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申屠爍有三個“母親”。

他的兩個養母關系很好,但都跟他的生母關系不好。

他從小最依賴的,是他的第一個養母娴後,娴後沒有親生的孩子,視他如己出。

娴後生性溫良,即便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會虧待了申屠榮的任何一個孩子。

後來娴後被廢,他傷心難過,哭着喊着問父王為什麽這麽做。

若非當時申屠榮只有他這一個兒子,早就被他哭煩了。

他的生母蘇妺喜有了“王後”的頭銜,終于可以把他領回身邊撫養了。

蘇妺喜庶人出身,沒什麽涵養,比不得娴後知書識禮,遇到麻煩的第一時間,不去分析問題解決問題,只會撒潑,她宮裏的宮女、太監個個都活得戰戰兢兢,教他的也盡是些不體面的小聰明。雖說落在他身上的母愛,沒有比從前少半分,他卻一點都不開心。

純良如他,會本能地自責,沒有反饋給生母足夠的孺慕之情。

直到某天,他同小會子玩耍時翻到櫃子底下,意外聽到了生母與叔父的談話,才知,當日他吃過晚飯後腹痛難忍,是生母悄然在他的飯食裏,下了少量七色梅之du。他們嫁禍給了娴後,誣陷娴後謀害王長子。父王相信了,是一次成功的嫁禍。他們正在商議着,如何斬草除根……

這份自責,才坦然放下。

再後來,娴後複位,從雲端跌落下來,降回喜貴人的蘇妺喜,簡直氣瘋了,當着傳旨公公的面,抄起一個白瓷花瓶砸向自己的兒子,聲稱要斷了申屠家的骨血。

沒被砸死,是他命大。

從那以後,他的腦袋就不太靈光了。

父王駕崩,他順利即位。昔年的七色梅之du,即便用量很小,年幼的他也承受不住,落下了體虛之症,每到換季便咳喘不止。尤其在登基後,他的身體狀況和思辨能力,都不足以支撐他處理繁重的公務,他的精神開始恍惚,記性也越來越差。于男女之事上,也力不從心。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便立了他唯一的弟弟申屠煌為世弟。

***

申屠煌是柳貴人的兒子。

柳貴人奉娴後為精神偶像,德行品性、待人接物,處處學她。

生了煌兒以後,依然視申屠爍為己出,悉心照看,不曾懈怠。

所以,申屠煌與申屠爍的關系好到有如一母同胞。

不知幸還是不幸,雪月國歷代國主,申屠煌活的最久,在位時間最長。

他有二十幾個小公主,到了四十多歲,才老來得子。

他抱着小王子喜極而泣,并為之取了一個優美的名字:扶餘。

***

申屠扶餘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是在國子監度過的。

國子監建在京邑城中最大的湖泊——琉心湖上,四周無鬧市嘈雜,也無白丁往來,唯有鳥語水霧與花香,仿佛一處與世隔絕的桃花源。

在那裏,他交到了三個性格迥異的好朋友——

當朝尚書家的三公子濮陽彥,沒落貴族子弟鐘離谟,和教授山水畫的澹臺先生的忘年交,國子監裏唯一一個庶人出身的學子柏聿。

這個時候,元老派勢頹,茁陽派風頭正勁。

但沒了外敵的茁陽派,又開始內鬥,自行分化成了大茁派和小茁派。

黨争總無休無止,花甲之年的申屠煌頭疼不已,又納了幾個中立朝臣家的女兒入宮,企圖引入外戚勢力,壓制大、小茁。黨争暫時緩解了,卻又埋下了多方外戚幹/o政的種子。

幾個年輕人惺惺相惜,時常論及朝/o政,痛斥這無休無止無意義的黨/o争,将造福萬民的理想與抱負,寄托到了扶餘世子繼位後。

但有一段時間,鐘離谟被排擠在這個小團隊外。

澹臺先生帶他們出外寫生,撞見了紅袖招新招的姑娘們于山澗間起舞,翩然妙姿,看呆了衆學子。她們回過頭來,見到一衆文質彬彬的清秀學子,放下了舞功,扭動着腰肢,自覺練起了媚功。唯有一個冷豔小舞女,昂着一張如霜似雪的俏臉,繼續她并不熟練的僵硬舞步,沒瞅過他們哪怕一眼。

申屠扶餘青春懵懂中,第一次為一個人動心。

濮陽彥心悅她的與衆不同,覺得她笨拙的步點甚是有趣,每一步擡起、落下,都仿佛踏在了他的心房上,輕輕地,一擊又擊。

柏聿望她如同天上仙女下凡,自慚形穢。

鐘離谟不知為何,想起了一位古早的有着傳奇色彩的民間舞蹈家——蘇棠。

傳說中,蘇棠也是有着一張豔若桃李的冷臉啊!

