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六封遺書
第28章 六封遺書
電話是谷酌打來的,她說她給谷寓清發了封郵件,讓他記得查收。
手機上沒有郵箱軟件,谷寓清借了林聽的筆電。
“今天是不是買了蘋果?”林聽輸入密碼,将筆電交給谷寓清。
“買了三個,”谷寓清登錄了郵箱,點開了那個紅色的圈,“過會兒給你洗。”
谷寓清盤腿坐在沙發上,林聽給筆電插上了電源,接着裹好睡袍站了起來:“我自己來,”他踢趿着鞋,在那一堆薯片裏翻出蘋果,“我給你雕個花。”
林聽揚了揚蘋果,接着進了廚房。
谷寓清笑出了聲,并沒有回頭,他看着谷酌發來的郵件,将鼠标放在腿上,筆電的光映着他的臉,顏色變換。
廚房裏傳來水聲。
那是幾張畫展場地的照片,應當是谷酌自己拍的,她還特意标注了給谷寓清留出來的那個小的展館,以及一張場地平面圖。
随着照片來的還有三封電子版的空白邀請函,谷酌的留言是讓他随意請幾個朋友,他父母那邊已經寄過去了,但來的可能性并不大。
谷寓清并不在意,他從沒在谷酌的畫展上見過他的父母,二老從年輕就一直很忙,看樣子只有等退休了才能閑下來。
他大致看了一遍,只在那張小展館的照片上停留了些時間。這個展館的确不大,在平面圖上也只占了很小的一塊地方,但是在整個館裏的位置還不錯,就與主館緊挨着。
廚房裏水聲停了,瓷盤磕碰流水臺,谷寓清聽見林聽在刀架上将刀拿了下來,他驚詫的看一眼掩着的磨砂門,林聽似乎真的打算在蘋果上雕花。
手機突然震動。
小姑:看了沒?
谷酌可真是掐準了時間。
谷粒多:看了
谷粒多:你直接發我不就行了,幹嘛這麽麻煩還發郵件?
小姑:習慣了哈哈哈哈哈哈
小姑:況且郵件不是顯得正式點嘛
谷寓清對着屏幕撇嘴,打了不到五個字,那邊又發來了一條二十秒的語音。
小姑:這個館小吧小吧,你準備三四幅畫就夠了,我想着你要不直接弄一個主題出來?
酒杯碰撞混在語音中,谷寓清聽見了濃濃的醉意,谷大畫家的私生活糜頹到他難以想象,他透過屏幕,仿佛看見了那邊的燈紅酒綠。
谷粒多:你這是喝了多少?
小姑:記得弄個主題
谷粒多:……
谷粒多:昂,那你記得少喝
小姑:小屁孩別管我
谷寓清扔了手機。
他愣了一會神,目光在那小展館上渙散,林聽還在雕着他的蘋果,廚房裏很安靜,整個家都很安靜。
谷寓清退出了郵箱,關掉了網頁,鼠标點擊的聲音變得清晰。他伸了個懶腰,将光标移動到關機鍵上,就要要點下去的那一瞬,餘光倏然掃到了一個文件夾。
文件夾本身沒什麽問題,與其他的文件夾都是一樣的淡黃,但這個文件夾沒有名字,底下只躺着一串亂碼,谷寓清的心猛地沉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廚房,鬼使神差的打開了那個文件夾。
九個藍白色的文檔整整齊齊的擺在文件夾裏,文檔沒有名字,只有數字編號,谷寓清随便選了一個點進去,第一眼就讓他瞳孔驟縮。
[我說過我要給我父母養老送終再走,但我怕我撐不到那個時候。]
這是一封遺書,一封來自林聽的遺書。
或者說這只是其中的一封遺書,林聽一共寫下了六封遺書。
谷寓清極快速的浏覽了一遍,大致的內容都差不多,只有細微的改動,但篇幅卻越來越長,更多的是林聽自己的碎語。
谷寓清看了看那些碎語,很都沒什麽邏輯,他不知道林聽是在什麽情況下寫下的遺書,但他看着這些颠三倒四的言語,推斷當時林聽應該是狀态很不穩定。
廚房再次響起了水聲,接着是林聽收刀的聲音,谷寓清連忙将文件夾關掉。
“看天鵝,”林聽端着一個水果盤,上面擺着八個天鵝,“我跟視頻教程學的,一直想弄來着,但是總是忘,還好今天買了蘋果。”
筆電合上的那一刻,谷寓清收斂了眸底撥動的光,他将筆電收好,一如往常的向着林聽招手,他接過水果盤,一勾手就将林聽拐進懷中。
“真不錯。”谷寓清打量着那八個天鵝,捏起一片蘋果片叼在唇間。
也不知電視播着哪個臺的節目,綜藝似乎已經換了一個,熟悉的開場捉了林聽的目光,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笑着看向谷寓清。
“這個綜藝還在呢,”林聽咬走了半片蘋果,“哇哦,主持人都沒換過。”
谷寓清放下盤着的腿,将林聽夾在雙腿間,讓人靠在自己胸膛上,他說:“你還追綜藝呢?”
