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很多很多年後,孟寧在春日裏去過一趟北方,望着半空飄揚的柳絮,心想或許人真正的悲傷就是這樣,和溫澤念半張臉上不均勻的血色一樣,和深深淺淺形狀不一的柳絮一樣。
都是化不開。
十四歲的孟寧坦蕩蕩釋放自己的善意。二十七歲的孟寧把善意小心的掩藏。其間唯一相同的是,她在不确定溫澤念口味的情況下,還是和以前一樣買了兩包不同口味的糖。
溫澤念在她面前攤開手,月光就往那瑩白的掌心裏撲簌簌的落:“給我。”
“什麽?”
溫澤念的語氣在叫她別裝傻:“另一包糖。”
孟寧只得把剛才塞回自己口袋的糖掏出來,交到溫澤念手裏。
溫澤念撚着那兩包糖走了。走兩步之後回頭,她另只手裏夾着煙,盤起的一頭長卷發讓她露出纖長的頸項像只典雅的天鵝。
孟寧心裏又冒出那個想法——或許溫澤念是全天下最适合盤頭發的人。
這也讓她手裏兩包從路邊便利店買來的糖與她并不相襯,她叫孟寧的名字:“我談過兩段戀愛,也收過別人的巧克力。”
“可我從來沒讓其他人,給我買過牛奶糖。”
她說完就走了。剩孟寧一個人在海灘。
溫澤念離開了,她反而敢踱回海岸線邊慢慢的散步。心裏想着:她回宿舍後明明是換過衣服的。
她是把之前外套口袋裏的牛奶糖特意放了進來。
也許潛意識裏她猜過,會在海灘遇到溫澤念。
Advertisement
也許潛意識裏她想過,如果溫澤念看上去很難過的話,她會主動遞上一顆牛奶糖。
可溫澤念看上去沒有很難過。
溫澤念變成了會從她口袋裏掏出小心思的人,把她拿捏得徹徹底底。
******
“祁曉,祁曉。”
“幹嘛啦……”祁曉的聲音模模糊糊傳來。
“起床了,今早Gwh要來巡查早訓。”
祁曉掙紮着從床上爬起來,孟寧拉開窗簾,雖然她們的窗戶只有小半扇能透出晨光,但剛剛醒眠的祁曉還是被晃得閉了下眼。
又努力睜開的時候,看孟寧一雙眼微微泛紅,正叫她:“洗手間我用好了,你趕緊去用吧。”
祁曉看了眼時間,一邊從床上下來一邊問:“你昨晚沒睡好啊?”
孟寧揉了下太陽穴:“還好。”
只是零零碎碎,不成章法。
兩人換了早訓服趕到海灘,溫澤念已經端立在那裏了。隊員們互相壓低聲在傳:“聽說救生隊要裁掉兩個人。”
祁曉搡搡孟寧的胳膊:“你不用擔心啦,你穩居前三。”
倒并非她的運動天賦真有那麽出衆。
只是她發現運動有益睡眠。晚上習慣去游泳,早上偶爾比早訓的時間更提前些,一個人沿着海岸線沖刺跑。
這會兒溫澤念和其他穿正裝制服的同事站在一處。晨光下的她和夜裏海岸邊的她是迥然不同的,她的站姿不婀娜,筆挺着,那絲柔美是從她纖長的頸項,金屬腰鏈勒出的細瘦腰肢,還有玻璃絲襪包裹的腳踝透出來的。
你若只去看她那雙眼,則會覺得所有其他同事圍在她身邊唯唯諾諾的場景,那麽順理成章。
隊長開始掐表,提醒她們不用緊張,和平時一樣表現就行,管理層只是來看看,今天不會做什麽決定。
起跑點,祁曉猛拍着自己的大腿。
隊長鳴哨,所有人一同沖了出去。
先是耐力跑,然後是向海灘的沖刺跑,帶着救生浮板以自由泳或蛙泳游向标志物繞個圈回來,向海灘的終點線沖刺。
這套流程她們是做熟了的,大家對各自的水平心裏也有數。今天唯一不同的是,她們從海裏游出來往海灘沖刺的時候,忽然聽聞一聲驚呼:“救命!”
她們離求救地更近,且訓練有素,迅速沖了過去。
溫澤念帶着一衆管理層趕過去時,掃了眼當下的情形。大概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被她媽媽帶出來散步,手裏拿着果凍邊走邊跳,不知怎麽就嗆進了氣管裏。
一個空空的果凍盒狼狽掉落一邊,淌出的汁液吸引了一衆列隊而來的小蟲。
已然趕來的巡視團隊立在一旁,看孟寧和隊友已問明了原由,正給小女孩做海姆立克急救法。
孟寧環住小女孩的腹部,快速一頂,直至一塊嗆在小女孩氣管的果凍飛了出來,小女孩一陣猛咳,孟寧一下下輕撫她的背:“呼吸。”
她好像總在不停提醒被施救的對象:“你現在可以呼吸了,不要屏氣,記得呼吸。”
人在最緊張的時候,好像連呼吸的本能都會忘卻。
小女孩的媽媽松了口氣,溫澤念直到這時才上前,一只手很克制的落在孟寧肩頭:“Good job.”
