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出師

第53章 出師

◎山裏草木枯榮,世間亦是白雲蒼狗。時節正值陽春,……◎

兩年後, 歙州城。

山裏草木枯榮,世間亦是白雲蒼狗。時節正值陽春,原先灰撲撲的城陽山, 一場春雨後,山林間忽地一下争先恐後冒出許多星星點點的綠意來, 就連那高聳入雲的懸壁之上,一夜之間竟也暗暗染上苔綠。

清晨,山間萦繞的白色霧氣還尚未散去, 只見一精瘦少年,身着粗布麻衣, 肩挑着兩擔柴火, 身子矯健地從那雲霧缭繞的擱船尖主峰而下, 布鞋踏在明顯很久無人經過的山間石板道。

噗呲——

石板上吸滿了水的青苔瞬間癟了下去, 水濺了少年一腳,然而他并不以為意,而是繼續趕路。要在中午之前, 将這兩擔柴賣了,再給師父打一壺潘家酒樓秘制的松雪釀回去。

這個老酒鬼,他斜睨了一眼扁擔前挂着的那個破葫蘆酒壺, 嘆了口氣。別人不知道的, 以為只是個普通的豁口葫蘆,他第一次也是這樣以為的, 直到——

“将這酒葫蘆打滿就行。”他說。

結果那次, 整整灌了一缸新出窖的松雪釀下去, 還未見滿。

他急忙喊停, 在那潘家酒樓掌櫃張着嘴的目送下, 将那破葫蘆提溜了出來。

酒錢自然是不夠的, 他還額外抵押了一塊玉佩——松雪釀可不便宜!

後來才知道,老頭以前的徒弟,都是打七兩,不多不少,剩下的錢還能去集市買塊糖吃。

“你在這裏發什麽愣,快去快回!”

山間忽的回蕩起一老者渾厚的聲音,霎那間,原本凝在那山道兩邊樹梢尖尖上的昨日雨水,都化為閃着銀光的水錐,齊刷刷地追趕少年而去。

一時間,林鳥亂飛,水滴四濺。

“哎哎哎、、知道了知道了,師父!——”少年微微提氣,敏捷閃避着左右夾擊的雨水,挑着柴火輕煙一般地就來到了山腳下,而身上,除了那一腳青苔的泥水外,無一滴雨水沾身。

“還算不錯,”老者聲音帶着輕微的贊許,餘聲漸漸消隐:“徒弟,松雪釀,要老窖十年新出的...”

“知道了師父。”

......

在以民宅居多的歙州城東邊兒賣完了柴,少年欲往熙和街的潘家酒樓去給師父打酒,中途經過一條小巷,卻見一衆人等聚集在一院牆下竊竊私語。

好奇心驅使他順着衆人的眼光擡頭望去,只見一抹鮮豔奪目的粉紅綻放于院牆之上——是桃花。

——“別的桃花都謝了許久了,這枝今年剛伸出來,我瞅着這花已經開了月餘,仍是未見凋謝啊!”

——“是啊是啊,只是不知這宅院主人是誰,常年大門緊鎖不見人出入,應是出門遠游啦。”

......

少年瞥了一眼那桃花,只覺得有些灼目,好久未犯的心疾竟有隐隐複發之兆,略顯急促地在胸膛跳動。他按下心頭不快,提着扁擔和酒葫蘆快步走過,将那一抹桃紅撇在身後。

及至到了潘家酒肆,少年将酒葫蘆抛予小二,要了盤瓜子和一杯熱茶,自在堂前尋了張空的桌子坐下。

此時已快到飯點,少年無事,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只聽鄰桌的商賈閑聊。

“這兩年,上頭的賦稅減了不少,終于能喘口氣了。”

“是啊,前些年大旱又是蝗災,江南也是連年水患,我們行商在路上的時候,都能看見餓死的災民,熬到現在不容易啊!”

“多虧了國師和聖女,否則這天下還是亂得一鍋粥。”

“我烏唐有聖女降世,真乃國之大幸。”...

