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最後的他
第53章 最後的他
“異能力者連續自殺事件的嫌疑犯——‘收藏家’澀澤龍彥,被武裝偵探社與港口黑手黨之人合力擊敗,橫濱白霧事件宣告結束。”
異能特務科的會議室之中,站在前面的文職人員正在将自己手中的報告閱讀給在場的所有人聽。
“本次事件之中,異能特務科一共死亡六人,受傷六十九人,損失特級異能力者一名。”念到這裏,文員的語氣頓了頓。他咽了口唾沫,不敢去看正坐在會議室長桌末端側位的長官。
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在場所有人都交換了隐晦的目光,偷偷去瞟那個邊角上一言不發的人。
“在戰争之中,異能特務科損毀的辦公室一共……”後續的瑣事漸漸并沒有人再繼續聽。
直到半個小時之後,這場事故彙報才完全結束。
在種田山頭火宣布散會之後,所有人都陸陸續續從這個會議室之中離開。
“坂口,散會了。”種田山頭火拍了拍青年的肩膀,才讓他如夢初醒地擡起頭。
任誰都能看出來,坂口安吾此時的臉色奇差無比,眼下是整片濃濃的青黑,就像是整宿都沒有睡着過一樣。
種田山頭火嘆了口氣,任誰也想不到會遭逢這樣的結果。
“節哀。”他再次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說出了這樣單薄的話語。
唯一死去的特級危險異能力者,是異能特務科參事官輔佐坂口安吾的親弟弟,坂口安昭。
公寓之中的監控被剪輯删除,無人看到大霧降臨之前,是誰将坂口安昭帶走的。只有監視官辻村深月隐約看到了入侵之人身着白衣的背影。但是這樣模糊的特征,根本不可能找到确切的犯罪者。
坂口安吾猝然站起身來,打開會議室的門,撞開了擋在自己前面的同事,沖向了洗手間。
他低頭,右手捂着自己的胃,對着馬桶幹嘔起來——這是從昨天的事件結束之後,他吐的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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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沒有為自己的弟弟死去而哭,但是那種劇烈的情緒卻像是完全反饋在了他本就不算太健康的腸胃上。
坂口安吾早上本來并不想吃任何東西,但是,就像是記住了男孩的囑咐一樣,他強迫着自己吃了一塊冰箱裏剩下的三明治。只不過,現在看來,也差不多相當于沒吃了。
吐了一會,坂口安吾摁下了沖水的按鈕,轉過身,走到了鏡子和水龍頭前。
原本正在說話的同事,在看到他異常蒼白的面色之後,紛紛止住了原本的話頭,露出不知是擔憂還是憐憫的神色。他們打過招呼之後就陸陸續續離開了這裏。
安靜的洗手間裏,坂口安吾将水龍頭打開到了最大,他摘下了眼鏡,用冰涼的水撲在臉上,試圖讓自己變得更加清醒。
他怔怔地望着鏡中的自己。僅僅只是一夜過去,原本打理得整潔幹淨的下巴就已經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向來柔順而整齊的頭發此刻也顯得很淩亂。
他忽然覺得鏡中的自己有些陌生。
脊背和四肢都感到幻覺般的陣痛,心髒就像是有了一道永遠無法填滿的缺口。
坂口安吾深吸了口氣,只感覺肺部好像也開始也感覺到了疼痛。
他将眼鏡重新戴在了自己的鼻梁上。
坂口安吾向來是個堅韌而從不懷疑自己的人。但是,在這樣的時候,他卻時常去想,如果當時自己把車開得再快一點就好了,或者,如果自己當初并沒有收養安昭,那他是不是可以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後悔是世界上最沒有用的東西。
他的弟弟等待了他這麽久,卻最終也沒能等到他這個遲到的哥哥。
坂口安吾走出了洗手間,卻被自己的下屬青木卓一攔住了去路。
“坂口長官?”青木卓一的語氣有些小心翼翼。
“什……”坂口安吾張口說話,才發覺自己的聲音變得分外嘶啞。他清了清嗓子,繼續問道:“什麽事?”