孟寧埋着頭,心底承認祁曉說溫澤念的英倫口音蘇得過分這回事。
簡單一句誇獎,被她嘴裏說來,好像讓人确信了自己的重要。
小女孩恢複正常,管家陪着她媽媽帶她一起去醫療室做簡單檢查。其餘一衆人回到海灘,隊長詢問溫澤念是否要再補訓一輪沖刺跑,溫澤念搖頭。
她站在海灘上給衆人講話,朝陽躍升于海面,落在她白皙的面龐上。她說話的語調總是和緩,卻有種不容置疑的篤然,讓人不自禁的便想要去追随她。
她一貫塗裸色系口紅,讓人的注意力落在她那雙深邃的眼上。大概此時列隊的救生員裏,孟寧是唯一一個盯住那翕動雙唇的。
方才那雙唇微微放低了位置,好似要在衆人的包圍間,離她耳畔更近似的。
微翕之間,略潮潤的口紅質地讓雙唇略微發黏,“Good job”最後一個音節以氣音發出。爾後她站直了腰肢,什麽都沒發生似的,一只纖手從孟寧的肩頭移走了。
******
溫澤念講完話,隊長宣布早訓解散。
溫澤念多逗留了一會兒,大概在與管理層讨論救生隊的情況。孟寧和祁曉一同往工作室走去,沖個澡換上長袖防曬的連體泳衣,再來海灘值班。
“Hi。”
孟寧那時正和祁曉說着話,其實大腦還沒反應過來那是溫澤念,只是被那嗓音引着下意識回了下頭。
身邊的祁曉招呼了聲“Hi,Gwh”迅速的就遁了,孟寧心想要是祁曉沖刺時能拿出這速度一定不用擔心自己不過關。
溫澤念很自然的走到孟寧身邊來,背着手,一字裙讓她步子邁得很小。孟寧要刻意縮小步幅,才能與她并肩。
身邊所有的隊友都遁沒影了。
溫澤念問孟寧:“你們救生員都會數的吧?”
“什麽?”
“救了多少個人之類的。”
“沒數過。”
溫澤念呵了聲,也沒揭穿她。
孟寧跟她默然的走了一陣,忽然開口:“今天是我救的第一百個人。”
“這麽巧?”
“還有更巧的,如果把救人的範圍擴大些、不局限于酒店客人的話,你是我救的第一百個人。”
溫澤念稍怔了下。
随即面色恢複如常:“那有什麽儀式感麽?達成救一百人這樣的數字。”
“是有打算。”孟寧勾了下唇:“打算去圖書館還書。”
溫澤念又意外了下。
孟寧笑意更甚:“我在C酒店圖書館借了幾本小說,都快逾期了,該去還了。”
******
完成了今天的值班,孟寧和祁曉回到宿舍。
一周後便是春節,C酒店日漸忙碌。祁曉嚷嚷了好幾天新年新氣象,要在春節前把房間好好收拾下,一直拖到今天,預計着之後的日子只會更忙,才無可奈何開始行動。
多肉。相框。盲盒。口紅。盲盒。盲盒。隐藏款盲盒。過期雜志。防曬霜。
祁曉對着那隐藏款盲盒左顧右盼的欣賞了一番,才把過期雜志和防曬霜扔進手中的收納袋,扭頭問孟寧:“你呢?你有什麽要斷舍離的?”
一掃孟寧的桌面,得,這問題問了也是白問。
孟寧從不化妝,沒有氣墊粉底眼影盤口紅。不養多肉,不愛拍照。就連防曬霜都是用完一支再買另一支,從沒有囤貨的習慣。
就她那桌子,幹淨得跟她那張臉似的。
唯獨桌角壘着三本小說,孟寧抱起書:“你收拾着,我去趟圖書館。”
C酒店的圖書館也是很有名的一景。坐落于海灘,離可以游泳沖浪日光浴的那片私享海灘很遠。無論旺季人潮如何湧動,它自成一派的寧谧着,仿教堂制式的素白尖尖屋頂,高懸着一只銅鐘,素日并不敲響。
裏面空間不大,只是閱讀區設計特別,有一整面可以望見海的玻璃。坐在這裏讀書累了一擡頭,便是滿眼的湛藍。
這間讀書館是游客與員工共用,憑房卡和工作證都可以借書。孟寧走到管理臺,把手裏的三本書遞上去。
她在這裏工作五年,與圖書館的同事也算相熟。對方接過書笑笑:“看完了?”
孟寧問:“有第四冊 了麽?”
這是一套關于蟲洞的科幻小說,由挪威的一位小衆作家創作,本來是一套四冊,孟寧借書時只剩三冊,本以為是其他人借了去,沒想到又一次來問時,才知是出版社因為前三冊銷量不好,根本沒引進第四冊 。
這會兒管理員搖頭回答她:“沒有,大概再也不會引進了吧,畢竟現在市場為王嘛。”
一陣黃昏風起,吹動尖尖屋頂高懸的銅鐘,發出細碎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