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我緊張什麽?”孟寧盯着眼前的酒杯。

“不緊張的話,為什麽不看我呢?”

孟寧端起酒一飲而盡,扭頭看向溫澤念的同時打了個酒嗝。

溫澤念又笑了。

孟寧發現一個很小的細節,當溫澤念作出那種酒店服務的标準笑容時,她面貌平整,像一幅任由她揮灑情緒的娟緞畫。而當她真正笑起來的時候,眉心處會擠出一顆小小的花骨朵。

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樣。

很多很多年前,她跟溫澤念說:“當你笑起來的時候,你的眉心會開花。”

而現在,溫澤念那樣笑完以後,很輕很輕的碰了一下她的臉。

她一怔,正要往後縮的時候,溫澤念的手退開了:“臉不燙啊,沒喝多吧。”

溫澤念自己執起酒杯,又輕揚了揚下巴,示意她一起。

孟寧跟着把酒杯端起來。

其實她的确緊張,因為她很怕溫澤念追問她過去那些年到底是怎麽過的。

她或許應該找個借口離開了,可溫澤念剛才笑起來的那一下,把她拉回很多年前的過往,那裏的長巷永遠走不到盡頭,有獨立的院子也有低矮的窩棚,斑駁一片的矮牆上種滿牽牛花。

那是她人生最好的時候。

溫澤念沒有補香水,那茶香和百裏香混出的調子散了些,本身的體香鑽出來,清新得像熱帶季風區唯一一片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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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年前,溫澤念身上聞起來便是這個味道。

孟寧也不知溫澤念給她倒了多少杯,她覺得自己真喝多了,竟大着膽子又往溫澤念身邊湊了湊。

“我不會問你什麽問題的。”溫澤念又摸了摸她的臉。

這會兒孟寧頭很暈,眼前的景象碎成萬花筒般的一片片。一片是溫澤念泛光的玻璃絲襪,一片是溫澤念尖尖的襯衫衣領,一片是溫澤念平直的鎖骨。

咦為什麽會看到溫澤念的鎖骨呢?

哦溫澤念纖長白皙的手指正在解那系得規整的襯衫扣子,衣領綿綿的塌下來一截,溫澤念人也坐得放松了些,一手執着酒杯,另只手肘半倚在沙發上,看上去像圈住孟寧的半個擁抱:“你知道為什麽嗎?”

她湊近孟寧耳邊:“因為還沒到十二點。”

今天還未終結,所以這段夢境般的旅程還未走到終點。

她淪陷在溫澤念半個擁抱圈出的濃郁體香裏,在那個擁抱裏日歷一張張反向堆疊,耳邊海浪聲漸褪,浮出校園裏鐘樓隐隐的敲擊,一群白鴿撲棱棱展翅而過。

黃昏的教室關了燈,總是暗得恰到好處,最後一縷夕陽透過半開的門,把黑板上“值日生:孟寧,溫敏”的字樣在水泥地面上曳出影子,拖得好長好長。

那時她同溫澤念躲在教室裏偷偷喝酒——準确的說是她在偷喝一罐啤酒,溫澤念在看她。

她喝完以後便把易拉罐藏在課桌裏捏得咔嚓咔嚓響,溫澤念笑望着她眉心開出一顆花骨朵。

她也不知自己怎麽想的,莫名其妙的說:“如果我親你一下的話,你會尖叫嗎?”

******

孟寧覺得自己大概是沒什麽喝酒基因的。

固然她喝酒不上臉,膚色還是如平素一般的冷白,可她望着眼前的溫澤念想:溫澤念變成了那麽不一樣的人。

無論是那過分優越的頸線。那古典而秀雅的鼻尖。那一雙看起來禮貌實則傲氣暗藏的眸子。甚至偏頭來看她有沒有喝多時、頸部會擰起一條淡淡好看的筋。

孟寧聽到自己的聲音,覺得離得很遠,好似她的靈魂輕悠悠蕩在半空,俯視着沙發上的自己對溫澤念說出跟很多年前同樣的那句話:“如果我親你一下的話,你會尖叫嗎?”

******

孟寧倏然驚醒的時候,發現窗外天光大亮。

她一下子坐起身來,左邊太陽穴的一條神經痛得她“嘶”了一聲,最先便低頭檢查腕上的佛珠。

還好端端繞着,并且那繞法有點奇怪,第二圈和第三圈疊在一起,是她自己的習慣,也就是說,沒有其他人摘下過她的佛珠。

不知是不是所有喝酒不上臉的人宿醉都更嚴重,至少她是。她看着眼前潔白的床品,烏木床頭櫃結合着藤編的裝飾,一只赭色的闊口花瓶裏半倚着一枝鶴望蘭。

難怪人人覺得C酒店的體驗不似真的,這裏連花都罔顧季節時序,在人醒來的那刻半開至将綻未綻的最美好一瞬。

從床頭望過去,露臺那窗扉仍是大開着。袅袅的風揚着那柔白的薄紗簾,白日裏看起來不似月光了,似海面的晨霧。

昨夜這窗開了整夜麽?孟寧又覺得不應該,到底是冬天,海島入了夜氣溫相應低得多,身上的絨被那樣輕薄,可她昨夜分明沒被凍醒過。

也就是說,昨夜有人關了窗,今早又有人開了窗。

她亂七八糟的想了這麽多,無非是想要忽略她在溫澤念房間裏睡了一夜的事實。

現在房間裏靜得能聽到她自己的呼吸,而後一只海鳥,落在露臺镂空石雕的圍欄。這些海鳥精明得很,并不會真的往房裏進,與她大眼瞪小眼了一陣,又撲棱棱振翅飛走了。

房間裏的香氛機關掉了,空氣裏除了清晨的海的味道,好似還能捕捉到溫澤念身上一縷淡淡的香。

孟寧嘗試性喚了聲:“Gwh?”

