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十節課

蔣雨辰請假的第二天, 桌子上還是只有小黃人替她坐着。

早上到校後,李珍檬幫偶像小姐姐擦了桌子,收拾了昨天發的試卷和作業。她還悄悄掀開桌板看了一眼——全是零食,各種糖果點心, 還有一些保質期很短的手工甜點。

看樣子, 偶像小姐姐應該是臨時請假的,李珍檬想。

那多半也馬上就回來了。

然而一上午的課上完, 座位還是空的;微博還是沒有更新,扣扣消息當然也沒有回複。

李珍檬去問了班長,蔣雨辰要請假到什麽時候;對方搖搖頭, 皺了一張小圓臉。

“不知道啊, ”班長說,“她上星期還講呢, 晚會的時候會幫蕭雲在後臺加油——結果說請假就請假了。”

李珍檬皺了眉頭:晚會今晚就要開始——也許到時候, 蔣雨辰就回來了?

她又轉頭朝蕭雲一望:現在是課間休息, 8分美少年戴着耳機,嘴裏念念有詞地一動一動, 視線聚焦在虛空中的某一點上, 眉眼間有些入戲的情緒。

蕭雲的節目在第9個。為了這三分鐘的演唱, 他已經緊張了一星期。李珍檬聽其他同學說了, 她不在的這幾天, 蕭雲幾乎天天都找人聽他唱歌, 有時候自習課沒有老師來, 他就上講臺唱, 拉着全班一起聽。

“反正到現在,那首歌連周亮都快會唱了。”班長是這麽說的。

像他這麽……害羞的人,都做到這一步了?李珍檬有些難以置信。

上課鈴響了,教室那一邊的8分美少年和着鈴聲,不為所動地把一整句歌詞唱完,然後才匆匆忙忙地收起耳機。

距離晚會開始還有不到7個小時。

——距離晚會開始還有不到2個小時。

7點半就要去體育館觀看文藝彙演,于是大多數同學都選擇在食堂就餐,省得來回路上的折騰。現在6點剛過,理論上應該是晚自習時間,然而教室裏鬧得像舌尖上的跳跳糖——晚會結束就要開始元旦假期,誰還有心思做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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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珍檬正在順應大勢地看漫畫,旁邊的窗玻璃突然“喀喀”地被人敲了兩下。李珍檬二話不說,一手掀開桌板一手握着漫畫書“嘩啦”往裏一丢同時拉過課本拿起水筆擺出扶額思考的認真姿勢,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從開始到結束大概只有1秒。

體育生優秀的反射速度和運動神經,全體現在這裏了。

“……李珍檬,”窗外的人叫她,聲音磕磕巴巴的,大概是被她的表演吓到了,“是我。”

李珍檬保持着思考的姿勢,視線朝旁邊一轉——是蕭雲。

他穿了一套優雅修身的小西裝,還煞有其事地打了個領結,頭發也認真做了造型,一眼看去——簡直就像趕着結婚。

“什麽事呀,”李珍檬開了窗,探出腦袋跟他說話,“你吓死我了……還以為是巡視的老師。”

蕭雲臉上一紅,有些為難地抓了抓鼻子:“你……出來一下。”

“……啊?”

李珍檬不明所以地走出教室,然後跟着蕭雲上了頂樓的樓梯間。

開關被“啪”地按下之後,樓道裏的頂燈亮了,牆壁上投下兩個影子。

“等會兒晚會就要開始了,你這麽亂跑沒問題嗎?”李珍檬随口說了一句。

蕭雲又是臉上一紅:“就是因為快開始了……所以……”

他轉身望着李珍檬,眼神亮得誠懇:“我想來想去,只有你了。”

李珍檬也跟着臉紅了一下:“什、什麽意思……?”雖然她知道蕭雲肯定不是那個意思,但現在的情況看起來實在有點那個意思。

“蔣雨辰請假了,班上其他人也聽我唱歌聽煩了……我想來想去,就你一直不在,”蕭雲說,“你還沒聽過我唱那首歌,所以……你能不能幫我聽聽看,有沒有哪裏不對勁的地方?”

