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十八節課
平心而論, 高一(18)班的林落焰老師,雖然執教至今不足兩個月, 但講課技巧——真是不咋樣。
他剛來的那段時間裏,工作态度十分端正,也看得出是課前做了充分準備的,從課文到教案到課外閱讀資料都背得滾瓜爛熟,甚至上完第一節 課就能把全班同學的臉和名字一一對號;上課內容也沒什麽好挑的,中規中矩, 認認真真, 時不時還停下來主動詢問“有沒有同學哪裏沒懂?”
提問的時候兩眼發亮,充滿期待。
但現代文課文,能有什麽不懂的?文言文課文,該注釋的都注釋了,有了注釋還看不懂的那些同學, 本來就不會聽課, 還提問?
于是幾乎每次都是班長弱弱地舉手, 随随便便問個問題, 挽回他的尊嚴。
現在想想,李珍檬懷疑林落焰是在靠提問拖延時間。
總之林落焰老師空降的第一周,授課水平和一般的菜鳥實習生無異:态度很認真, 內容很沒勁。
可能還不如一般菜鳥實習生——至少他們不會弄壞學校的麥克風。
事情發生轉機是在空降的第二周,當時李珍檬正為了運動會而拼命抱佛腳。
她記得很清楚, 那一節語文課, 上的是李白的《俠客行》。
照例沒多少人認真聽, 低頭寫字的那些人也是在專注抄考點,跟老師講了些什麽沒有關系。
于是講臺上的人大概是稍微放飛了一下自我。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這句話的意思是——”
林落焰大概原本是準備繼續往下說的,但實在是沒忍住,嘴角一撇,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
現在回想起來,李珍檬覺得他當時這聲笑的意思應該是……
“呵,凡人”“呵,十步殺一人”“呵,沒見過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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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其他同學們聽來,林落焰老師的意思搞不好是——“呵,區區李太白”。
于是作為少數還在認真聽講的同學之一,作為詩仙的忠實粉絲,語文課代表當場拍案而起,圍繞“李白的藝術成就”和“當時的社會大時代背景”以及“浪漫主義手法在古詩詞中的運用”,與這位代課語文老師展開辯論。
确切地說,單方面地發起辯論。
課代表例舉了很多課本上的課本外的還有引經據典來自各個時代的評論家的論據,試圖證明這句話沒什麽好“呵”的;但林老師只是連連搖頭:“不是的,我不是說這個。”
但課代表的開關已經打開,怎麽會給他解釋的機會?她又洋洋灑灑口若懸河地說了好幾分鐘,關于這首詩的藝術地位,關于唐詩的浪漫主義,關于詩中描寫的人物形象;如果把她說的那些話寫成文字,怕是比林落焰為了這節課做的備課資料還要多……比李珍檬課本上畫的小人還多。
最後她還總結性地“呵”了一聲,大概意思是——“呵,直男”。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林落焰還是搖頭,雙眉緊皺,眼神疲憊,“我只是在想,‘十步殺一人’這句話……好像也算不上‘用了誇張的修辭手法’吧?”
李珍檬畫小人的筆滾下來了。
“畢竟也不是什麽太難的事情。”更可怕的補充。
然後,好像是為了對得起語文課代表剛才那一番激情闡述,這節課接下去的十幾分鐘裏,林落焰從好幾個角度——比如天時地利人和——簡單剖析了“十步殺一人”的可行性,同時在黑板上畫簡筆畫還原場景——比如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還舉了幾個“不知道是電視上看來還是他編出來的”例子,試圖從多方面證實——“十步殺一人”,你上你也行。
“當然也不是真的誰都行的……畢竟,詩仙李白,搞不好還真是個仙——至少也是修仙之人。”他當時是這麽說的。
那個時候,李珍檬只當他是武俠小說中毒。
現在……呵,直男。
但必須承認的是,從那之後,語文課上走神的人少了一大半,還有不少同學提前預習好課文,在林落焰有可能會發散延伸閑聊的點上做好标記——如果他沒有發散,直接舉手提問,必須發散。
于是林落焰的語文課開始有趣了——但僅限于部分古詩詞,部分文言文課文。
一旦上到現當代作品,尤其是散文雜文一類,他還是個無聊又乏味的直男,做的事也只不過是把教參上的文字用語言口述一遍,如同播放器。
而且仔細想想,他課上引人入勝的那些部分……壓根就不在考試範圍之內,對于成績沒有任何幫助。
所以綜合來講,林落焰老師的授課水平,依然沒有高于菜鳥實習生的平均水平。
所以一周後的公開課——依然非常令人擔心。
布拉德汪:你們誰去問問阿林,準備上哪一課——他可千萬別想不開,哪裏不會點哪裏
生魚片:他這點自知之明應該還是有的吧?又沒被規定篇目,能自選當然選自己擅長的了
耳後刺青:我說你們怎麽跟他家長似的瞎操心,他都是做老師的人了,難道還怕一兩節公開課?
天道酬勤:……[摳鼻]他都是做老師的人了,可是連公開課是啥都不知道呢
甜甜甜桃子:阿林……怎麽那麽傻啊[大哭][大哭]
微風泡泡:大家不要慌啊,根據我這段時間的觀察,阿林背後肯定是有高人相助的!