無人應她。

她掀開薄被看了眼。昨天是她難得在酒店穿便服的時候,牛仔褲還好端端穿着,只那件灰色薄衛衣脫了,身上薄而軟的白 T不是什麽好料子,睡了一夜總覺得有些靜電,不太好看的貼在身上,勾勒出內衣的形狀。

她扯了扯,從床上下來,一陣天旋地轉間下意識扶住床頭櫃,手差點碰翻那闊口花瓶,趕緊伸手扶住。

床頭櫃上的手機滋滋的震起來。

孟寧瞥了眼來電人,接起來:“喂?”

祁曉的聲音傳來:“你還沒起?”

“剛起。”

“不用早訓你是不是睡得太投入了點?”祁曉笑:“你錯過自助早餐了。”

“沒事,我本來也吃不下。”

“起了就下樓吧,宋宵要回去了,咱們去碼頭送她。”

“好,這就來。”

孟寧用清水洗了把臉,重新绾好了頭發,取過那件輕薄的灰色衛衣套在身上。拉開門的時候她猶豫了下,C酒店的門都裝有助力系統,她感受着指間的反作用力,探頭先往走廊裏看了眼。

空無一人。

這才埋頭快步向電梯走去。

下樓便見大堂裏的行李車正忙碌,來體驗的親友們今日一早離島。孟寧掃視一圈找到祁曉和宋宵,便随她們一同登上擺渡車,往碼頭走去。

淡薄的晨光間,宋宵臉上帶着掩不住的悵然。

祁曉同她玩笑:“怎麽?舍不得走?”

宋宵忽然恨恨的說:“我要是有錢,我就天天賴在C酒店不走。”

祁曉拍拍她的肩:“我懂你。”

畢竟誰想回歸現實生活,去面對擁堵的交通,找茬的客戶,鹹而油膩的外賣,累極了卻強撐着最後的精神打游戲,畢竟一旦入睡了睜眼醒來,又要面對循環往複的新一天。

一成不變得像某種詛咒。

送別了宋宵,兩人一同往員工宿舍走。參與體驗活動的員工今天上午不當班,晚上參與集體員工大會就好。

孟寧試探着問:“今天早餐的時候,有沒有瞧見Gwh?”

“當然,這次的體驗活動她坐鎮的嘛。”

“她……”孟寧想了個問法:“還好嗎?”

雖然她的衣物都整整齊齊穿在身上,溫澤念應該沒對她做什麽。但這不代表她也沒對溫澤念做什麽對吧。

“Gwh能有什麽不好?”祁曉笑着套用一句古詩:“人家春風得意馬蹄疾。”

兩人回到宿舍,孟寧頭還暈着,洗了澡上床躺了會兒,迷糊了一陣又睡不着。

撓撓頭,從床上坐起來,卻發現祁曉坐在她對面的軟椅上,一臉說不上什麽表情的盯着她。

孟寧:……

扯過薄毯擋在胸前:“幹嘛?我倆應該都是1。”

祁曉嚴肅的擺擺手:“你這話不嚴謹。我倆又沒談過,你應該說,我倆猜測自己都是1。”

“那至少我倆猜測自己都是1,你這麽盯着我幹什麽?”

祁曉指指窗邊的小桌。孟寧看一眼,那兒放着只保溫杯。

“什麽?”

“解酒茶。”祁曉問:“你猜是誰讓我拿給你的?”

孟寧心裏有個很清晰的名字。

祁曉說:“是開快艇的小張啦。”

孟寧一愣。

祁曉蹬蹬蹬沖到她床邊,一屁股坐下:“你還真信啊?肯定是Gwh拿給你的啊!你為什麽從來沒告訴我說你們以前認識?”

孟寧從床上起來,走到桌邊旋開保溫杯,淡淡花草香。旁邊躺着只小信封,取出來,是張小卡片,展開來,是飄逸的類花體英文:

「Good day.

——G」

她不簽自己的中文名字,只簽自己英文名的首字母G。

像一個虛拟的符號。

孟寧把卡片拿起來聞了聞,果然有茶香混着百裏香的幽微香氣傳來,具象得簡直能讓人想象溫澤念寫下這張卡片的情景——

坐在葉片絲蔓雕花的黑柚木桌邊,抽一張小卡片。只有溫澤念這樣的人現在還奢侈的用着鋼筆,上好的墨水凝在卡紙上生香,在“G”的最後一筆結出一個小小的墨點。

而她的手腕沾在卡紙邊緣,是以貼着她脈搏的那抹香水,無限沾于卡片之上。

本是小小一張卡片,此時染了她的體溫她的香,好似倏然有了生命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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