少年皺着眉頭,聖女?他每次下山,從百姓口中聽見此人的頻率逐漸增多,直到最近的人人交談必提及和稱頌,也不過短短一年的時間。

歙州這樣的鄉野,遠離政治中心長安萬裏之遙,就連做生意都要往返一年,如此大張旗鼓地為此人造勢,究竟是為何?

況且——少年在心中冷哼一聲,和國師攪合在一起的人,會是什麽好人。

他不欲再聽,只拂袖起身,取了扁擔,轉身往後堂取酒。

————

少年懶洋洋地遞過酒葫蘆。

“晚了半個時辰!”

一個鶴發雞皮的老頭子佯裝生氣,一把抓過酒壺,仰頭灌了一大口。

“好酒好酒!沒摻水!”他咂嘴贊嘆道:“以前我那逆徒,就是被你忘了的那位便宜師兄,每次使喚他去買酒,慣會缺斤少兩,扣下那幾個銅板不知——哎——”

“走了,練劍去了——”少年懶得聽那人絮叨,可腳還未踏出門檻,就被老頭一把拽回。

“有事與你商量,等會兒等會兒。”

少年雙手交叉于胸,斜倚着門框:“有話快說。”

老者正色道:“你今日,心疾犯了?”

少年:“......”

老者繼續說道:“兩年前,你被我徒兒救于崖下,神魂俱已接近消散,我不得已,用鎖魂釘将你魂魄強行定住,且你當時心室破損嚴重,我只能取擱船尖頂峰的補天石殘塊來将其補全。”

“現在來看,卻是做錯了。”

少年淡淡笑了:“師父何錯之有?”

“鎖魂釘是何等大的兇器,它破壞了你的一部分記憶,而補天石又過于堅硬——你看看你!現在還有幾分女孩子的樣子!早知當時就用花泥補了!”老者忿忿:“你們爻月人天生容貌出衆,你欺負老頭子我看不見你真容,成日用這幅鬼樣子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你——”

“師父,”少年打斷他的話:“當時情況危急,您能将我救活,徒兒已經萬分感激,對于記憶,我——”少年語氣稍頓:“對于過去的記憶,我并無執念,況且,容貌乃易逝之物,譬如朝露,師父您難道不是這樣想的麽?還是說,您想帶着這糟老頭子的相貌飛升?”

這說話的少年,正是沈玉。

老者嘆了一聲,旋即化為一中年男子的相貌,手持拂塵,只是白發依舊,竟是許宣平——歙州城內人人以為早就飛升了的許仙人。

他甩了一下拂塵,故作鎮定道:“為師只是想體驗一番耄耋老者的滋味,畢竟辟谷之後,這張臉就再沒變過,況且——老頭子出門,可以得到諸多照顧——”他見沈玉又要提腿走人,揚聲道:“近日,你叔父給我寄了一封信。”

“嗯?是什麽事?”沈玉随口問道。

“詳情稍後他應該也會傳信給你,明日,你便下山去吧。”

沈玉平淡的面容終于出現了一絲波瀾。

許宣平道:“沈玉,我知你心中在想什麽,朝夕相處兩年,你天賦卓絕,卻性子懶散,寧可在這歙州城做一只閑雲野鶴,也不願回你叔父身邊去。”

沈玉沉默着。

“我救你,将畢生所得都教予你,并非對你有所要求,我們道家講究道法自然,但你終究還是爻月人的公主,世不可避,如魚之在水,焉知這世間,沒有你的道?”