耳後刺青:怎麽說?
微風泡泡:我看過他的備課本,上面有很多修改和批注,都不是他自己的筆跡!
鋼鐵白兔:真的假的?還有人幫他檢查教案?
甜甜甜桃子:不會是楊老師吧[摳鼻]
微風泡泡:……應該不是吧
微風泡泡:反正……阿林都相信我們能考贏7班了,怎麽我們反而不相信他!
微風泡泡:連我們都能考贏7班,阿林上節公開課,還不是易如反掌?!
布拉德汪:這話你自己信嗎?
微風泡泡:……[難過]
——班級群的記錄停留在這個[難過],可能是因為氣氛過于沉重,誰也不想接過話頭。
李珍檬也暫時沒空擔心別人的事。
她放下書包,把手機放進口袋,扣上拉鏈,走到操場跑道邊上——開始壓腿熱身。
時間是下午5點25分,一天的課程已經全部結束,各個課外社團的活動時間即将開始。
月底,市裏要舉行全市高中生運動會,作為體育特招生,李珍檬同學當然要參加選拔。
也就是說——一雪前恥的機會來了。
李珍檬擡眼朝四周看看,有幾個同隊的同學到得比她早,正在結對熱身;這些人裏沒看見夏巧,李珍檬又朝跑道上一望,果然,她早早地已經開始跑了。
天氣已是初冬,但夏巧身上還是穿着薄薄的t恤,外面只套了一件開着拉鏈的運動夾克,過耳的頭發紮了個小揪揪,看起來倒是十分精神。
李珍檬一看,立刻把自己的開衫脫了,打底衫外直接穿校服——馬上打了個精神的哆嗦。
哼……輸什麽也不能輸氣勢,下一個噴嚏也忍住了!
——“李珍檬。”身後有人叫她。
李珍檬回頭一看,是高翔。
一個月前的腳腕扭傷和肌肉拉傷……看來是好了。
“好久沒見你來訓練了啊,李珍檬,”高翔看看她說,“馬上要選拔去市運會了,你別又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前段時間,這不是期中考嘛……”李珍檬低眉順眼地小聲解釋道,“我們全班都在複習迎考……所以我也……”
“怪不得,聽說你們班期中考倒是考得不錯,”高翔點點頭,眼神一斜,“你們林老師這兩天可得意壞了吧?”
“不得意不得意,”李珍檬不敢把林落焰往高了說,只能随便應和道,“他下周就要上公開課,馬上就該考他了……諒他也得意不起來!”
“怪不得這兩天他下班都挺晚的。”
“是啊是啊,本來楊老師偶爾還等他下班,這星期他忙得要死,楊老師就——”
完了。
躲過了初一,沒躲過十五。
李珍檬閉了嘴,低下頭,挪開臉,原地向右轉,朝着跑道邁開步子。
“那高老師我去跑步了。”若無其事地說道。
“先跑個三圈熱身吧。”若無其事地回道。
這三圈熱身李珍檬是心裏數着拍子跑的,不敢跑太快——萬一馬上跑完了,又來三圈怎麽辦?
跑完半圈的時候,李珍檬轉頭張望了一下——高翔正在和夏巧說話,暫時顧不上她。只是他面前的那人好像對自己的成績不太滿意,眉頭皺得像一團壓緊了的彈簧;高翔對她說了幾句,夏巧一邊聽一邊點頭,然後走到邊上開始做沖刺練習。
她倒是挺拼命的……李珍檬想。就算不服氣,看着夏巧這樣子,自己也有些慚愧起來了。于是李珍檬提了一口氣,也加快速度朝前跑——畢竟她是身負報仇大計的人。
然而跑沒兩步,操場邊上又有人喊她名字。李珍檬轉頭一望,對方書包上還插了一支“豎笛”。
李珍檬愣了一下,朝着他跑過去了:“什麽事?”
“作業。”段響劍是從教學樓的方向過來的,照例是一臉不高興。
“……什麽作業?”
段響劍放下書包,從裏面掏出一本本子。
“你的作業。”段響劍把本子朝她一遞。
“哦,原來我忘在教室裏了呀……”李珍檬忘記作業本是常事,反正第二天補也來得及,所以她幾乎不會放在心上。
“你還特地幫我帶來……謝謝你啊。”但這次有人幫忙送來,還是要表示感謝的。
段響劍一皺眉頭,“哼”了一聲:“林落焰。”
“……哦。”雖然他只說了一個名字,但是李珍檬已經腦補出事情經過了。
不過說到底,作業本還是轉學生大哥親自送來的。于是李珍檬又謝了他,然後單方面閑聊幾句,便與轉學生大哥道別。
大哥背着插着“豎笛”的書包朝校門口過去了。李珍檬也轉身回頭準備繼續跑步——
她看到夏巧也停了下來,視線追着剛剛走開的那個人。
她的神情十分微妙,大概處在淡定和疑惑和出神……三者的交集上。
段響劍消失在拐角了。夏巧回過神來,不巧和李珍檬的視線相撞;她先是一愣,然後飛快地皺起眉頭,鼻子一聳,朝她“哼”了一聲,然後繼續開始練習。
……有趣,李珍檬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鏡,聽到頭頂的八卦天線“吱吱”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