林聽嚼碎了蘋果,搖搖頭說:“不追,”他咽下了蘋果,“但我當時追星,剛上大學的時候我一直在追一個小童星,也不算很小,就比我小兩歲,我當時買了很多關于他的海報和應援手幅,還有棉娃,你知道棉娃嗎?”
他仰着頭看谷寓清,只見谷寓清搖了搖頭。
“你等我一下,”林聽站起身來,跨過谷寓清的腿,“我我拿來給你看。”
谷寓清伸手攔他,但林聽的手卻從他的手中滑出。
他不太想讓林聽離開,尤其是在他看到那幾封遺書之後。
但林聽就在谷寓清停滞的目光裏跑上了二樓,沒幾分鐘又跑了下來,他懷裏抱着一個紙箱,紙箱蓋子傾斜着,露出了一條小縫。
林聽像一個孩子一樣,側身坐在谷寓清身邊,他獻寶似的将盒子裏的東西一樣樣的拿出來,展開給谷寓清看。
“這就是棉娃,”林聽往谷寓清手裏塞了個娃娃,接着是海報,手幅,“我當時追星追的很瘋,周邊一個不落的買,這個盒子裏都是我第一次買來的東西,其他的都在樓下的儲藏室裏。”
林聽如數家珍:“大一那年我還不是雙相,每次複查都只開了扛抑郁的藥,我覺得這應該是我第一次躁狂發作,我記得那一陣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好,我媽都覺得我痊愈了。”
谷寓清捧着滿身的周邊,目光卻停留在林聽身上,他不自覺的想到了文獻裏的那一句,大多數患者首次都是抑郁發作開始。
“你看這兩張機票,”林聽說的很平靜,像是在講故事,而不是在說自己,“這是有一天下午我沒有課,然後突發奇想買了張機票飛回了明州,到了明州已經是下半夜了,我打車去了明州一中,在裏校門不遠的一個石樁上坐到了天亮,就為了看一眼那個小童星,現在想想我都覺得莫名其妙,跟個跟蹤狂一樣。”
林聽說着笑了起來,他低着頭,沒看見谷寓清心有餘悸的看了那個筆電一眼,他只知道谷寓清揉了揉他的後頸,接着在他發頂親了一下。
電視的光穿過了頭發的縫隙,陰影模糊,在林聽的臉上留下晃動的、明滅不定的光,林聽的眸光透過這個紙箱延伸了到了很遠的過去。
那個時候林聽已經兩天沒有睡覺了,但他不覺得累,反而精神的很,他給他那無處消耗的精力找到了一個放縱的地方,他投入了時間和金錢,也預定了未來的後悔與自責。
林聽絮絮叨叨的說了很久,說他換藥不久後曾锂鹽中毒,也說他這幾年每一次住院,說他退學的全部緣由,連同他所有的縱欲與荒唐,一點不落的都說給谷寓清聽。
那場本應發生在高壓鈉燈下的剖白被挪到了今夜,在吵嚷的電視聲裏,也在林聽低啞的嗓音裏。
“我真的沒有想過我還會有男朋友,”林聽将谷寓清身上的東西收回紙箱,一件件的擺好,“在遇見你之前,我一直覺得活着就是選擇一種方式等死,我以為我會一直這樣過下去,直到突發意外或者染上重病。”
林聽将紙箱放到身後,然後擡起頭看着谷寓清:“當然這是遇見你之前,”他倏地笑了,“現在我想活着,我想看你變成老頭子的樣子。”