“……哦。”李珍檬松了一口氣,原來是這個意思。

然後蕭雲有些腼腆地清清嗓子,用手機外放了伴奏,開口。

這是一首十分經典的浪漫敘事歌曲,悠揚婉轉,情意綿綿。他身上的西裝稍微老成了一些,但稚氣未脫的清秀面容配上認真梳理的造型,再結合口中飽含深情的演唱,呈現出一種介于青澀與成熟之間的,少年人的別樣魅力。

李珍檬有種置身老電影劇情的感覺——少年第一次穿起西裝,在月下向小情人傾訴衷腸;聲音裏有緊張,也有柔情脈脈的熱切的愛意,吟唱間透出一點不安的局促,但很快便被年輕人熾烈又純淨的表白淹沒了。

第一段歌詞結束,最後一個尾音仿佛夏日傍晚的最後一道陽光,安靜地滲入地平線之下。

“挺好的呀。”李珍檬趁着間奏說道。作為一個只懂“好聽”和“不好聽”的外行人,她挑不出任何毛病。

非要說的話,大概只有不是用僞聲唱的遺憾了。

蕭雲紅着臉朝她笑了笑,微張了嘴,準備開始第二段演唱。

——他的視線突然“唰”地投向李珍檬身後,像一段被抽緊的風筝線。

聲音停了,手機裏的間奏也被關了。

李珍檬一愣,順着他的視線轉過身去,看到有兩個人影站在樓梯口。

那一處的頂燈壞了一個,燈光昏暗,看不清來人的長相。憑着自己2.0的視力,李珍檬勉強确認了其中一個是林落焰。

“唱得不錯,”一個優雅的女聲響起來了,“繼續,我也聽聽看。”

就算是李珍檬這樣的外行人也聽得出來,這位女士的發聲技巧十分專業,每個字都從胸腔發出,帶着铿锵又悅耳的混響。

大概就是所說的“共鳴音”?

然後兩人順着樓梯走了上來。和林落焰一起過來的中年女性,穿了一身精致考究的套裙,頭發挽成一個髻,一絲不亂,襟上的寶石胸針在昏暗的燈光下閃閃發光。

“你們倆在這兒練習?”林落焰朝蕭雲和李珍檬說了一聲,然後又轉向旁邊的女士,“蕭雲媽媽,其實你可以先去我辦公室坐會兒,馬上就要開始演出了,也讓蕭雲有點時間自己準備。”

“我在家都沒聽過他唱歌,就讓我多聽一會兒吧,”蕭雲媽媽說,“這孩子小時候還挺喜歡唱的,長大了反而不出聲了。”

李珍檬轉頭看看蕭雲,他也撇了頭望向另一邊;看不到表情,但他的耳朵紅紅的。

“繼續唱,”蕭雲的媽媽說,“等會兒要在全校面前唱,連唱給我聽的膽子都沒有,到時候可怎麽辦?”

蕭雲吸了一口氣,又吸了一口氣,連做幾個深呼吸之後,他朝兩人轉過身,視線卻沉沉地落了地。

這一次連伴奏都沒有了,他直接開口清唱了下去。

這一段的韻味大不如前。每段歌詞都字正腔圓,但曲子裏的柔情蜜意不見了,每個字從他唇間機械而有技巧地吐出,硬邦邦地落下。

就像抓了一把石頭灑在地上,聲音清脆,但冰冷無情。

李珍檬看看他,又悄悄看看旁邊的兩人——感覺像是老師在檢查背誦作業。

不過實際情況……也确實差不多。

一曲唱罷,蕭雲憋紅了臉,視線緩慢擡起,試探地朝自己的媽媽望去。

“不錯不錯,”林落焰“噼噼啪啪”地鼓掌,“蕭雲你先去體育館吧,後臺要開始點名了。”