山風此時穿堂而過,攜着一股春夜特有的、帶着濕意的芬芳。

不知過了多久,有春雨簌簌落下,穿林打葉。

許宣平道:“路在你腳下,你自己選。”

“我知道了,師父,明日我就下山去。”

————

翌日,驟雨初晴。

沈玉收拾好行囊,正要出門去,想起昨日師父所說的話,又換了一身白色的女子衣衫,頭發仔細束于頭頂,露出輪廓清晰秀美的側臉,。

一只靈鳥在窗臺處等待了許久,畏縮着不敢上前,蓋因它每次傳信來,沈玉從來都冷着一張臉,似是不願接這家書。

沈玉伸出手,靈鳥迅速跳上她手掌。

沈玉粗略覽了一眼——叔父讓她去長安調查兩個人。

一個是之前一直單方面給睦州傳遞沈囿之消息的人,不知其姓名,也不知其是敵是友。然而這個人,已經兩個月沒有消息了。

另外一個,是聖女。

聖女?沈玉眼睛眯了起來,消息上說,聖女自兩年前憑空出現在長安後,從不以真面目示人,且其常年戴一銀色面具,行蹤不定,出行皆有高人随行在側,難以靠近。

沈玉拈起信後所附的聖女的畫像。

果然是面具遮臉,年紀看起來也不大,也是個——美人?

不知怎的,沈玉心頭一陣沒由來的慌亂,她随手将那畫像折了,放入袖中。

看來叔父他們也注意到了這聖女的不正常,不知道是不是與熾刃有關,沈玉垂頭想着,一路走到師父門前,想要與他辭行。

叩—叩——

“師父在嗎?”

半晌無人應,而木門無風自開。

沈玉推門進去,卻見許宣平房內空無一人,惟餘竹簾輕動。

桌上的鎮紙壓了一封信和一個錦囊。

沈玉嘆了口氣,就這麽想趕我走?

“徒弟,為師雲游去了,松雪釀喝膩了,或許別的地方有更好的酒。”

“錦囊中是心疾的藥丸,煉丹爐新出的,療效未知,謹慎服用。”

沈玉:......

無法,她搖搖頭,将錦囊收入袖中,戴上紗帽,獨自往山下走去。

再遠些,只見青山隐隐,芽初冒梢,白衣少女衣角翻飛,頭也不回。

無論如何,她都要承擔起自己的使命,要去那人世間,找尋自己的“道”去。

————

長安城內,朱雀大街,原本就熙攘繁華的街道,今日尤其擁堵,甚至到了水洩不通的程度。

而那皆是昂首以盼的人群中間,卻自覺留出了一道寬敞的道路,大家仿佛在等待着什麽人。

追随着衆人炙熱的目光往那道路的遠處看去,一輛寶蓋鎏金寶座的馬車緩緩駛來,車身裝飾着繁複的神獸與各式花朵浮雕,熠熠生輝的三層寶石珠簾後——聖女正垂眸端坐于蓮花寶座之上,小巧的臉頰上戴着半副銀色面具。

“聖女來了!”

“聖女來了!!”

......

頃刻間,街邊的衆人如潮水般跪下,人人伸長了手臂叩頭,口中喃喃着“聖女保佑”“護我烏唐”之類的低語。

洋溢着喜悅、敬畏、同時戰栗着的人群。

“聖女賜福了!——”一道尖利的聲音響起。

霎那間,空中灑落下無數花瓣,落地即消弭成一團白色的輕煙,将整個朱雀大街烘托得猶如佛國仙境,衆人耳邊響起了梵音的頌唱,人群忘情地起身,争先恐後地去接那空中源源不斷灑落的花朵——那是聖女的祝福。

聖女此時恰到好處地睜眼,視線掃向腳下的信徒,以及他們一張一合黑洞般的嘴。

“神女降世,護佑烏唐!”有人帶頭喊了起來。

“神女降世,護佑烏唐!”“神女降世,護佑烏唐!”

......

最後呼聲連成一片,聲浪似要将朱雀大街周邊商鋪的屋頂都掀了去。

在朱雀大街延伸出去的一條無名小巷,巷口處,一黑衣男子正冷冷地看着眼前的鬧劇。

他身側還站了位青衣女子,女子觀禮時的表情亦無所變化。

一片花瓣被風吹落到他肩頭。

女子瞥見,随手拈了那花,輕輕貼在男子手背,道:“這就是你所希望的?在長安?”

男子注視着手背那一片粉色花瓣,眼底眸色變得深沉。

他用另一只手覆住它,後發狠按住。可最終,他還是依舊一言不發,猝然轉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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