他們默契十足,裝作迷了路,脫離了澹臺先生的寫生小隊。

尾随着舞女們,來到了紅袖招。

又每個人憑腦海中的記憶,作了一幅冷臉舞女的畫像,交給門房管事,以示來意。

過了片刻,鐘離谟受邀上樓,其他三人滿臉寫着不滿。

一晚上,鐘離谟都沒有下過樓。

他們隔/o離了他長達半個月之久,才算消了氣。

畢竟麽,都是念過書,講道理的人。

有沒有鐘離谟,都不影響冷臉小舞女根本看不上他們仨。

沒有鐘離谟,他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沒機會曉得。

***

送走了鐘離谟,灼姬心下悵然,若有所失。

她明白,自己為這個飛揚跳脫,又心思細膩的少年,生出了萬丈情絲。

這個聽了她一晚上琴音,戀慕她、欣賞她又尊重她的少年。

這個懂她的少年。

隔三差五,這個少年就會用自己賣仿古畫的錢,換她一晚上的陪伴——

一個作畫,一個撫琴,輕嗅一盞爐香,靜坐到天明。

他沒有說他的真實目的——

他已打算放棄仕途,專攻畫技。

而她是他的唯一缪斯,只有畫她的時候,他的畫技才會突飛猛進。

等他成為一流的畫師,享譽天下了,達官貴人們才會花重金,請他到府上來,為府上甚少外出的夫人小姐們畫像。而一畫,就可以畫上數日,能為世子探聽到不少情報呢。

只說,喜歡同她這般。

後來,他如願以償,成為了整個京邑城中最受閨婦們歡迎的畫師。

除了他畫技一流,他的白俊長相和讨喜性格,也為他加分不少。

他變得忙碌了起來。

但再忙,也會抽出時間來一趟紅袖招,聽聽灼姬姑娘新作的曲子,換得一夜安眠。

從最開始到最高的畫作,他的畫裏一直都有灼姬的倩影。

但這上等的畫技,到如今,似乎已沒什麽用處了。

他的好朋友濮陽彥,父親濮陽淵遭大茁派勢力的彈劾,下了大獄,待秋後問斬,三個兒子都被判了流放,女眷填充官婢。

他的另一個好朋友柏聿,父親柏蓄伯凍死在了回鄉的路上。

整個雪月國,貴族、仕族壟斷知識,庶人、賤民無法科考。

就連自己guo家的地圖,庶人、賤民也不配使用。

柏聿不滿這不成文的規矩,辭去了翰林院的官職,幾年間走遍了半個雪月國,一步一腳印地實地勘察測量,想要繪制出一幅雪月國真正的地圖來,造福百姓。卻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上疏彈劾,污蔑他與花栗國勾/o結,以此攻讦世子等不及了,想借助花栗國的勢力,篡奪王位,引狼入室。

柏聿壯志未酬,肖像就貼滿了雪月國,成了通/o緝犯。

他們所追随的世子,如今被軟禁在東宮,下了禁足令。

再後來,少年怎麽就變成了少女……

***

申屠扶餘的不幸在于,他的父王實在活得太久了。

他二十出頭,正當風華,他的父王花甲之年,依舊精神矍铄,精力旺盛,看上去還能再幹二十年。

朝中多方勢力争鬥,此消彼長,互為制衡。

有人希望世子早日登基。

有人希望世子被廢,換自己人上位。

早在有人第一次上書彈劾世子培植黨羽,意圖不軌的時候,懷疑的種子,就在申屠煌的心裏種下了。直至生了根,發了芽。他越發覺的,世子不是他的王位繼承者,而是他的王/o權競争者。

接到線報,前翰林院侍讀柏聿大逆不道,在世子授意下,私自繪制雪月國地圖。

他盛怒了,把根基薄弱的世子黨,幾乎連根拔起。

即将被廢,申屠扶餘心灰意冷。

他有造福于民的心,但并不貪戀權勢,更在乎父王對他的态度。

他打傷了看守東宮的衛兵,攔住了父王銮駕,跪地請求父王查明真相,還自己一個清白,“兒臣絕無謀逆之心啊!”

他哭得悲戚哀哉,申屠煌卻只丢下冷冷的一句——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謀逆。”

他絕望了。

在母族外戚的支持下,殺神附身一般,殺入了禦書房。

卻不料,父王正在手把手地,指點扉兒閱覽群臣遞上來的奏折,不時講幾個臣子們的笑話,給懷中的小娃娃聽,倆人一起笑得前仰後合,如同昔年待自己那般。

他緊握着兩米長刀的手,松動了。

為了世孫,他不能沖動,不能背上“弑父”的罪名……

手中的刀,“嚯”地一聲落了地。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