蕭雲又看了看自己的媽媽,遲疑了一會兒,慢慢下樓去。

——“不好意思,林老師,”蕭雲媽媽突然開口說,“我看這孩子還是不行,到時候如果沒能獲獎,你可不要怪他。”

這話是直截了當地說出來的。李珍檬不知道蕭雲聽見了沒有,但她看到他的背影頓了一下。

“确實……平平無奇。”林落焰說。

李珍檬完全沒想到林落焰會這麽說。她剛剛反應過來,面前的蕭雲已經邁開大步,拼了命地跑開了。

“我之前無意中聽到他唱的另一首歌,就要驚豔得多,”林落焰繼續說下去,“但總體而言,我覺得他已經唱得不錯了……在高中生裏。”

……他就不能一次性把話說完?李珍檬忍不住就要瞪他。

像這樣話說一半大喘氣,聽見的人會怎麽想?何況面前還有蕭雲的媽媽——

蕭雲媽媽笑了一聲。

“林老師,我們家的情況你可能不太清楚,”她說,“我的哥哥姐姐都是專業的歌唱家,蕭雲和他的表哥表姐們一起,從小就接受聲樂訓練——結果長到這麽大,其他人都學有所成了,就他不行。”

“完全不行,他的水平只能糊弄外行人,”蕭雲媽媽說着朝林落焰睨了一眼,“當然就像你說的,高中生水平的演出……倒是也夠用了——但他總不能一輩子都是個高中生吧?”

“他也許只是不适應你們的那種唱法,”林落焰說,“一種不行,不代表其他也不行啊。”

“別人都會的事,就他不會——難道我的孩子就比別人笨?”

“為什麽硬要強求他必須什麽都會呢?”林落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事和不擅長的事,我覺得有一點小缺點,沒什麽大不了的——但你非要用他的短處去苛求他,未免就……”他停了,換了個說法,“就像怪罪海豚學不會飛——浪費時間,傷害感情。”

“……照你這麽講,學習遇到不會不懂的習題,也沒有鑽研的必要了?”蕭雲媽媽看了他一眼,“花時間去搞懂自己不擅長的東西,就是浪費?”

“作為老師,這話我不能這麽說,”林落焰說,“但作為我自己……如果這件事既不擅長,也不喜歡——那麽确實不必浪費這個時間。有這工夫,不如去做點自己更喜歡的事。”

蕭雲的媽媽沒有接話,只是輕輕哼笑一聲。

“李珍檬,”林落焰轉過頭來,“時間差不多了,你去教室集合吧。”

李珍檬“哦”了一聲,轉身走了。樓梯上的兩個大人又說了些什麽,她聽不見了。

然而走到半路,李珍檬又停下來,想了想,換了個方向,快步跑下樓去。

剛想那些話不知道蕭雲有沒有聽見……她希望他不要聽,或者……不要只聽見一半。

不遠處的體育館燈火通明。李珍檬一路遇到許多趕去後臺的學生——有些人的服裝十分簡陋,有些人的裙子又過于誇張;大家都畫着濃重的舞臺妝,好像是從萬聖節讨糖的隊伍裏偷跑出來的。

……對,李珍檬想,她至少要告訴蕭雲,他穿着小西裝非常好看,比這裏的這群人都好看!