音落,谷寓清的臉驀地放大,林聽跌進了一個讓他窒息的懷抱,洶湧的吻落了下來,牙齒磕碰,林聽的唇角滲出了血珠,血彌漫出死亡的味道,但那令人安心的鈴蘭香卻覆上了一層生的氣息。
林聽回抱着谷寓清,靠近谷寓清的耳朵,他說:“我以前想過,如果意外或者疾病來臨,我應該不會有什麽求生的欲望,但現在我有了,不只是求生欲,我希望意外和疾病都不要來。”
蘋果已經氧化發黃,林聽埋在谷寓清的頸窩裏,嗅着鈴蘭與沐浴露混合的味道。
懷裏的溫熱是那樣真實,但筆電裏的六封遺書也分外刺眼,風筝慢慢落回了谷寓清手中,但依舊脆弱的讓人不敢觸碰,谷寓清緊緊的抱着懷裏的人,他一言不發,只用吻給予林聽安慰。
他抱了很久,直到林聽後背發汗,掙紮着從他懷裏跑出來。林聽深呼吸幾下,整理好被他揉亂的睡袍。
“我就說不穿這個,真的很熱,我都出汗了,”林聽抱怨着将人推遠,“我要上樓洗澡去,你記得給我留點蘋果不要全吃了,我還要給南枝拍照,讓他看看我的天鵝。”
谷寓清笑着點頭,調侃道:“要不要一起?”
林聽果斷搖頭:“那我估計一兩個小時出不來,”他繞到茶幾的另一端跑掉,不讓人抓住,他趴在樓梯扶手上,朝着谷寓清笑,“我腰很疼了,今晚放過我好不好?”
谷寓清作勢就要起身,他說:“那你可別讓我抓住了。”
林聽同他玩笑,露出了故作誇張的驚訝,接着轉身跑上了樓,十分用力的将浴室門關上。
二樓漏出了些許暖光,還沒有電視的光亮,冰冷的筆電怎麽也跑不出谷寓清的視野,他被涼的消減了笑容。
他靜坐了許久,然後翻開了通訊錄,劃到了那個從沒撥過一次的電話,猶豫了片刻按下了撥通。
谷寓清撥了兩遍那邊才接起來,南枝的聲音從一片喧鬧中傳來。
“谷寓清?”
“嗯。”谷寓清壓低聲音。
“你怎麽給我打電話?你等我一下啊,等我換個地方,”喧鬧慢慢變得安靜,南枝的聲音清晰了很多,“不好意思啊朋友唱k,有什麽事嗎?還是林聽有什麽事?”
問到林聽,南枝的語速明顯快了不少,語氣也顯得焦急。
“林聽沒事,是我有點事想找你問問,”谷寓清看了一眼筆電,然後奮力扭過頭,“我想問問林聽的六封遺書是怎麽回事。”
尾音才落,時間仿佛被拉的很長,南枝那邊是一陣綿長的沉默,厚重的門将刺耳的嘶吼的歌聲變得有些悶,遮蓋了南枝沉重且急促的呼吸。
谷寓清走到窗邊,低頭看着樓下漆黑的花壇,他也沒有追問,只等着南枝的回應。
“你為什麽不直接問我?”
聲音來自身後,說着要去洗澡的人去而複返,谷寓清猛地回過頭去,看見了那個站在暖光裏的人,側面打來的燈光照不亮林聽的表情。
林聽扶着樓梯扶手,珊瑚絨的睡袍領口偏向一側,露出了半邊的肩膀和肩膀上的痕跡。他半只腳懸在臺階上,好像要下樓。
“你來問我…”林聽聲音平緩,聽不出情緒,“你來問我,我不會瞞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