感覺摔一下就得死,怪不得十幾年後沒這個人。
等回去了,他就把這些資訊丢給永恒教會。胡編亂造會被發現,他可是在拿真相交差,必定能通過一切檢測手段。
“弗拉瑪家族……他們之前開了一家珠寶店,可愛的夫妻倆,很讨人喜歡……可他們都是裝的,大家都這麽說……”
老太太費力地回憶着,“名字……不記得名字,我想不起來。”
很好,足夠了。弗拉瑪家族的幸存者,漂亮的白魔鬼。話說回來,如果有确切年紀就更好了。
“您還記得他們的孩子嗎?年齡就夠了。”克裏姆森的口氣都溫和了不少。
老婆婆停住了紡線的動作,她用幾乎被眼皮蓋沒的眼睛看着他,皮肉間隙裏只露出深色的瞳仁。
半晌,她才給出答案。
“我記得、我記得他們有四個孩子,四個可愛的孩子,我都見過呢……”
“我要年齡,夫人。”克裏姆森重複,他當然知道有四個孩子,他不久前才見過最後那個。
“你的問題太多啦。”老婆婆咳嗽兩聲,“買一個線團吧,年輕人。”
好麻煩的老太太,克裏姆森随手往她的籃子裏丢了枚金輪:“夠了吧?繼續。”
老人盯着那枚金輪,朝陽下,它閃爍着迷人的光輝。
她在籃子底下摸索半天,掏出個小小的線團。
“四個孩子,”她說,“一個七歲進了永恒教會,被發現咯……然後人們發現他們一家都有問題,大家都這麽說……”
“好啦,這是你的線團,年輕人。”
她手中的金線團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