“是這樣的,”青木卓一暗嘆自己接到了這樣難辦的差事,“在昨天……那件事發生之後,特級異能力者的居住公寓會在不久之後收回,在那之前,可能還需要長官去整理一下留在那裏的……呃……遺物。”
他努力斟酌着合适的詞彙,但是頭痛地發覺,在異能特務科的歷練沒能為他增長任何的口才,自己說出的話還是這樣的幹巴巴而冷硬。
過了将近一分鐘,坂口安吾才完全反應了過來對方口中所說的話語。
——遺物。
這個詞彙狠狠地擊中了他。
“已經是遺物了嗎?”他自言自語。
“坂口長官?”青木卓一有些擔憂地看着他。
“我知道了。稍後我會去的。”坂口安吾說。
他像是游魂一樣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桌案上擺着尚未處理完的文件,那是在一切發生之前,才只處理了一半的內容。
坂口安吾凝視着文書上的字跡,但是視線卻已經完全不在原地了。
作為異能力【堕落論】的擁有者,坂口安吾的大腦之中盛裝了許多珍貴的情報,他的記憶力相當強,這讓他不可避免地會比普通人更清晰地記得所有的場景。
在昨天事件發生之後,坂口安吾将安昭從地面上抱了起來。
只有他知道,在最終死去之前,坂口安昭經歷了一整場頑強的戰鬥,一直到生命的盡頭,坂口安昭都沒有對即将殺害自己的異能力低頭。
坂口安吾沿着現場的殘存的血跡一路行走,【堕落論】可以讓他清晰地還原一切場景。
他看到男孩從最初的地點受到襲擊,相當聰慧且敏捷地避開了異能力切開的鋼鐵路牌杆,看着男孩一路跌跌撞撞,差點被從頂樓上落下的招牌砸到,迸濺的碎石劃傷了他的膝蓋和臉頰。
坂口安吾沿着地面上留下的零碎血跡,走入了一間超市,裏面有一排貨架倒下了,零食散落了一地。
他跨過了地面上零碎的物品,走到了後方的倉庫之中。
倉庫的門裂成了兩半,完全躺在了地面上,橫截面分外整齊,就像是被什麽極為鋒利的東西切開了一樣。
坂口安吾一寸寸地撫摸着這裏的包裝箱,自虐般地從其中汲取記憶。他的弟弟安昭,蜷縮在角落裏,在給他打電話。
安昭一向很乖的,他那麽聰明,還知道反鎖這裏的門,打電話來找自己求救。
坂口安吾望着牆壁上的一灘污血,手指顫了顫,按了上去。
是消防栓的金屬箱重重地砸在了男孩的胳膊上,讓它當場折斷,男孩翻窗逃脫。
——坂口安吾知道與自己通電話的時候,那聲巨響的來源了。
可笑的是,坂口安吾當時完全沒有聽出來男孩受了重傷。
地面上星星點點的血跡明顯比之前更多了。
男孩翻了窗戶,從這裏出去,到了後面的小巷裏。他來不及掩蓋地面上的血跡,而跟在他身後的人形異能力不急不緩,就像是戲耍着自己獵物的貓。
坂口安吾掀開了垃圾桶上的塑料布,異能力的作用下,他隐約看到男孩從躲在角落裏,強忍着疼痛在電話裏與自己說着話。
在白霧之下,異能力沒有放過安昭。
他的胸口破了個洞,磨蹭着牆壁,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從這個肮髒的巷子裏逃了出去,以至于這一整條牆壁上都留下了明顯的、蹭出來的長長血跡。
直到來到外面空曠的街道,在這個路口之上,安昭再也走不動了,躺在這家咖啡廳側邊的牆壁上,在異能力最後的殺招之下,挂斷了電話,閉眼迎接了自己的終局。
而坂口安吾自己姍姍來遲,只來得及觸摸到對方尚且溫熱的屍體。
坂口安吾将自己的弟弟抱在懷裏,對方本來尚有餘溫的軀體在他的懷裏漸漸冰涼了起來。
“安昭,先不要睡,好不好?”他聲音裏有着幾不可見的顫抖。
當然沒有人回應他。
眼鏡不知什麽時候落滿了水珠,模糊得他幾乎看不清眼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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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殡儀館化妝師的修複之下,男孩的身體恢複了完整的樣子,原本血淋淋的傷口,也被修複得幾乎看不出來了。
坂口安吾在見安昭的最後一面。
但是,那個閉眼躺在那裏的孩子的面貌,卻忽然也讓他開始覺得陌生了。
他的弟弟閉眼睡覺的面孔是柔和的,嘴唇會不自覺地往上彎起來,面孔也是紅潤的。現在躺在那裏的孩子,即使已經被盡力恢複成原來的樣子,嘴唇卻冰冷地下撇,讓坂口安吾覺得陌生得可怕。
但是,坂口安吾依然摸了摸對方冰涼的手。
“別怕,睡吧。”
他像是在最初将男孩收養的時候一樣哄着對方入睡,最後幫對方整理了一下衣服的褶皺。
這一次,安昭可以睡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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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異能特務科偏向于保密的性質,葬禮在橫濱郊區的公墓低調地進行。天氣仿佛也在為男孩的死去而感到悲傷,陰雲下,是細細密密的雨。
人們陸陸續續地來參加葬禮,他們舉着黑色的雨傘,沉默而秩序井然。
儀式采用的是舊式的土葬。
棺材被放在了事先已經挖好的土坑之中,由旁邊的人開始填土。
望着它一點點被掩蓋,坂口安吾的嘴唇忽然開始顫抖起來,他幾乎要上前,阻攔他們将自己的弟弟留在那黑暗而孤獨的地方了。