但她看了一圈,沒有發現自己要找的人。

體育館的大門還關着,後臺她也進不去。

李珍檬微微皺了眉頭。她的手機震了一下,班長打她電話,問她人在哪裏,要集合了。

“我已經在體育館這兒了,”李珍檬說,“你們不用管我,到時候我去找——”

她突然看見有兩個人站在體育館旁的小花園裏。

周圍已經全暗下來了,小花園裏只亮着兩三盞路燈。但李珍檬還是看清了,其中一個穿着合體的小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亂。

他旁邊站着的是個女孩子,穿着連帽衛衣,帽兜嚴嚴實實地拉起,只能看出身材高挑又纖細。

李珍檬把電話挂了,朝那裏走了一步。

但那邊的兩人似乎已經說完了話,穿衛衣的女孩子還作勢搡了蕭雲一拳,蕭雲使勁點點頭,然後兩人道了別,各自朝不同的方向離開了。

蕭雲轉身去了體育館,那個女孩子直接折向校門口,一路走遠。

李珍檬想追上去,或者出聲叫她……但萬一不是她以為的那個人呢?

七點過半,學校最大的體育館裏坐滿了人。舞臺上的燈光是暖粉暖黃的顏色,映得主持人臉上的腮紅像摻了泥。

慣例一段冗長又沉悶的開場之後,表演正式開始了,歌舞話劇小品魔術……場內交錯響起掌聲和笑聲,還有閃光燈明明暗暗。

“剛才看見蕭雲了嗎?”李珍檬聽到旁邊的同學議論起來。

“放學後就沒見着了,可能一直在準備吧。”

“他也是太認真……本來就是趕鴨子上架,随便交差不就得了。”

“好像說是……阿林信任他,那他也不能給阿林丢臉。”

李珍檬皺了眉頭。

她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剛才晚會開始前,她給“圓圓朵朵”發了一條“加油”,到現在也沒有等來回複。

第八個節目結束了,舞臺暗下,帷幕拉攏,女主持上來致謝,串場,報幕。

然後她朝旁伸手一揚:“接下來,有請高一(18)班的蕭雲同學為我們帶來的獨唱——”

音樂聲響起,幕布拉開了。

舞臺被燈光映成淡淡的藍紫色,前奏像溪水從岩石縫裏流淌而來。

蕭雲握着話筒從臺後步出。他的狀态不算太好,背脊微微佝偻,步子又小又沖。李珍檬“唉”了一聲,旁邊的同學也小聲議論起來。

別怕……別慫呀,李珍檬急得只能擰自己的大腿。

然後蕭雲唱出了第一個音節。

場內安靜了。

還是清澈幹淨的少年音,每個音節裏都浸潤着年輕又執着的愛慕,如月如水。仿佛羅密歐趁着夜色和月光,來到心愛的姑娘的窗下,對她傾訴衷腸。

歌者的演唱專注而深情,剛才的緊張完全消失了,他投入在自己的歌聲所營造的世界裏,聽不見也看不見旋律之外的世界。

第一段演唱結束,間奏填上了聲音的空白,月下的少年像是隐沒在了樹影下。

然後,一道溫柔婉轉的女聲響了起來。

這已經不是少年在月下的獨唱,他所傾慕的那位姑娘回應了他的表白。她為他點亮一盞小燈,仿佛一道熱切的視線,穿過人群和隔阻,軟軟地纏着他,依着他。

兩道聲音交錯響起,來往纏綿——但臺上還是只有一個人。

“……怎麽回事?假唱?”“伴奏帶沒擦幹淨?”周圍響起一陣陣低低的議論。

臺上的曲子從高潮進行到了尾聲,年輕的戀人們彼此吐露心意,訂下青澀而忠貞的誓約。然而世事變遷,少年從軍離開家鄉,少女等着他,等到月光下的樹林漸漸荒蕪,等到自己的歌聲再無法嘹亮。

她心裏的火熄滅了,她眼中的光黯淡了。

故事到此停止,伴奏的音樂也停止了,但臺上的歌者還沒有從自己創造的故事中蘇醒過來。

他微合了眼,在編曲之外,重複了一段副歌。

清唱,如泣如訴的女聲,悠揚熱烈的男聲。像是少女在一生的等待之後,終于再次在月下見到自己的愛人,兩人像當年一般互訴衷腸,然後牽着手消失在樹林中。

演唱結束。

掌聲在3秒的靜默之後才響起,然後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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