然而,最終,泥土還是被夯實。
坂口安昭的墓碑上,是他在進入異能特務科的時候,被拍攝的證件照片。年幼的他對着鏡頭露出微笑來。
——因為,當時在鏡頭之後,是坂口安吾。
此時,站在照片前的坂口安吾近乎失了全身的力量,半跪在了墓碑前,他的額頭靠在男孩的照片旁,手指按在墓碑冰涼的紋路上。
他的父母,坂口夫婦在受到消息之後,就立刻訂了機票從法國飛了回來。現在正站在他的身後,以同樣的悲傷,望着照片上微笑着的孩子。
安昭從來沒有讓他們費過心,每周的視頻通話裏,都向來報喜不報憂。即使後來像安吾一樣,以那樣小的年紀進入了特殊的秘密機構工作,每天依舊很開朗的模樣。
坂口夫人的眼睛發紅,她擔憂地看着自己的兒子。
坂口安吾是陪在安昭身邊最長的人,所以,他是才是承受更多的那一個。
此刻,青年的肩膀在輕輕地顫抖,他不想回過頭,顯然是不想讓其他人看到自己悲切的模樣。
“他年紀這麽小,就去工作了。現在,也可以好好休息。”坂口先生将手搭在自己兒子的肩膀上,說道。
坂口安吾輕輕點頭。
他将手裏的盒子放在了墓碑之前。那是在白霧降臨之前,他承諾要在下班之前給男孩買的、隔壁街的甜品。只是,雖然蛋糕是在今天剛剛買的,但是那時候的新品已經沒有了,只有現在最新推出的另外一種口味。
就像是暗示着,他總是堪堪遲到的那一步。
坂口安吾垂下頭,就仿佛不堪肩上的重負一樣……
但是,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直起腰來,最後地撫摸了一下那張照片。相處的時候總是覺得以後的時光還有很多,所以從沒有想過要留下太多紀念,然而,直到失去之後,反複挑選才發現,自己能夠找出的、屬于男孩的影像寥寥無幾。
安昭就像是一個輕柔的、夢一樣的童話,短暫地降臨到了他的身邊,在快長大的時候,就又離開了他。
之後,便是其他到場的人挨個吊唁。
坂口安昭的社交圈很簡單,來的人不多,卻有許多都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存在。
首先走上前的人,便是其他人都沒有想到過的人。
年輕的殺人偵探并沒有像以往那樣穿着自己日常的裝束,而是換上了黑色的正裝和帽子,他的表情像一直以來一樣銳利而冷淡。
绫辻行人走上前,将自己手裏的紙盒和花束放在墓碑旁,挨着其他東西的位置。
“每次你偷偷去找我,想吃的糖都放在這裏了。這下,所有的口味你可以吃個夠了。”他垂着眼睛,輕輕說道。
監視官辻村深月剛剛調任到绫辻行人的身邊不久,此刻就跟在他的身旁。這個一向幹練的女情報員眼睛和鼻頭全都泛紅,在望向墓碑之後,她沒忍住,又吸了吸鼻子,偷偷揩了自己的眼淚。
辻村深月将自己手中的花也放了上去。雖然疑惑,但是她并沒有去問绫辻行人兩個人熟悉的緣由。
——已經沒有意義了。
赫爾曼也來到了這裏,這個白胡子的老頭望着墓碑,嘆氣。
這個孩子出現在他的面前,以那樣的力量拯救了白鯨,卻無法拯救自己的生命。
武裝偵探社也有人來到了這裏。
織田作之助望着墓碑,他收養的孩子裏,也有與坂口安昭年齡相仿的,此刻望着坂口安吾,他也能明白對方的痛苦。
太宰治站在他的身邊,與坂口安吾對視。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顯得有些怪異。
“我有一樣東西,想來,是需要一定交給你的。”太宰治說道,鳶色的眸子望向對方的目光很平靜。
他将一個盒子拿了出來。
“澀澤龍彥之所以被稱為‘收藏家’,是因為他喜歡将異能力者死去之後的異能力結晶收集起來。”他說道,“這裏面,盛放的是坂口安昭的異能力結晶。”
坂口安吾的臉色微變。
他急忙伸手将盒子接了過去,打開,只見裏面确實靜靜地躺着一枚碧綠色的結晶,蒼翠而通透的顏色像極了男孩的眼睛。
他望着自己的摯友,忽而露出了一個慘笑:“太宰,我幾乎要懷疑你也是在故意報複我了。”
“我們現在已經一樣了。”
太宰治垂眼,去看那個墓碑,并沒有給予他回應。
或許,每一個擁有着那樣清澈而溫柔眼神的孩子,都無法在橫濱存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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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
坂口安吾一件件地整理着自己弟弟的遺物。
他整理着男孩的書架,那裏有一層已經放滿了速記本,上面寫着的全部都是安昭這些年的日常對話。
坂口安吾慢慢地翻看着裏面的內容,每一頁每一個字,比閱讀異能特務科的文書都還要認真。
[哥哥,我想聽你講工作上的故事!]
[哥哥,今天要早點下班呀,我等你晚飯~]
[安吾又不好好吃飯。]
[我想吃蛋糕了,安吾帶給我呀。]
[哥哥……]
[…………]
出現頻率最多的人,便是他自己。
坂口安吾現在已經勉強做到了之前在電話之中向安昭承諾的,按時吃飯和休息,減少加班。安昭所有的話他都聽了進去。
但是,他唯一不能夠做到的,就是忘記自己曾經擁有一個弟弟啊……
書架上,《小王子》的書簽已經被夾在了最後一頁。
小王子被毒蛇咬了,意識模糊,靈魂回到了自己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